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實習刑警侯大利

2024-06-03 23:04:39 作者: 小橋老樹

  刑偵系高材生侯大利

  不管楊勇家庭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太陽照常升起,世安廠按照自有節奏進行演變,郵遞員每天按時將報紙送到訂戶家門口。

  楊勇無法接受女兒突然間離開人世的現實,不敢相信女兒躺在陰暗冰冷的殯儀館。他每天出門時,總有女兒背書包上學的幻覺。每天進屋時,也總是覺得女兒就在家裡,耳朵里還傳來隱約的鋼琴聲。

  

  他從院外走進門,拿著幾份積在報箱裡的報紙。以前每天都是女兒清理報箱,這幾天女兒沒有拿報紙,報紙塞住了報箱口。他將報紙夾在腋下,走到客廳,呆站半天,才將報紙放在桌上。

  楊勇不知自己應該做什麼事,耳中又飄起了隱約的鋼琴聲。他的眼光在屋內四處尋找,尋找女兒的身影,突然間,他看到了熟悉的女兒。女兒的演出照被印在《江州晚報》上,相片有八分之一版,格外清晰,栩栩如生。

  楊勇如突然中槍一般,向前撲了半步,抓起報紙。報紙第四版用全版來描述楊帆落水之事,特意配上了演出相片,用許多筆墨描寫楊帆的美麗,並且提出數種猜測。雖然最後寫了一句「秋雨到來要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可是消費死者吸引眼球的意圖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楊勇全身血液急速湧上大腦,大腦發出炸裂之聲。他抓住報紙往外跑,在廠門外跳上公交車,進城,跳下公交車,又狂奔。

  進入報社大樓,楊勇狂吼:「朱建偉在哪裡?朱建偉你個雜種,給我出來!」

  樓下保安出面阻攔楊勇,楊勇便與保安廝打起來,最後還端起一個小花盆砸在保安頭上,砸得保安鮮血直流。

  楊帆出事後,侯國龍和李永梅都一直留在江州,準備等楊帆火化之後再回省城。侯國龍平時忙得不落屋,也趁此機會在家休整。他接到秦玉電話後,急匆匆地對妻子道:「中午別管我,我要出門。」

  李永梅不滿地責備道:「難得回江州,說好不出門,怎麼又往外跑?」

  侯國龍彎腰穿鞋,道:「今天《江州晚報》登了楊帆落水的消息,用了小帆大幅相片,楊勇很生氣,到報社找記者,結果在一樓和保安打了起來,把保安頭上打了一個洞。楊勇被帶到派出所,我得把他撈出來。」

  李永梅指了指臥室,道:「你小聲點,別讓兒子聽見。」

  侯大利原本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聽到父親之言,猛地坐了起來。他站在窗前等到父親走遠,這才找理由下樓。離家最近的報刊亭剛巧賣完了《江州晚報》,他沿街道向前走,走到另一個街心報刊亭。

  另一個方向走來一個頭髮略斑白的男人。

  侯大利和那男人同時來到報刊亭,各自要了一份《江州晚報》,站在報刊亭旁邊觀看起來。

  晚報上的相片是楊帆的演出照。這張相片平時貼在江州一中的告示欄里,應該是被記者翻拍出來。客觀來說,記者翻拍技術很不錯,報上相片非常清晰,楊帆似乎一下就活了過來。侯大利注意到文章的編輯和攝影皆是朱建偉。

  旁邊男子將報紙卷在懷裡,走在行道樹下,消失在人群中。

  侯大利在商店買了一把殺豬刀,帶在身上,直奔報社大樓。楊勇是醫生,沒有街頭打架經驗,再加上暴怒之下失去理智,沒有找到朱建偉,在一樓就和保安糾纏在一起。侯大利在省城這幾年,跟著一幫人胡吃海喝,耳濡目染,學了些社會手段。他進入報社,非常平靜地在樓下辦公室問清楚朱建偉在哪一間辦公室。

