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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4:28
作者: 裟欏雙樹
算一算,他已經當了五年的算命先生。
他拿起阿爹留下的幡布,在青垣縣的老地方擺起攤子,做著半死不活的生意。其實他根本不懂算卦,阿爹只告訴他,隨便搖一搖卦,說好話不說壞話便是,人生大多艱難,很多人其實只想要個安慰。
永遠都說好話,也難怪阿爹被人說是沒真本事的算卦佬了,到了他這兒,也沒能賺回多少好名聲,青垣縣不過是又多了一個混吃混喝的傢伙。
李火牛是他的常客,變著法子給他送錢,還說花點錢就能聽到這麼多順耳的話,值啊!
他讓李火牛不要亂花錢,雖說當潛火兵薪俸還不錯,但總該要存點錢成家立業的。
李火牛從不聽他的,總是扔下錢就走,走一半還回過頭跟他扮鬼臉,說我來你這裡是聽好話不是聽嘮叨的!
他無奈。
後來他學著做各種護身符,招財招桃花保平安什麼的,他總是把保平安的符留給李火牛,要他好好帶在身上。比起平安符,李火牛更相信自己的好身體與積累下來的經驗,但怕他嘮叨,還是好好收著了。
自從阿爹去世之後,他的心就好像沉到了深海之中,沒有多少起伏,無論旁人跟他說什麼,好話還是難聽話,他都會本能地將這些話擋在心口之外。只要心夠穩,不怒不喜,他就還是應凡生,不會是別的。
盛夏之外的時間,他永遠在擺攤收攤與留在後院看著那個洞這三件事中度過,伏火連星的那幾天,他也越來越應付自如,阿爹教他的縮地術早已爛熟於心,夢魂絲的使用也非常熟練。在學習術法這方面,他似乎有著優秀的天賦,只是在拿刀這件事上,他總會在最後一刻有所猶豫,有一次差點讓對方逃脫。而他也漸漸理解他犯下大錯的那晚,阿爹為什麼會那麼難過。
真正的人,永遠不會喜歡拿走別人的性命。
看著手臂上那個依然鮮艷的名字,他心裡有些竊喜,也許從今以後,他真的只是他了。阿爹知道的話,應該很高興。
他的推測本來應該是對的,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的話。
那年除夕夜,錢員外家一場大火,三個潛火兵殉職,其中一個是李火牛。
原本他是可以活著出來的,因為被救出來的人哭喊說孩子還在裡屋,已經筋疲力竭的他毫不猶豫地折返回去,結果在只差一步的地方被垮塌的橫樑壓倒,他撐著最後一口氣,把護在懷裡的孩子交給來接應的同伴。
大火燒了一夜,天亮時才終於徹底撲滅,錢員外家的宅子幾乎成了一片廢墟,好在家裡人都活著出來了。
當面目全非的三人從灰燼中被抬出來時,李火牛的娘哭得昏死過去。
站在李火牛的墳前,他還是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抱歉地說:「我的平安符原來真的一點用都沒有,下輩子你不要再帶了。」
那天風特別大,吹到臉上像刀割一樣,又干又疼。
原來年紀越大,身邊人真的會越來越少,本來就只有兩個,如今一個都沒有了。沉在深海的心,有一絲絲隱痛。
聽說為了嘉獎潛火隊這次的英勇表現,鎮上要給李火牛他們立個功績碑。他覺得這是應該的,拿命去救人的傢伙,名字當然要刻在石頭上,世世代代被記住。
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那塊碑還是沒有出現。
他從旁人那裡聽來的消息是,處理這些雜事的人手不夠,加上立碑的款項也一直沒有撥下來,本來說好了由錢員外出錢,可他忙著重建家宅,也是焦頭爛額,各種原因之下這事就被耽擱了。再說這也不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時間一長,就更無人操心了。
每每想到這裡,明明不冷的天氣總是讓他情不自禁地拉緊一下衣襟。李火牛做過的一切,在他們眼裡只是一件可以隨便放下的無關緊要的事,立不立碑沒關係,能被多少人記住也沒關係。甚至當初那些被救出來的人,可能連李火牛的全名都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生氣,即便是李火牛自己知道了,肯定也不會生氣的,以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一個碑而已,真的沒什麼要緊的。
可是,應凡生只有李火牛這一個朋友啊。
那段時間,他刻意不去理會身體裡那些起起伏伏的念頭,依然像往常一樣坐在卦攤前,微笑著應對每一個來光顧的客人,依然在盛夏的酷熱中,帶著刀與烏龜,馬不停蹄地追到每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每天臨睡前,他都要看看他的手臂,然後默念著自己的名字睡過去。
偶爾他會想,若有一天他真的被當作殺人犯抓到了,他們肯定會按律砍掉他的頭,到了那一刻,他是默不作聲,還是怒斥他們是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呢?
但胡思亂想總會很快過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不願意,就永遠不會被抓住。應家教給他的本事,會長長久久護著他的平安,保證他能牢牢背負住隱秘而沉重的命運。
這兩年,他其實也籌划過自己的未來,那個叫雪玉的姑娘,偷偷往他手裡送了好幾個香包好幾雙鞋墊了,跟他說不上幾句話臉蛋就紅得像喝醉了酒。她不是美人,但很可愛,他不討厭她,也不喜歡她,也許是他的心在海里沉了太久,已經不太習慣浮出水面了。但是,時間說不定會帶來驚喜,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他會突然想跟一個人白首偕老生兒育女。可是,他又怕有這一天。無論是他的子女,還是像阿爹一樣養大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他都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也能跟阿爹一樣,在苦中作樂里將應家承擔了一千年的責任交到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權的人手裡。
他還是疏遠了雪玉,在他沒有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
他以為自己需要更多一點時間,卻不曾想過他會這麼快做出決定。
那天,東山上的那塊地被剷平了,一群人拿著圖紙,在埋著應家祖先的地方商量著要怎麼修一座舒適的避暑山莊。
他聞訊趕過去的時候,地上已經一片狼藉,白骨隱隱可見,連刻著應家人名字的石頭都被清理到一旁。
那天的陽光並不強烈,卻刺得他眼前發黑。
嘖嘖,這麼多骨頭,是墓地嗎?
