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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台帳

2024-06-04 12:06:45 作者: 十年臥雪

  澄品軒的車間中,溫度高得厲害。林維章脫了衣裳,蹲在火爐前,仔細地查看著被火焰烘烤著的字版。

  「試驗得如何了?」李縝推門而入,問道。

  「按東家的方子,重新調整過,松脂、蠟和紙灰的比例,膠泥便大多能黏在鐵板上了。」林維章道。

  「可有試著印過?」李縝問。

  「還沒有,正好現在印一塊試試。」說著,林維章舉起一塊剛剛被烤好的字。

  這版字取自大儒顏師古的《家訓》: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學,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

  「成了!」林維章大喜不已,「東家真的一字不差,就像雕版印出來的一樣。」

  李縝接過竹紙一看,發現這紙上的字,筆畫清晰,細聞之下,似乎還有陣陣墨香,不由得大喜:「好啊,從此,更多的士子,就能讀得起書,實現自己的願望了。」

  「東家真乃神人也,小老兒父子兩代人的夢想,今日終於得以實現了!」林維章衝到屋外,「撲通」地跪倒在地,昂天高呼,「大人,你看見了嗎?以前買一本書的錢,現在可以買三本同樣的書了!終於可以讓更多的人,領略到這詩詞之華,經史之美了!」

  「這林維章也太惺惺作態了。不就是個泥字印刷嗎,興奮成這樣。」裴冕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你可得當心這種人。」

  

  「能讓更多的人讀得起書,是他父子兩代人的夢想。」李縝白了裴冕一眼,「這才是真正的的國士啊。」

  「十三郎,你信嗎?」裴冕抱著雙臂,很不服氣道。

  「也許吧。」高尚也聳聳肩,「但他一個商賈,如何能有這品性?」

  「我想印一份邸報,將榷鹽鐵的政策,告訴全河東的士民。還有這清查劉奉仁家的事,也可以印一下。」

  「邸報,是官府往來的公文,你這麼做不妥吧?」裴冕道。

  「我仔細查閱過《開元律》上面沒有禁止。另外,我們也確實需要一個機會,讓河東士民,都知道我們想幹什麼,並從他們之中,找出願意與我們合作的人。」

  高尚微微一笑:「我今天回去,就將這林維章地事,潤色一番,屆時你刊登在邸報上,看看能不能騙來幾個弱冠之年的書生。」

  「你是想找幾個任鴻?」裴冕終於回過神來,同時想起了那個被苗發忽悠到去對付自家人的任鴻。

  「也許吧。」李縝笑道。

  李縝打算印的第一份報紙,內容很少,就三件事,一是裴寬對榷鹽鐵工作的指示,這是裴寬明確表示,要讓整個河東道的官員士紳都知道的。二是,當下時興的詩,李縝選的,是李白的新作:《夢遊天姥吟留別》: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這首詩雖然很長,但比起頭版裴寬的指示來,還是短了些,因此,為了版面對稱,李縝又選了首王維的《渭川田家》:……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

  「東家,這李白的詩,大部分的句都是七言的。而這王維的,則是五言。無論是將他倆中的誰放在上面,這王維的詩旁,都會有一小塊的空白。看起來,十分不美。」

  「如果調整字的大小呢?」李縝問。

  「東家,這活字印刷術是剛剛成功的。因此無論在哪個地方,哪怕只是,小小地改動一下,都有可能會,前功盡棄啊。」林維章卻是連連搖頭,「如果用雕版印刷,聽說是可以改字體的大小的,只是這價格,就太貴。而且效果,小老兒也不知曉了。」

  李縝莫名聯想到後世的代碼,那可真的是,只要能動,就千萬別改。

  「哈哈,那你先印一張出來,我再去找裴冕商議解決之法。」

  不多時,墨汁就被印到了剛曬乾的竹紙上。

  李縝看著這份僅有三頁的邸報,發現確實如林維章所說的那樣,第一頁李縝寫的《河東道採訪使關於當前榷鹽鐵工作若干問題的指示》和第三頁高尚寫的《小人物大匠心》看上去,確實板面工整,十分舒心。就是這第二頁的《名家詩作》因為王維的詩每一聯都比李白的少了兩個字,所以看得人強迫症都犯了。