  他推開朱建偉的辦公室,很平靜地叫了一聲:「朱記者。」

  坐在皮椅上的瘦高個態度高傲,昂起頭,道:「你是誰?」

  在朱建偉對面坐著兩人,其中一人正是隨著朱林來家裡調查情況的陳陽警官。有警察在場,侯大利沒有拿出殺豬刀,直接道:「我找你有事。」

  陳陽意識到不對,道:「侯大利,有事?」

  侯大利突然上前一步,狠狠地給了朱建偉一個大耳光,道:「你狗日的在別人傷口上撒鹽,惡毒!」

  陳陽拉住侯大利,不讓他繼續打人。

  楊帆爸爸來鬧過事,朱建偉明白眼前此人肯定是為楊帆而來。一篇報導引起廣泛關注,這正是記者的成功之處。他吐了一口血水,嚴肅地道:「新聞不受任何力量綁架,市公安局不能干擾新聞,你這種暴力也不能阻止公眾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你是當事人的家屬嗎?你尋釁滋事,我有依法追究你責任的權利,考慮到你的心情,我原諒你。」

  侯大利混過省城圈子,並非沒有見識,可是畢竟年齡還小,又沒有實際工作經驗,被朱建偉一番大義凜然的話堵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些話很多都是假話空話大話,但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反駁。無法反駁,更讓侯大利怒火衝天,再次衝過去打人,被兩個警察攔住。

  侯大利離開報社大樓以後,將殺豬刀丟進垃圾桶。

  如遊魂一般回到家,侯國龍已經回家。

  侯大利問:「楊叔還在派出所嗎?」

  侯國龍道:「出來了。派出所民警知道他家發生的事,沒有為難他。楊帆明天火化。可憐的孩子。」

  想起楊帆還要經受烈火,侯大利心如刀絞。他回到房間,心道:如果我不去和省城哥們兒玩,而是送楊帆回家,就不會出事。這個想法如毒蛇一樣撕咬著他的心,無法擺脫。

  烈火熊熊,楊帆短暫的一生在親人的悲哭中結束。

  楊勇和秦玉不能面對女兒骨灰,由秦玉的妹妹和侯大利兩人一起進殯儀館處置骨灰。

  在女兒出事之前,楊勇只知道女兒與侯大利關係不錯,後來在收拾女兒遺物的時候,看到她的日記,少女敏感細膩的心思在日記里表露無遺,因此同意由侯大利送女兒最後一程。

  骨灰出來以後有很多大塊,殯儀館工人用一個木製工具壓迫骨灰,讓骨灰變得細小,更堅硬的骨頭則直接用木槌敲破。

  在遺體告別等諸多環節中,侯大利一直神情麻木。前一段時間他在夜晚偷偷流了很多淚水,流得太多,導致沒有了淚水。當木槌敲在頭蓋骨上,他能感受到楊帆鑽心的疼痛以及對人世的不舍,淚水再次奔涌而出,濕透胸襟。

  「報紙妹,我知道你是被害的。我發誓要揪出兇手,為你復仇!」侯大利捧著骨灰盒,對天發誓。他發誓時沒有說出聲,只是說給自己的靈魂。經歷了如此慘痛之事,如果不能抓住兇手,他的靈魂將永遠不得安寧。

  陵園密密麻麻立著墳墓,墓前皆有墓碑,墓碑上端安放相片。相片多是老人,還有部分中年人,年輕人非常少見。骨灰放置完畢,蓋上花崗石蓋板。蓋板落下,從此陰陽永隔。秦玉坐在女兒墓前久久不願意起身。

  楊勇神情憔悴,鬍鬚和頭髮乾澀、灰白。他久久凝視極為熟悉又格外陌生的侯大利,道:「謝謝你為小帆做的一切。我們要搬家,離開江州。每年肯定要來給小帆掃墓,你有空也來看看她。」

