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賀家

2024-06-06 01:08:33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知曉自己如今形容極似母親雲汐,大抵祖母多看一眼,便是多一分刺激,遂淡淡一瞥毫不在意,依舊挽著二姐胳膊,有說有笑。

  大房賀雪嵐已經定親,但夫家只是個小小七品縣丞,實打實算作低嫁。尺素之前提起時,便道是瓊姨娘向大老爺建議的,說那漢子而今雖官職不高,但人品才學俱佳,確為良配。

  但那縣丞比賀雪嵐大了七八歲,可是喪妻再娶,到底是不是良配,從伯母鄭氏幾乎哭瞎的眼睛,就能看出大概端倪。只好在她六歲的小兒子端哥兒,如今剛開蒙不久便顯出十分聰慧。

  

  畢竟是嫡子,賀傳還算看重。使得鄭氏也靠著兒子討回幾分關心,據說夫妻關係緩和不少,但依舊比不了瓊姨娘的。

  賀南風也未料到,她將聶月瓊放入大房的效果,會這樣出奇地好。今時伯母鄭氏同賀雪嵐、賀秋蓮幾個不安分的主兒,被聶女治得服服帖帖,那還能有半分算計二房的心思。

  既無須防備,她在席上也就點頭作禮罷了,平素與大房交集也極少,唯有常來重華館讀書的小堂弟賀端,偶爾進出遇見會說幾句話,叫對方吃點東西。

  賀端生得清秀白淨,乖乖巧巧,與他母親和姐姐不同,性子十分溫和清澈,一心只在讀書上。故而前塵今時,賀南風對這個小堂弟都並無怨恨,先前為賀玄文置辦文房用品時,便也給賀端買了一套同樣的,叫小娃娃興奮不已,之後一月余的時間,都會每天下學就來疏影閣請安,一聲聲「三姐姐」喚得溫柔清甜,讓院裡上上下下都十分喜歡。

  可畢竟是鄭氏的兒子,也漸漸因為奪寵,叫聶月瓊和她所生的賀明幾分顧忌。賀南風考慮聶女關係,便不宜與對方太過親近,於是叫賀端安心讀書就行,不必天天前來請安。賀端這才作罷,但依舊府中遇見時,都十分熱忱。

  這廂小娃娃一身青衫,頗有少年老成氣韻,端了酒杯走到賀南風身邊,雙眸明亮道:「弟弟敬二堂姐和三堂姐一杯。」

  賀凝雪調皮,伸手捏了他軟糯小臉道:「端哥兒可是越發俊俏了,二堂姐看著好喜歡——」

  賀端不知是被揪的,還是羞赧,就微微紅了面,自己昂頭將酒一飲而盡,期許地望著賀南風。

  賀南風一笑,拿起酒杯飲下,又傾倒向對方示意,這才道:「端哥兒的心意姐姐們收了,只是你年紀小,不可多飲酒,就這一杯,莫再敬了。」

  賀端含笑答應,舉止溫和乖巧。

  隨即,眾人便聽一旁賀凝雪失笑道:「爹說端哥兒小小年紀像個老學究,其實咱們南風才是最老學究的。什麼要少飲酒,不喝寒茶,夜裡早眠,白日還要打兩回五禽戲……這樣多規規矩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百歲老僧呢,平白少去大半人生樂趣。」

  這樣一講,四周圍坐的人都笑了起來,心道三小姐豆蔻年華,確實太養生了些。

  賀南風如此,是因為前塵受夠了身體羸弱的苦,若是有李昭玉那般天賦,都恨不得跟對方一齊習武了。何況她心中所求,也從來不是那些俗世享樂,所以私財再多,肯為兄弟姐妹有應必求、花錢如流水,疏影閣一應起居飲食,卻從來不算奢侈。

  聞言無奈,向姐姐笑道:「二姐豈不知《道德經》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所以要以物養性,莫以物害性。」