  「裴兄,早就聽聞你博涉群史,最善文詞。快,告訴縝,這片空白應該填些什麼進去為好?」

  裴冕聽明白了李縝的要求後,登時一愣:「就這個邊角,你要填滿它?」

  「是。不然,這一版看上去就太奇怪了。」李縝道,「這可是第一份邸報,一定要,完美!」

  裴冕接過邸報,仔細地讀完了三版的內容,而後又圍著李縝,轉了二三十圈。

  「有了!」他一掌拍在李縝肩上,將快要暈過去的李縝給拍醒了。

  「快,快告訴我!」李縝大喜。

  「你看啊,這份邸報的目的,是什麼?」

  「什麼?什麼?」李縝還有點暈,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各大節度使的進奏院,都設有雜報錄事,這個人的職責,就是將每日長安發生的事,告訴千里之外的節度使。我看你出這邸報的目的,也跟這雜報一樣,就是將一件事,告訴百里之外的人,可對?」

  「對,對,裴兄真乃知己。」

  「既然如此,你就在這空白處,說幾句你自己想說的話,興許還可以作為,招牌。讓大家以後,一看見這行字,就知道你又在妖言惑眾了。」

  「哎哎哎,你這說的都是些什麼話?」李縝大駭,「我可是好人啊。」

  「哼,旁人不知曉你,我還不知曉你嗎?」

  李縝悻悻而去:「林郎,幫我將這四句排上去。看看反響如何,如果可以,我們以後的邸報,都要印上這四句。」

  李縝說著,取筆在紙上寫下四句,交給林維章。

  「好。」

  「刷」「刷」飲飽了墨的刷子將墨水刷在鐵板上的泥活字上,而後,再覆上白紙,再靜靜地等待數刻,這邸報就大功告成了。接著,一份份邸報被裝進木箱,運往新開業的有間茶肆,餘下的,則分裝在十多個布袋裡,準備明天一早,就由澄品軒的夥計到街面上去兜售。

  次日,涼風習習,是個夏季難見的涼爽天氣。

  裴寬正對著銅鏡束整衣冠,準備前往公廨辦公。忽然,就聽到宅外人聲鼎沸,吵得他很是心煩。

  「外面發生了何事?」他問道。

  「回阿郎,是河東的士子,皆囔囔著,要給使君投干謁詩呢。」管家裴克己應道。

  士子向高官投干謁詩,以求獲得入仕的幫助,讓自己的名字為更多人知曉,這在當時,並不是奇事,但奇就奇在,為何會突然間,來了這麼多人投干謁詩的人。

  「出去看看。」裴寬道。

  不過,他並沒有從正門出去,以直面那些士子,而是從後門出去,繞到士子們身後。

  士子們皆簇擁在府前,因此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要找的人,已經來到了他們背後。裴寬看見,不少士子手中,除了干謁詩外,還拿著一份看著像是咋雜報的東西。

  「這是什麼?」裴寬問一名離得最近的士子。

  「是邸報,澄品軒今日剛發售的。」

  「可以給我看看嗎?」

  就這樣,裴寬從士子手中,接過了邸報。這第一頁,就看見他自己的談話,先是眉頭一皺,但隨著視線的下移,他臉上也不自覺地浮現出笑容來。

  「李縝這豎子,也是有點能耐的。」裴寬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他翻到第二頁,映入眼帘的,就是王維的詩作:「王維也是河東的名人,放在抬頭,不錯。咦,這是什麼?」

  裴寬的視線落在王維的詩作旁,那裡豎著印著兩行字:大丈夫之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嘶,此子竟能有如此境界,後生可畏啊。」

  此時,前方士子們的聲音,也漸漸地匯聚於一處,形成了聲音的洪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一刻,整個河東縣都熱鬧非凡,街頭巷尾,都在傳唱著,這新刊印的邸報上寫的四句話。

  「我本已決意,隱居山林,但就是這四句。讓某知曉,大丈夫此生,不該渾噩,當為萬世開太平。」此刻,一個年輕人正在李縝面前侃侃而談。

  這人叫裴延齡,出身河東裴氏,還沒到弱冠之齡,但手中,卻拿著當日李系給李縝的暗語:

  天心有眷,王道惟直。

  幸生芳本,當我扆旒。

  效此靈質,賁其王猷。

  神惟不愛,道亦無求。

  端拱思惟,永荷天休。

  「裴郎能有此心意,當是國朝之幸。」李縝敷衍道。

  「哎,光說不乾的君子,可比小人更可惡。所以裴某今天,就帶來了自己的策論。」怎知,裴延齡看著年少,但懂的還挺多。

  李縝接過策論一看,心中的不耐煩,竟是立刻消失了,不得不說,這裴延齡確實有點能耐。

  他在策論中說:天下每年出入的金錢和財物,新舊相加,經常不少於六七千萬貫。但因為不分類別地堆積在一個庫房中,因此管理相當混亂,即便出現遺漏散失,也難以調查原因。所以應該按照財貨的名目,種類,設立:欠庫、負庫、耗庫、剩庫、季庫、月庫等庫房,分別對應存放不同類別的財貨,並積極清點貨物的種類和數量,裝訂成冊,以供核查。

  「那你覺得河東的鹽鐵歸倉,還有哪些漏洞?」李縝問,「不用擔心,都說出來,如果確實有效,縝便立刻將你引薦給裴公。」

  「是。根據邸報上的說法,這官府在收購鹽鐵後,需要在縣、郡二級設倉儲存,以等候商賈前來購買。這其中,問題就大了。」裴延齡也是老實不客氣。

  「就以鐵為例,官府每月收購的鐵,跟賣給商賈的鐵,絕對不會相等。而這多出來的,小吏只需要改動一下帳簿的數字,就能實現將其占為己有的目的。而且,鐵石每月要入帳四次,出帳若干次。如此頻繁的進出,參軍就是想核驗,也困難啊。」

  「那該怎麼辦?」李縝問。

  「這就是為何,要設立如此多的庫房了。每個月,每一批鐵石,都要分庫存放,且每個庫房的進出,都要填寫三份不一樣的表格。如此小吏們就要填寫數倍於以往的表格,如果他們是如實填寫,那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可如果他們想要弄虛作假。面對如此多的,重複的表格,就一定會出現疏漏。」

  「這樣一來,核查的人,就能發現其中的錯誤。而不是像以前,只記錄一份帳簿時的一樣,小吏們怎麼說,我們就只能怎麼信。」

  「我給你一沓紙,你把你所設想的進出庫帳單,寫下來。讓我看看。」李縝被裴延齡弄得有點暈,只好讓他拿出實物來。

  「好嘞。」

  裴延齡製作表格的時候,李縝去把裴冕扯了過來。

  「裴延齡,聽說過嗎?」李縝問道。

  「怎麼會沒聽過,論輩分,我是他爺爺那輩呢!」

  「他的策論,你拜讀一下。」李縝嘲笑道,「看看人家,未冠之齡就如此驚才蓋世,再看看你。」

  「啊?」裴冕大駭,忙接過這厚厚的策論來看。

  李縝並非真的相信裴延齡,而是他素來厭煩這與台帳相關的一切,因此裴延齡這關於台帳管理的策論,他是看不懂的,只能讓熟悉台帳事務的裴冕來幫他判斷這策論的優劣。而為了讓裴冕說真話,李縝決定,用激將法。

  裴冕「拜讀」策論的時候,裴延齡也把他設想的台帳表給做好了。

  李縝接過來一看,好傢夥,光是這一進一出,就設計了三十餘份表格。官府入庫的那塊,細分到了,每個縣的每個曹,都有單獨屬於它自己的表格,而至於商賈出庫的那一塊,分得就更細了,商賈籍貫,商號規模,售貨的目的地,運貨的途徑,領貨的人數,甚至連每人的特徵都要求記錄。

  李縝正在裴延齡身邊,研讀這些記帳名錄,裴冕就大咧咧地闖了進來。

  「我明白了!他把這兩本帳簿就能記好的帳,弄到了需要三十二本帳簿,才能記完的地步。光是這多出來的三十本帳簿,每年需要多花多少錢,你可曾算過?」

  「胡言!若不是分得這般細,小吏和商賈,每月都能吞掉價值三百本帳簿的鹽鐵。」裴延齡當然容不得裴冕如此詆毀他,當即反駁道。

  「李郎,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參軍,我這可是經過多年的走訪,才得出來的結論!」

  兩人同時看著李縝,要他表態。

  「這可是涉及到榷鹽鐵成敗的大事!這樣,你倆先準備一翻,我去把高十三喊來,等會,你們輪流發表自己的見解。」李縝看熱鬧不嫌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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