  說到這裡,他哽咽起來,緊緊抱住侯大利。

  楊勇和秦玉從墓地下山之後,直接去火車站,準備前往省城。他們兩人將所有一切都留在江州,包括家具、房產、記憶和熟人關係。

  與楊勇和秦玉分手後,侯大利神情恍惚地往回走,穿過馬路時都沒有聽到一輛汽車高揚著喇叭沖了過來。汽車司機猛打方向盤,才避免正面直撞過去,但擦身而過的一剎那,還是將侯大利遠遠撞飛出去。

  侯大利昏迷了十二小時。在昏迷之時,腦中不間斷地湧出世安橋上的細節,無數細節碎片在頭腦中飛舞,構成了千變萬化的圖像,所有圖像都不支持楊帆是意外落水。

  在兒子昏迷期間,侯國龍和李永梅一直守在病床前。當兒子醒來以後,李永梅當即決定捐款給寺廟。侯國龍成為國內著名企業家以後,對侯家來說世俗上的事都不算太難,唯獨解決不了精神上的事以及更玄妙的命運。侯國龍和李永梅這對無神論夫妻開始向縹緲的命運低頭,信起神鬼,成為省城寺廟的貴客。

  李永梅坐在兒子病床前,拍著胸口,道:「嚇死媽媽了!」

  「你如果不想在一中讀書,可以留學,隨時可以走。」侯國龍不願意兒子到省城再次成為紈絝子弟,準備直接將兒子送出國。

  侯大利搖頭道:「我哪裡都不去,就在江州一中。」

  半個月後,侯大利出院。他走出醫院來到學校,總覺得以楊帆之死為分界點,世界發生了微妙而明確的改變,現在的世界與以前的世界不再一樣,每個相識的人或多或少都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非常隱蔽,但是侯大利能夠感受到。疑惑很久,他明白自己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世界。

  侯大利即將走進教學樓,同班同學金傳統跑過來,神神秘秘地道:「你知道嗎,陳雷出事了。」

  侯大利、金傳統都是富二代。侯家企業是屬於省內拔尖、全國有名的企業,金家則是本地房地產企業,當地有名。他們兩人在學校是屬於「帶有嚴重社會習氣的同學,混入一班,嚴重影響了本班的學習風氣」,這是班主任杜眼鏡給出的結論。

  楊帆出事以後,這對於侯大利是天大的事,他不理睬金傳統賣的關子,繼續往前走。

  金傳統自然不能理解侯大利心境突變,道:「哎、哎,你別走,聽我說。陳雷曾經給楊帆寫過情書,這事大家都知道。公安到陳雷家裡核實情況,有意外發現。」

  侯大利停住腳步,眉毛根根直立,抓住金傳統的衣領,道:「什麼發現?」

  金傳統是排骨身材,被勒得直伸舌頭,道:「放手哇,我出不了氣。」

  侯大利慢慢鬆開手,眉毛漸漸平順,道:「快說,別賣關子。」

  金傳統捂著脖子喘了一會兒氣,才道:「警察找陳雷問話時,無意中發現他家裡有一輛摩托車是偷來的,摟草打兔子,把陳雷弄進去了。陳雷太倒霉,簡直是禍從天降。今天晚上,我們找地方玩玩,給你掃掃晦氣。」

  「我不玩了。」侯大利搖頭,朝教室方向走。

  金傳統這才注意到侯大利背著大書包,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侯大利是在省城「操過社會」的人,特別忌諱在校外背書包。開學之初,金傳統因為背書包被侯大利嘲笑過數次。如今金傳統能不背書包則儘量不背書包,豈料侯大利居然重新背起了大書包。

  金傳統緊追幾步,與侯大利並行,道:「沒有想到,陳雷平時成績挺好,居然是盜竊集團的一員,潛伏得很深哪!」

  侯大利覺得金傳統這個富二代幼稚,不理睬他,直接進教室。走進教室,所有同學的目光都射過來,最後集中於特別辣眼睛的大號新書包。

  對侯大利來說,新書包具有象徵意義。

  侯大利在病床上做出重要決定:好好讀書,考上山南政法大學刑偵系,以後成為刑警,將殺害楊帆的兇手找出來。

  楊帆落水之後,警方不予立案,偵查工作自然無從開展。侯大利大罵警察是廢物,罵過之後,痛定思痛,知道無法改變警方決定,他便做出改變人生的決定:當刑警,親自找出兇手,為楊帆復仇。