不知道呀,沒碑沒墳的,莫不是哪個時候的亂葬崗吧。
來時不是說這只是一片空置多年的荒地麼。
對啊,秦大人就是這麼跟我說的,讓我們清理完畢直接開工就是。
他勉強聽清楚了為首兩人的對話。
「你們在做什麼?」他強壓住亂竄的情緒,儘量平靜地站到那兩人面前。
一人打量他一番,說:「奉人之命,往這裡修避暑山莊。」
「這裡是我家祖輩的長眠之所,動不得。」他甚至都沒有興趣問是奉誰的命。
「啊?」那兩人面面相覷,「這……連個墳頭都沒有。而且你確定這是你家的地?」
他咬咬牙:「我家祖輩千百年來都葬在此處。」
「不對吧。」其中一人道,「我們接活兒之前可是核過地契的,這塊地明明是秦家所有,你姓秦?」
這時他旁邊一個隨從忙說:「他可不姓秦,他姓應,是咱們這兒西街上擺攤算卦的小子。」
「哦……算卦的呀。」那兩人仿佛鬆了口氣,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小伙子,這便是你不守規矩了,不管你們家往這塊地葬了多少人,但這塊地已經被秦家買下來,便是人家的地方了。」
他從未想過這塊被應家人躺了上千年的地方,會涉及買賣這種事,這難道不是一片從來無人問津的荒地嗎?
「我不管誰買了。」他咬牙道,「你們不能動這裡一塊土。」
「小伙子,不是我們能不能動土的問題,是這塊地與你無關吶,你這麼說便是不講道理了。」一人笑了笑,笑聲里有一絲輕蔑,「要我們不動這裡,除非你讓秦大人改主意,換個地方修山莊。」
秦大人……哪裡來的秦大人,他都不認識這號人物。
「為何非要是這裡?」他問。
「說是找了高人看好的,只有修在這裡,才能旺秦家家運。」另一人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這事你到哪裡說都沒用,哪怕告到官府,也是你理虧。地確實是人家買的。」
他退開兩步,搖頭:「我在這裡,你們誰都別想動。」
「咳,怎麼說不通呢。」一人也是犯了愁,對同伴道,「要不你去跟秦大人請示一下,看看這事怎麼弄?」
那人想了想,說行,便火速騎馬離開了。
他走過去,把翻倒在一旁的大青石用力地扶起來,拿袖口擦去沾在那些名字上的污泥。
太陽快落山時,離開的人終於回來,跟來的還有一位衣著講究的中年男子。
「這是秦大人的管家。」那人跟他介紹,「他直接來跟你說比較合適。」
中年男子下了馬,走到他面前。
「你們不能在這裡修房子。」他趕在對方開口前堅決說道,「這裡埋葬的是應家的人。」
「可如今買下這塊地的人是我們啊。」中年人笑笑,然後拿出一袋錢來,「我家大人交代了,讓我們不要為難你,這些錢足夠你遷墳安葬你的先人。」
他當然不接,冷冷道:「我不信你們買地前,對這塊地的情況一無所知。雖然這裡沒有墳沒有碑,但青垣縣裡至少一半人都知道應家的人祖祖輩輩都留在這裡。」
中年人依然微笑:「這塊地對我家大人很重要,他既選中了這裡,那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更改的。」他把錢袋硬塞到他手裡:「孩子,把錢收了吧。這事你做不得主。」說罷,他又對那兩個人道:「你們幫著一點,儘快把這裡清理出來,萬不要耽擱大人的正事。」
兩人點頭哈腰,連忙稱是。
儘快把這裡「清理」出來?
清理?垃圾才需要被清理。
他看著手裡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忽然笑出來,問:「如果這裡頭埋的,是張大人李大人王將軍許將軍,甚至是王爺是皇帝……你們也要『清理』嗎?」
眾人愣了愣,沒說話。中年人冷笑著搖搖頭,都不屑於再跟他多說一句話,上馬離開。
馬蹄聲都消失許久了,他還木然地站在原地。
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勸慰:「大人物,你沒辦法的。」
他沒有回應。
十幾把鐵鏟開始上下揮舞,泥土不斷翻飛,他居然沒有阻止,更沒有衝上去掐住他們脖子的衝動。
他像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的每個動作,而他的靈魂,卻一直在深海里撈自己的心,它好像快要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怕再也找不回來。
深夜,萬籟俱寂時。
應家的後院裡,堆起了一大片白骨。他們雇了好幾輛板車才拉回來的,按他的要求。
他坐在白骨面前,猜測著哪一部分是阿爹的。
許久後,他笑了,說,就算是不被在乎的小人物,也不能被這麼欺負啊。
阿爹,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的未來應該是什麼樣子了。
那雙平靜了許多年的眼睛裡又瀰漫出了久違的黑色,他伸出手,放在那片冰冷的骨頭上。
瞬間,白骨成灰。
而此刻,遠處的東山上,熬夜趕工的工匠們正熱火朝天地揮動工具,嶄新龐大的屋宇即日便可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