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光明

2024-06-06 01:08:32 作者: 長亭落雪

  賀佟靜靜看著女兒,沒有回答。

  賀南風淺淺含笑,似這些話與她本身並無關係般:「女兒不懂朝堂之事,但是熙嬪娘娘提醒,具體如何,還要爹爹和大哥自己衡量。女兒只是怕爹爹一腔愛國熱忱,反遭皇上誤會,便真如熙嬪娘娘所說,成無妄之災了。」

  其實前塵到最後,皇帝都不曾疏遠賀佟。且若非太子謀反事發,他還真促成了監國代政之事。但如今朝野都知,熙嬪娘娘儲夢羽最是得寵。若她說出這樣的話,只怕皇帝確實因為文敬候熱衷太子監國代政之事,心有大大不滿了。對方聽到後,因為姊妹情意,才出於好心提醒。

  賀佟一向最得景帝寵幸,認為身正不怕影斜,不曾想皇上真的會聽信讒言,君臣生出罅隙。聞言難免心懷抱玉之悲,神色岑寂道:「皇上真的,對我不滿麼。」

  賀南風道:「皇上雖為一代明君,到底還是凡人耳目。爹爹難道不知,眾口鑠金、三人成虎的道理?」

  她之所以借用熙嬪身份來講此事,就是為了大大增強可信程度,賀佟不在意旁人評說,卻還是對皇帝如何看待,有所顧忌的。

  忠臣難為,賀佟果然沉默許久,方抬眸緩緩道:「為父知曉了。」

  

  「嗯。」

  「你回頭代我,多謝熙嬪娘娘提點。」

  賀南風一笑,點了點頭。

  賀佟前塵也是這樣行事的,惹惱瑞王和朝臣的地方並不少,但不知為何,或許大抵皇上維護,反正在新帝繼位前,都沒有過什麼禍患。

  賀南風有時甚至懷疑,若非對方登基後賀家還緊追不捨,三皇子都是可能放過他。加上如今有兵部尚書王守明為盟,隨時傳遞朝內之事,更多一重保障在,賀南風自然不必擔心,便也從不曾向父親參言。

  先前李昭玉勸阻時,雖知太子愚蠢虛偽,但她也不可能讓仇人繼位,是故立場依舊堅定,之後更自恃今時宮內宮外一切準備,都不會叫前塵「巫蠱之禍」重演,只時機還未到,就尚不必顯露罷了。

  她一直堅信即便善良之人,更該工於心計,也更該身居高位。而今時為太子力挽狂瀾的從龍之功,必定讓賀家、讓她能夠身居高位,這也是賀南風一向謀求。

  但到今天,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遲疑。

  她素來最厭,便是六親不認的。太子治理無能、對下不仁、識人不明就罷了,而今還一早便有反心,於親人無情無義,不比三皇子好出半點。但那又怎樣?賀南風負著前塵滅門之仇,絕不會放過瑞王,最多只怪凌家王朝無一個好人罷了,誰繼位都是一樣。

  可奇怪了,總覺心有戚戚,不得寧靜。三皇子雖是虛偽陰險,到底顧忌自身賢名,前塵繼位數年也曾做過些為國為民的好事,只無奈北燕積重難返,無濟於事罷了。

  大抵皇后處置周密,賀南風前塵並不知曉儲君真實。如今明白太子並非仁慈君主,若繼承大統,那麼北燕之民定還不如前塵安生,可卻因為賀家私仇,只能助紂為虐。

  但她賀南風只是個女兒,心中一畝三分地只有所愛之人。又不真是舜帝歌中能解萬民愁苦的南風,她也沒有什麼憂國憂民的胸懷,太子繼位定會感激賀佟,她只要賀家上下安好便足夠,管那些做什麼?

  可到底,還是來了書房,叫父親緩言太子代政之事。不是顧忌三皇子一黨的威脅,也不是因為宋軒早晨的話,而是隱約怕父親一路前行不留餘地,將賀家、將她帶入完全不可回頭的境遇。

  她這廂依舊仇恨瑞王,卻也不禁同李昭玉一般,輕視太子了。無奈這大燕天下兩個繼承人,居然都不是好貨。未來還有藩王作亂、敵國環伺,朝廷內部再亂成一鍋粥去,北燕還如何立足?偏她明明該不管不顧的,卻又莫名其妙為之憂心忡忡。

  離開書房後,賀南風站在夜幕籠罩的院中玉蘭樹下,久久沉吟。

  一定都賴聖賢書之過,什麼「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什麼「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讀得多了,使得她一個女兒家居然徒增這些憂慮,果真如昭玉姐姐所言,杞人憂天、自尋煩惱。

  她不由無奈嘆了口氣,隨即就見聽小丫鬟尺素在背後道:

  「小姐,尚書大人回信到了。」

  水香離開後,疏影閣又提了尺素、還珠兩個丫頭服侍,都是小小年紀卻頗聰慧的,協助紅箋流雲打理得井井有條。

  賀南風點頭,轉身接過,拆去信封打開,卻見上頭只寫了四個字,不禁一愣。

  「心向光明。」

  這是前塵凌釋與王守明書信來往中,對方也常提及的四個字。

  那時她並不是個好妻子,夫君面對母親、幼弟,和朝堂諸事,心中憂慮卻無人可訴,便只能寫信予千里之外的老師。而王守明回信之中,便經常帶著這「心向光明」幾字。

  她無意看見,出於好奇詢問時,凌釋就解釋,道王先生開創的新學說,便旨在這心字上。認為不論外物如何,都由心而起,便是宇宙無垠,每個人也終究不離本心罷了。所以前人格物致知,最後都落在自己良心上。

  如一朵花,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人存於世,心向光明,則外物不可傷,於天地亦無愧。

  一旁紅箋看得不解,她家小姐寫了那樣兩大篇送去,尚書大人居然只回了四個字,便蹙眉道:「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賀南風一笑,淡淡道:「尚書大人認為,我之心向,正屬光明,所以無須苦惱,自隨心而去便好。」

  她重回今時,於前塵之事諱莫如深多加遮掩,唯一只在寒山上,對王守明顯露過幾分玄妙。不想對方居然不以為怪,安心接受了,果真是有大智慧、行大事的一代偉人,絲毫不會糾葛拘泥。

  於是晌午回府,便先寫信予先生,說了太子私藏龍袍一事外,苦惱道自己向來心無是非,只有在意之人,卻如今因為太子和瑞王都是無仁無親之徒,而莫名憂慮難決。

  論身份,她只是個閨閣女兒,不做官也不當政,不干天下大事;論希求,她一切行事,也只盼所親所愛安好,更無須自尋煩惱。故而一反往常地絮絮叨叨兩大篇字,卻不想對方只回了這麼一句話。

  紅箋愕然,越發不明白了:「什麼是心向光明?」

  賀南風想了想,側頭道:「你可記得蘇軾詞雲,此心安處是吾鄉?」

  紅箋點頭。

  「尚書大人以為,此心所安處,也是良知,是為本心。」賀南風繼續道,「孟子云,人皆有惻隱之心、是非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所以人人可為堯舜。但不是人人能夠持守,當然便也有狠毒之心、奸佞之心等等。心之所安為良知,但也怕非其所安而安,助長自身邪念,便難免禍害天下。所以,心之所向,要往光明之處。」

  而這四字與她,則是告訴她不必為此苦惱。因為這些想法存在,正是心向光明所生,她更不該拘泥於男女身份和眼下心境格局,而提前給自己設限。

  王守明之前絲毫不覺她小小女兒家,暗裡一切行事出格,如今也不覺她心生這般思慮,是杞人憂天無稽之談。他能理解她,同時表示認可她所思所想,也用這短短一句話,便叫學生心結豁然開朗。

  果然是才德兼備、允文允武,精通儒釋道三家自成心中溝壑的千古大人物,賀南風想著,不由淡淡勾唇,心中對王守明的崇敬之情更甚萬分。

  原來在這曠古名臣、文武雙修的一代大儒眼中,她賀南也算光明之人呢!但凡日後講學提到幾句,她可就要跟著流芳萬世了。

  重回後,就算諸事順利,賀南風也一向認為自己不過仗著前塵便利,讀了詩書又有些小聰明,能在即將發生的事上給予旁人些許幫助罷了,但論起來才能本身來,王守明和李昭玉才是真正的兩個大人物。

  她渺渺人生,能結交得大人物如這二位,已算此世不負了。隨即不免帶上幾分得意笑容,內心雀躍,面上就喜笑顏開地回身將書信遞與紅箋道:「你將此四字掛在床頭,日後晨昏定省,我都要看上幾回的。」

  紅箋見狀,雖是詫異,卻還是接過應了下來,暗忖這尚書大人著實厲害,小姐對他可比對自己父兄都還要信服。但不過短短几字,就讓小姐自己想著想著這般興奮,倒著實令人看不明白。

  賀南風也不解釋,邁著歡快地小步子就走在前面,似又想起什麼,對一旁尺素道:「你去月暉閣叫二姐和姨娘過來,就說我有好消息告訴她們。」

  「是。」

  賀凝雪若知自己將成為侯府嫡女,不定歡喜成什麼模樣。

  說起來,之前是賀南風疏於體貼親人心事,居然從不曾想到這個方法。直到今早宋軒再提嫡庶之別,才叫她驀然醒悟,加上綰姨娘扶正之禮,正好給父親在侯府找點事做,可謂一舉多得。

  接下來數日,文敬候府里都籠罩著喜悅氣息。綰姨娘為扶正之事將上上下下封賞個遍,又宴請了府內外各家親人,連癱瘓在床口不能言的祖母邱氏,都被丫鬟推出屋來,感受了一番這喜悅氛圍。

  只邱氏五官呆滯,也分不清她心中如何作想。只目光落在亭亭玉立的賀南風身上時,瞳孔似乎突然大了不少,但無奈說不出話,「呃呃」半天小丫鬟聽不懂,便將她又推走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