  侯國龍得知兒子想法以後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兒子幾乎是一夜之間懂事了,知道做正事,憂的是兒子居然要當警察。一般家庭,兒子當警察值得慶賀,但對侯國龍來說,兒子最重要的職責是回到家族企業工作,等到熟悉企業情況以後接班。掌控國龍集團,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當警察,實在不是侯大利該做之事。

  兒子表明態度以後,侯國龍抱著僥倖之心,在病床前做兒子的思想工作,道:「我支持你考大學,這是大好事。但是,爸爸建議考山南財經大學,或者山南大學。」

  侯大利直截了當地道:「爸,你不用繞彎子,我也不繞彎子。我當警察就是為了楊帆。破了楊帆的案子,抓住兇手,我就回公司上班。」

  侯國龍叫苦不迭,道:「朱支隊是江州首屈一指的神探,辦過不少大案要案。他認定楊帆是意外落水,那肯定就是意外落水。沒有行兇人,你怎麼破案?破不了案,難道一輩子不回國龍集團?」

  侯大利慢吞吞地道:「我考政法大學,以後當刑警,至少是一條正道吧,而且只是暫時的。若是我繼續混社會,吸點毒,捅死個人,那就真是歪道。」

  省城老闆圈子普遍對教育子女感到心憂,因為下一代違法犯罪的著實不少。侯國龍如觸電一般跳起來,道:「好、好、好,你想考政法大學,那就去考吧。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賭氣話。」

  「我不是賭氣,是真要考政法大學刑偵系。」

  「小帆不幸走了,最放不下的還是她的父母。若是要追兇,也應該是他們。如今你楊叔到省城私立醫院當醫生,你秦阿姨也跟著過去,他們實質上認同了小帆是意外事故。」

  「不管他們是不是認同,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沒有外力,楊帆不可能落水。我若是放棄追查此事,這輩子就沒有意義。」

  與兒子交流以後,侯國龍和李永梅只能依了兒子。雖然考政法大學不是最佳選擇,總強過成為混世魔王。

  楊帆的死亡如一顆釘子,深深嵌入侯大利大腦某處,讓他無法用以前的方式面對生活。警方沒有立案,社會也無能為力,導致他獨自面對楊帆慘死帶來的心理創傷,身心都出現一種類似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只不過沒人朝這方面思考。

  侯大利靠特殊關係進入江州一中,成績爛如狗屎,要考上山南政法大學刑偵系並不容易。好在如今才是高一,只要認真學習還是很有希望。為了儘快提高成績,他決定請英語、數學、語文的一對一家教,周六、周末和寒暑假將全部用來補課。

  對一般家庭來說,一對一家教挺貴。侯國龍壓根沒有考慮錢的問題,更關心的是兒子能否堅持到高考。他和妻子李永梅聊起兒子參加高考這事,得出這個結論:若是兒子是雞公屙屎——頭節硬,沒有毅力和恆心,那就證明兒子就是尋常的庸人,只能守成,更多考慮是多留點錢,讓他這一輩子過得舒服。經營企業則需要找職業經理人。若是兒子真能堅持學習,如願考上山南政法大學,那麼兒子就真是可造之才,自己的企業肯定要交給他。就算他當了警察,到時也必須接手家族企業。

  以楊帆遇害為分界線,在分界線以後,侯大利這個富二代徹底脫離了省城和江州市裡的富二代圈子,變成沉默寡言的高中生,每天行走在學校和家裡,除了讀書以外,還天天堅持鍛鍊。

  2004年,高考前夕,侯大利在摸底考試時已經是全班第四名,成績優秀。侯國龍和老師們輪番做思想工作,希望侯大利能夠報考清華或者北大。高考結束,侯大利根本沒有考慮其他志願,只是填報山南政法大學刑事偵查專業。