  這是道家常存的養生之說,意即享樂之事貽害身心,後一句出自《列子》,表示人活於世,與外物的關係應該是有利養生的就取,有害的就捨棄。諸如醉酒、寒茶和熬夜之事,有害於身心,應該避免。

  賀凝雪卻似得了把柄般越發笑得開懷,指著妹妹朝眾人道:「父親母親,你們看看看看,是不是更像老學究了!」

  宴上之人盡數大笑,文敬候賀佟望著自己那博覽群書、溫柔端莊的三女兒,同活潑可愛、靈動肆意的二女兒,也不禁含笑點頭,與新妻綰雲對飲了一杯酒。

  倒是賀端思量片刻,道:「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三堂姐讀萬卷書,心中自有天地,就不需俗物來填了。」

  他童聲清脆,說得認認真真,明顯是對賀南風行事極其崇敬的。賀凝雪便假意生氣道:「端哥兒的意思,你三堂姐出塵絕世,那二堂姐這樣的,就算凡塵俗人了?」

  賀端一頓,連忙道歉:「端哥兒不是這個意思,二堂姐也不是俗人,只是三堂姐更……」

  好似圓不下去了,急得臉色更紅了。賀南風便笑著叫他放鬆,一面拉賀凝雪坐好,勿要再逗弟弟:「你二堂姐胡言亂語,不必放在心上。」

  賀端這才小心翼翼退了回去,乖巧坐在位子上,他父親賀傳含笑看著,眼眉慈祥,似乎對其方才說出的詞句頗為滿意。

  「端哥兒小小年紀就這樣聰慧,知道咱這屋裡女眷,只有三小姐讀萬卷書。」

  賀南風回頭,見是聶月瓊一面逗弄著奶娘懷裡的賀明,一面有意無意淡淡含笑道。

  賀端是大房的孩子,卻只向賀南風同賀凝雪敬酒,又說出讀萬卷書的倨誇讚之語,不是明擺瞧不上自家幾個姐姐麼?聶月瓊這話,旁人聽起來,不過大房姨娘奉承侯府嫡女罷了,加上兩人之前又有不少詩詞歌賦的來往,相互欣賞也在情理之中。然一旁賀雪嵐幾個確實臉色變了變,本來還算和睦的分為登時凝住。

  說他聰慧,便是諷刺小小年紀就懂得阿諛奉承看人下菜,要麼便是鄭氏教唆,知曉賀家得討好侯爺一脈才是正道。

  伯父賀傳無甚才學,卻自來頗學了文人清高意氣那套,當初因為醉酒鬧事,失了傳襲之位本就多年耿耿於懷,不過而今木已成舟,加上弟弟對他還不錯,便只能接受罷了,故而大房下人半分不敢提及兄弟尊卑。稍微不慎,就可能招來主子怒氣。

  但鄭氏作為他的正妻,卻將對賀佟一脈的討好表現得如此明顯,這不是對自家夫婿輕視麼?果然,賀傳聞言臉色一頓,冷冷瞟了鄭氏一眼,連帶看向賀端的目光,都沒有原先那般柔和了。

  賀端察覺,十分不解,一雙小眉頭微微蹙起。

  這些大人言語的暗藏機鋒,五六歲孩童哪裡明白?賀端說那些話時,有哪有這樣多的心思?賀南風心底暗嘆了口氣,聶女而今,果然與從前大不相同了,淡淡一句話,便能戳中要害,既叫大房幾個女兒不好受,又讓賀傳再次對鄭氏心生不滿。

  「說起讀萬卷書,端哥兒你可有所不知,」她開口笑道,「你瓊姨娘讀的書可比三堂姐多,只素來不願顯山露水罷了。你得空去跟姨娘討教,便知曉從前來三堂姐這裡,都是買櫝還珠捨近求遠了。」

