寄生(三十七)
2024-06-08 08:40:20
作者: 貓子不二
一重又一重的黑暗壓下來,那是胡安曾經做過的夢。
在夢裡,她隨著父母一起從高處墜落。眼前有巨大的陰影不斷疊加,她真切地體會到那種失重感,也發出那種絕望的呼救聲。
但整場墜落卻永不見底。她在這綿長的、無限下墜的恐懼里,反覆告訴自己冰冷的現實:這是一個噩夢,但即便從夢中醒來,我也依然一無所有。
好像有預知的能力一般,在父母決定要上山之前,她就感到心神不寧。父親安慰她說,現在J組織已經開始對喜福會的勢力趕盡殺絕,胡門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同仁們接二連三地落入他們的陷阱。
山上有一處J組織用來藏匿貨物的關鍵據點,據說有幾個頭目長期窩藏在那裡。
於是胡笳決定上山探查,如果屬實,他就會聯絡警方。而負責接應的便是白衣和警察丁文正。
「非得這麼做不可嗎?我們一家人就像柳門跟黃門那樣,一起離開彭城重新生活不好嗎?」胡安對著父親哀求。
但父親很堅定地說,「我們祖輩都生活在彭城,眼看著它從一個樸實的風水小鎮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它更富裕了,但也更兇險了。
「如果我們尚且不能為了保護它的安寧而盡一份力,那還何談作為風水先生守護一方土地的責任?明日中午你去浮橋守著,如果有其他消息,白門會差人來送信。」
正是在那天,白衣得知J組織已經在山上做好了安排,胡笳貿然上山,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於是便叫白朗去傳遞消息。
他自己也去找了丁文正,希望丁文正可以理解現在的情況,保護胡門的安全,暫緩對J組織的抓捕計劃。
但丁文正有些心急——這樁案子延續了太久,2·19案的陰雲還未散去,沈思月的失蹤案又讓百姓人心惶惶,他急於讓警隊抓捕嫌犯,於是決定阻礙白朗去傳遞消息。
那天在浮橋邊,胡安沒有等到白朗。胡笳便以為計劃照常進行,他帶著妻子和門徒一起開車上山。也許是單純出於對女兒的保護,他不許胡安同行。也正是如此,胡安逃過了一劫。
在事情發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胡安經常覺得自己神遊天外。她無法正視慘痛的現實,乾脆閉上眼睛,假裝一切都不存在。
而此時,白朗出於滿心的愧疚,出現在她身邊、從各種意義上拯救了她的生活。白朗向她懺悔過,但是她能說什麼呢?
對著最後一棵救命稻草,她不想再用仇恨去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結。況且白朗的父母也遭人殺害,他同樣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在那種情況下,胡安下定決心,塵封心底的慘痛回憶,跟白朗兩個人重新活一次。所以他帶她離開彭城,她欣然應允,甚至主動改變了自己的名字;他向她提議結婚,她也同意,只因為這樣可以更加名正言順地獲得一個全新的身份。
這個身份里,她不是狐仙的後人,她不需要繼承什麼風水祖業,也沒有什麼復仇的負擔。她只是在大城市裡一個普通的年輕女人,平時寫寫故事賺點小錢……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暫時找回了內心的寧靜。她要白朗答應自己,不再去提過去的事,不再參與到彭城的恩怨之中。然而,白朗並沒能信守諾言。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覺自己無法不去仇恨白朗呢?第一次是當她發現白朗在秘密調查自己父母的案子時,發現他還在跟彭城的法醫陳偉民聯繫時,她怒不可遏,跟白朗大吵一架。
但她的控訴沒能換來白朗的改變。調查仍在繼續,白朗甚至萌生了重回彭城刑偵局的想法。他不問她的意見,只是冷冰冰地把已經決定好的結果通知給她,她在那一刻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婚姻本來就建立在一地廢墟之上。
她逼迫自己不去看那片廢墟之下掩埋的種種殘垣斷壁,但卻無法阻止它們逐漸腐爛,從內而外,逐漸讓他們的新生活崩塌。
白朗問她,一起回彭城嗎?她說,不,不回彭城。於是白朗攤開手,坐在她面前,把頭深深地低下去。那模樣是在逼她做出一個了斷。
剎那間,她感到內心的仇恨急速上涌,埋藏許久的感受幾乎同時迸發出來,衝撞得她幾乎站立不穩。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我們離婚吧。」
然後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向著門外走去,仿佛自己在牽引著自己一般。他們結束了可笑的婚姻生活,白朗很快就回到了彭城。
她留下來,但是她並非什麼都不做。她想,既然要查曾經的案子,有誰比我更需要知道真相?又有誰比我更需要復仇呢?