  山南政法大學偵查學專業是教育部批准建立的我國第一個偵查學本科專業,山南政法系統特別是刑偵系統有大量領導畢業於此專業。侯大利想得很深很細,決定成為諸多刑偵領導的小師弟。

  侯國龍暗自嘆息:以兒子的聰明和毅力,讀清華、北大都沒有問題。可惜讀了政法大學,兒子以後的人脈集中在警察圈子裡,而非更高層,多少會影響前程,實在遺憾。

  李永梅對此評價是「貪心」,兒子走正道,比什麼都強。兒子在這兩年多的變化已經帶給她太多驚喜,她絕對滿意。

  拿到山南政法大學錄取通知書以後,侯大利前往公墓,給楊帆上香。

  出車禍以後,侯大利發現自己腦袋似乎出了點問題。他以前就因為出色的觀察能力而被稱為「四眼狗」,而車禍之後,這個能力更是得到大幅提升。現在的一雙眼睛幾乎像是攝像機一般,視野變得更加寬闊、清晰,而且能快速而敏銳地捕捉每一個細節。更讓他吃驚的是,一旦閉上眼睛,關注點的畫面便會自動躍入腦中,細節清晰,結構明確,就像是攝像機的畫面回放功能一樣,一遍又一遍循環播放,供他檢索和審視。

  江州公墓建在山上,從上往下俯視,無數墓碑構成了墓碑軍陣。侯大利站在墓頂再次驗證車禍後增強的奇怪能力:閉上眼,墓碑在腦中能夠單獨虛擬出來,從低到高,層層疊疊。凡是他看過的墓碑,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都會浮現出來,清晰異常。

  侯大利用腦中怪異能力看了一會兒墓碑,在腦中與栩栩如生的楊帆進行交流。交流完畢以後,他用手帕擦乾淨楊帆的墓碑相片。

  手機響起來。楊勇的聲音很遙遠也很熟悉,道:「高考怎麼樣?」

  侯大利道:「我拿到山南政法大學刑偵系錄取通知書了。我在山上,給小帆掃墓。」

  楊勇在女兒生日時都會悄悄回到江州。女兒墓地非常乾淨,總有一束沒有乾枯的鮮花。鮮花帶著露水,嬌艷欲滴。侯大利在小時候無論性格還是品性都是極好的,當上富二代以後,名聲在世安廠變得糟糕。誰知這個名聲糟糕的紈絝子弟居然是個痴情人,能一直為女兒打掃墳墓,還能為了女兒考入政法大學。

  侯大利考上山南政法大學刑偵專業是為了破案,不管案子是否真存在,楊勇想到侯大利能做到這一步,深受感動,打電話時潸然淚下。

  楊勇原本想說妻子又懷孕了,得知侯大利在山上之後,沒有再說此事。他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想法,總覺得再生小孩就是拋棄楊帆,割裂了與女兒的聯繫。這種想法沒有任何道理,產生以後卻很難消解。

  侯大利與山南政法大學的同學有明顯的差異。他進入大學時,身懷偵破楊帆案的強烈動機,積極主動學習專業知識,對談戀愛等與專業無關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他仍然沒有從心理創傷中完全解脫,儘管與同學們正常生活在一起,卻真實地覺得與所有人和事都有隔膜,是以觀察者的眼光和心態看待大學生活。他與同學一起玩耍打鬧、喝酒跳舞時顯得很正常,表面上甚至可以很興奮,但內心深處非常冷靜,總是脫離於歡樂的青春之中,這讓他缺少真正的快樂。

  其他同學剛剛經歷了殘酷的高考,進入大學之後,至少在進校初期有所鬆懈,談戀愛,打遊戲,普遍在專業上並不是太用功。此消彼長,侯大利在大學初期很快就在專業課上脫穎而出。