  草草兩句,既解釋了賀端為何對她親近,不過先前常來看書,又將聶月瓊高高捧起,勿使對方多心。

  三小姐言語中轉圜之意明顯,聶月瓊聰慧自然聽出。賀南風一向厭惡鄭氏,那麼不論是出於維護賀端,還是不想叫大房之事毀了綰雲扶正的家宴,總之是提醒自己莫再多話了。

  聶月瓊遂也莞爾一笑,道:「三小姐過譽了,妾身哪能跟小姐做比。」

  賀南風對她聰慧十分滿意,便索性再送對方幾句誇讚,算彌補方才落空的算計:「姨娘勿要自謙,你的才學南風還不知麼?不知姨娘近來可有新作,也叫晚輩們開開眼。」

  聶月瓊心中受用,又似羞似情地看了賀傳一眼,方款款道:「妾身近來一心都在明哥兒身上,好久不曾作詩詞了。偶爾寫兩句,也大不如前,該是入不了三小姐的眼。」

  才女脫塵美麗,卻為他辛辛苦苦生兒育女,願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內助,賀傳聽著看著,眸色越發溫柔,向對方神情道:「月瓊,你辛苦了。」

  好似別人就不曾為他生兒育女一般,身旁鄭氏見狀氣得悶聲咳嗽,賀雪嵐忙遞上熱水又輕輕順背,好久才平息下來。

  鄭氏明白,若非她行事小心沒落大把柄,叫賀傳休妻師出無名;又若非幾個孩子,尤其受寵的賀端在,只怕今日扶正的就不止二房姨娘綰雲了。故而雖氣,也不敢出言反駁,一張消瘦的臉憋得青紅。

  這情形模樣,叫賀南風莫名就想起上巳日的梁薇和梁絮,後來聽說清風寺鬧劇後,李修瑞負氣離開了兆京,雖跟梁絮斷絕關係,但也沒有回頭跟梁薇重修舊好,倒有幾分出人意料。

  鄭氏從前虛偽狡詐,欲求不滿,如今被個姨娘整的毫無還手之力。而聶月瓊曾是堂堂一個清高才女,而今卻成了賀家梁絮

  可見聰明之人,若有心變化,就像束縛在瓶里的鳥兒,有朝一日瓶口乍裂,便沖脫而出自在飛翔,無所觸礙也無所顧忌。

  但她寫的詩詞,確實大不如前了。大抵畢竟心力有限,只能說選擇既定求仁得仁,就像而今的賀南風,也再無閒情逸緻吟詩作賦,畢竟手中握著金銀和地位,才算安穩,便絲毫不覺可惜。

  賀南風正看著,就身旁賀凝雪低聲道:「我娘之前就說,那瓊姨娘不是好貨,叫我莫攪和大房的事。」

  大概綰雲說這話時,是大房賀雪嵐幾個,正試圖通過賀凝雪討好賀南風,以謀求婚事。綰雲素來知曉輕重,便勸女兒不要摻和。只她不知那「不是好貨」的聶女,正是賀南風送進大房的。

  賀南風聞言便淡淡一笑,回答:「這些事上,你可多聽你娘的話。」

  「那是。」賀凝雪道,「不過我娘說,更多要聽你的,將來出嫁了,也要靠你回護才行。」

  賀南風失笑,端杯喝茶,那沒皮沒臉的姐姐卻又自己湊了上來,帶著諂媚的笑容道:「南風好妹妹,二姐前兩天在鳴翠樓看到一隻鐲子,特配我那件蘇繡衫,你也知道不久各國使者來,姐姐不能丟了賀家臉面不是……」

  身後紅箋汗顏,二小姐用則賀家臉面的說辭,已不知討多少東西了,這賀家臉面必定比東海還寬,不禁暗暗搖頭。隨即就見賀南風緩緩放下茶盞,淡淡道:

  「你要什麼,叫鳴翠樓送來就是。」

  「誒!」賀凝雪歡快一聲答應,笑嘻嘻替妹妹倒茶。

  一家人正來來往往歡聲笑語,忽聽管事進門道:「侯爺,逸王世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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