她很快聯絡上了黃門的黃珍,開始利用她幫自己布局。
當她聽說林氏集團的大公子林櫻也在做類似的調查時,她立刻去找他,用盡手段讓他信任自己,成為自己最關鍵的幫手。
林櫻並不比白朗聰明,但他有的是資源。更重要的是,他信仰她——幾乎願意為了她說的每一句話而傾盡全力。於是他們的計劃開始了:按照風水密語的順序,一步步挖開屍骨藏匿的地點,尋找那件可能牽連到林春山和沈西來的關鍵證據。
本來她也不想再牽扯別人的,以為只要引出J組織就可以報仇雪恨,可是在這個過程中,她一步步意識到,當年自己的父母是如何被無端牽扯進這一場恐怖的亂局之中——
他們何其無辜!他們用性命為那些自以為是的人買了單!林春山、沈西來、白衣……統統都是幫凶。
她不想輕易地放過他們,但懲罰他們就變本加厲吸引他們的注意。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故意把事情做大。
鳳凰城的第一樁案子,保安趙進發情急之下殺死了黃珍。
胡安得知後,安排人手故意挖開她的心臟,為了合得上「鳳凰鎖心」的密語。
她知道,只要跟密語有關,那麼知道密語的相關方就一定會上鉤。接下來就更有趣了,西京八街的陳偉民,居然就是白朗的法醫朋友!
她樂不可支,讓陳偉民跌入犯罪的深淵,那是擊潰白朗的第一步,她當然要做;接下來,似乎連命運都在幫她,柳門的後人柳鹿居然也在彭城出現,還主動來尋求合作,而後又有戴老闆、魏明、周雨虹……
這些人接連出現。胡安很高興,她喜歡聽這些人對她傾訴內心的苦悶,總覺得自己能聽到他們刻進骨子裡的恨。那種恨充滿力量,讓她忍不住要利用。
她唆使他們去犯下罪行,仿佛是看到他們在替她恨、替她發泄、替她做出懲罰,於是萬劍歸一,他們都變成了她的分身,跟她一起來對抗這個世界。
西城花園的案子裡,林泉開始牽涉其中,這讓林櫻開始感到了恐懼。對於整個計劃的執行甚至都產生了動搖。
他對胡安說,要不算了,我們直接找警察吧,又或者聯繫那個白朗警官怎麼樣?胡安明白,林櫻並不是信任白朗,而是出於對同父異母妹妹的天生信任,想要逐漸倒向他們那一邊。
她只能不斷安撫林櫻,迫使他把計劃一步步實行下去。每次都覺得,只要挖開下一處,一定可以找到證據了,然而每次都空手而歸。直到在金蘭路的挖掘,他們找到了兩顆牙齒。
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東西終於到手,林櫻認為他們可以收手了!可胡安無法停下,在她的仇恨無法消弭之前,她怎麼能讓一切停下?
好在J組織也密切關注著這一切,所以找上門來,才得以推動著他們走到現在這一步。這裡就是她的舞台,她讓所有人跟她一起經歷那種墜落的恐懼和死亡的陰影。
在坍塌的黑暗中,胡安艱難地起身。藉助著微弱的光線,她看見十三仙已經站了起來,她真是堅強,瘦瘦的身軀好像一把刀子插在塵土之上。
沈天青畏畏縮縮地緊靠著她,旁邊還有不斷嘆氣的白朗。林櫻撲在林春山身上,後者似乎受傷了,正持續發出呻吟。
林櫻說,「快救人!快救人啊!」白朗安撫他,「放心吧,我早就安排好了警隊,他們很快就會來這裡救我們。我們都會平安地出去的。」胡安大笑起來,「很快?你怎麼確定我們能平安度過這段時間?」
白朗看著她,「你一直對我說,讓我認清殘酷的現實。現在我認清了,還不夠嗎?」
「你認清了什麼?」胡安走向他,「認清你無法逃開的宿命嗎?認清你我都要一輩子寄生在這段彭城的過往上、永遠不可能獲得新生嗎?」
白朗長出了一口氣,「不,對我而言最殘酷的現實,是你原來就是指揮一切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