  大二以後,一部分同學確定了奮鬥目標,有的想考研,有的熱衷於社會活動,這兩部分同學進步很快,在學校嶄露頭角,更多同學仍然懵懂,隨波逐流。

  這幾年,國龍集團如日中天,侯國龍屢上國內富豪排行榜。侯大利在學校竭力保持低調,不考研,不談戀愛,也不參加社會活動,只對本專業感興趣。他成為同學眼中的大怪物,得了一個「變態」的綽號。

  整整四年,侯大利只出過一次風頭。進入大學後,他發現自己獨特的視覺捕捉能力,以及空間感知能力在刑偵方面能夠得到充分的發揮和訓練,變得更加強大。在模擬案件教學時,能夠迅速將模擬現場裝進大腦,閉上眼就能清晰地在頭腦中還原和重建現場,甚至能在腦中發現在現場時沒有注意到的異常情況。

  為了驗證這個特殊才能,侯大利參加了山南電視台主辦的《超級找碴王》節目。這個節目中有一項特殊比賽:從四萬五千塊魔方色塊中找出一塊被調整過的魔方色塊。

  山南電視台為了增加收視率,配有官方指定的種子選手。種子選手要提前記住兩萬兩千五百塊小色塊的順序,這兩萬兩千五百塊小色塊在現場排成一面牆,在現場臨時調整一塊魔方色塊以後,要能夠根據記憶,將調整色塊找出來。

  雖然種子選手能提前看到由四萬五千塊色塊構成的兩塊魔方牆,但是要記住兩萬兩千五百塊小色塊的順序則需要技巧和驚人的記憶力,非天才根本做不到。

  侯大利參加此項目時占了大便宜,不用死記硬背,頭腦中清晰顯示兩面魔方牆,並轉換成3D圖像。當兩幅圖像重合以後,調整的色塊便自動跳了出來。他憑著這個變態能力成為山南電視台當期貨真價實的超級找碴王。此節目播出後,轟動山南政法大學。

  大學畢業前,偵查系資深的費教授主動提出讓侯大利讀自己的研究生。這位資深老教授不僅有深厚的學術背景,而且他所帶的研究生大部分居於國內刑偵領導崗位,若是考上老教授的研究生,有助於侯大利在本行業發展。侯大利委婉而明確地拒絕了老教授拋過來的橄欖枝,執意回江州做一名刑警。這讓所有知情人深以為憾。

  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大學時光不過人生短暫片刻,轉眼就到2007年實習期。

  實習前,侯大利和同學們喝了一頓酒,提起行李,前往實習單位。

  夏曉宇是國龍集團江州公司老大,耕耘江州多年,人脈極廣。侯大利到江州刑警支隊實習,就是由其落實。

  偵破沒有立案的楊帆落水案,這是侯大利考入政法大學的初衷。進入政法大學以後,他清晰地知道要破此案難於上青天。若是他放下此案,楊帆會永不瞑目。因此,不管破案難度多高,侯大利都必須做下去,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

  一宗塵封十二年的懸案

  從省城陽州回到江州,侯大利接到電話,來到刑警支隊長朱林辦公室。

  幾年未見,朱林比以前更瘦,不僅頭髮花白,連兩鬢和鬍子都花白。有的人年輕時很帥,人到中年相貌卻變得平庸。而朱林年輕時相貌普通,頭髮花白以後,卻突然變得風度翩翩起來,配上銳利的眼神,明星范十足。

  他打量向自己敬禮的山南政法大學刑偵系實習生,沉默不語。

  六年時間過去,昔日稚嫩的富家子完全蛻變,高大挺拔,氣質沉穩,明顯比同齡人成熟,如工作多年的老刑警。

  朱林對侯大利的看法有一個轉變過程。楊帆失蹤之後,他在侯家見到酩酊大醉的高中生侯大利,印象很壞。後來,侯大利冒著生命危險租船沿河尋找楊帆,接連找了三天,最後在小河灣找到失蹤者,朱林覺得這個富家子講義氣、勇氣足,態度有所轉變。

  刑警支隊各單位實習名單送到支隊長辦公室後,朱林意外地在裡面看到了侯大利的名字。實習分配名單只是一張表,上面有實習生所在的大學,但是沒有附簡歷,無法確認此侯大利便是彼侯大利。

  此刻在辦公室見到侯大利,朱林這才確認實習警員侯大利確實就是侯國龍的兒子。

  侯大利的實習單位是刑警二中隊,二中隊管轄範圍包括世安橋所在地,朱林立刻明白侯大利沒有放棄楊帆案。在這一刻,他對富二代侯大利的態度轉變為欣賞。欣賞歸欣賞,該敲打還得敲打。

  「你在江陽區刑警二中隊實習?」

  「是。」

  「為什麼要到江陽區刑警二中隊?」

  「我服從組織分配。」侯大利一直將楊帆懸案深埋於心,從來沒有跟政法大學刑偵系同學們談起過,眼前的刑警支隊長算是少數知情人。侯大利不了解朱林立場,沒有袒露心跡。

  「六年前,楊帆落水,你一直否認是意外事故,到現在還堅持這個觀點嗎?」朱林目光鋒利如刀,緊盯侯大利不放。

  「仍然是這個觀點。不管是群體和個體都有路徑依賴,我借用經濟學的這個詞。楊帆深受醫生父親影響,做事嚴謹,一絲不苟,甚至到了古板地步,沒有外力,絕對不會輕易改變習慣。」

  「並不是所有刑事案件都能破,有不少社會影響巨大的案件,最終沒有結果。」

  「我不能放棄,若是放棄,就沒有人再管這事。」

  「你如今是實習警察,實習警察也是警察,做事必須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在案件偵辦過程中摻入個人感情,有可能導致嚴重後果。你即將到刑警二中隊實習,作為刑警支隊領導,我必須嚴肅地給你提出來。如果做不到將公和私分開,最好不要穿這身警服。」朱林沒有繞彎子,直截了當地提出警告。

  「我之所以要考山南政法,就是要走法律途徑,在法律框架下解決問題。」侯大利沒有躲避朱林的目光,也沒有刻意對抗,平靜面對。

  朱林臉上緊繃的肌肉慢慢放鬆,簡單詢問了侯大利在政法大學的學習情況。等到侯大利離開,他拿出通信錄,翻到一位刑偵系老師電話,打探侯大利的情況。

  「老謝呀,我是朱林。」

  「朱支,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到學校來開個講座?你破了這麼多大案,肚裡有貨呀!」

  「我問一個人的情況,刑偵系學生,到支隊來實習。侯大利,你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剛才還和費老爺子聊天,侯大利把費老爺子氣得夠嗆。」

  「怎麼回事?」

  「費老爺子一心想讓侯大利讀他的研究生。這傢伙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不讀研究生,非得直接工作。」

  「他的成績怎麼樣?」

  「很優秀。從在校期間表現來看,他是當刑警的好材料。」

  ……

  打完電話,朱林陷入沉思。

  從楊帆失蹤開始到現在的六年時間裡,江州積累了八起未破的殺人案,其中三起殺人案有明確犯罪嫌疑人,但犯罪嫌疑人逃跑,尚未歸案。另外還有五起未破殺人案,始終未找到突破口。隨著時間推移,五起殺人案成為命案積案,演變成櫃中檔案,化成插在受害者直系親屬胸口的匕首。

  這兩年,公安部提出了「命案發案數下降、命案逃犯數下降、命案破案率上升」的「兩降一升」目標,對各地實行了嚴格考核。江州命案偵破工作原本長期在全省處於領先位置,恰好在「兩降一升」前後未破命案突然增加,由先進變成了落後,這給刑警支隊長朱林帶來極大的壓力。

  除此之外,還有受害者家屬和社會輿論的壓力,對有責任有榮譽感的刑警支隊長來說,後者形成的壓力更是如芒刺在背。

  朱林擔任刑警支隊長多年,年齡漸長,向上空間關閉,退居二線是遲早之事。他不留戀官位,只是對未偵破的五起命案耿耿於懷。這五起命案最早一起距今超過十年,當時偵辦案件的刑警或退休或調動工作,若沒有專門力量介入,這些積案最終會變成檔案里的死案。每次想到這一點,他便覺得未偵破的五起命案是對三十年刑警生涯的諷刺和侮辱。

  他如今還擔任刑警支隊長,時常關注這五起案件,發現線索就會派偵查員調查。等到自己退居二線時,接觸過五起積案的人越來越少,現存有利條件不復存在,要破案更是難上加難。

  今天,朱林腦中猛然間形成一個模糊想法:侯大利是偵辦五件疑難命案非常合適的人選。

  要偵辦這種疑難積案,必須是性子執拗的人,否則很難咬死一個案子不鬆口。侯大利這個富二代為了偵破楊帆案能考入政法大學,性格肯定執拗,不達目的不罷休,不管別人看法,正是典型的犟驢子性格。

  除了性格以外,還要有破案的能力。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偵系學生,成績還特別優秀,從這一點來說,他經過實踐磨礪以後,應該具有辦積案的能力。

  最後一點,破積案靠毅力也靠運氣,不能有太強的功利心,侯大利背景特殊,不需要升官,更不需要發財,恰好符合這一點。

  他想了一會兒,自嘲地笑道:「侯大利就是一個實習警員,現在想這些虛無縹緲的,有屁用。」

  在刑警支隊長辦公室當面接受上崗教育之後,侯大利這才到刑警二中隊報到。在中隊長辦公室等了一會兒,見到了刑警二中隊丁浩隊長。

  「聽說你很能打,這很好,以後抓人多了個助手。小偷小摸、賭博的、嫖娼的,你下手別太狠,稍不小心,中隊吃不了還要賠一砣。殺人搶劫、販毒的,下手就要讓他們失去反抗能力。」丁浩很風騷地穿了一雙紅色運動鞋,一對黑眼圈很有喜劇色彩,與板著臉一臉嚴肅的朱林形成強烈對比。

  侯大利笑道:「我能打,誰說的?」

  「朱支給我通了電話,說你是刑偵系散打好手,下手有點毒,喜歡使用反關節技,讓我把你管好用好,別搞出事。」丁浩笑嘻嘻地打量侯大利,道,「朱支專門打電話關照實習生,罕見哪!老實說,你有什麼背景?」

  侯大利是土生土長的江州人,父親是鼎鼎大名的侯國龍。但是,他在小學後期以及初中階段都在省城度過,高中階段更是閉門讀書,大學階段則完全封閉在山南政法大學校園裡。江州商界很多人知道侯國龍有一個獨子,真正見過這個獨子的人並不多。丁浩更是壓根沒有將實習警員侯大利和大老闆侯國龍聯繫在一起。

  侯大利自然不肯輕易講出自己是國龍集團太子,含糊應對。

  中午,丁浩搞了一個簡單接風宴。說是宴,不過是中隊在家刑警坐在一起吃飯,滴酒未沾。下午,侯大利正在翻閱《江州公安局辦案指南》,接警電話響起。值班民警李大嘴道:「群眾抓了個小偷。帶甩棍和手銬,馬上到現場。」

  皮膚黝黑的李大嘴將車鑰匙丟給侯大利,坐在副駕駛位上連續不斷地打哈欠。侯大利實習當天就遇上事,很有幾分興奮,警車開得飛快,拉起警笛,閃起警燈。

  「抓個毛賊,警燈和警笛就免了,吵得慌。」李大嘴伸頭瞧了瞧侯大利臉上表情,道,「有案子發生,是不是特刺激?以後你下了隊,只要干一年,聽到電話響,準會被嚇得心驚肉跳。我們隊大部分人都有心理毛病。誰都不例外,當刑警久了肯定得神經病,至少神經衰弱。」

  中隊同事都直呼李超為李大嘴,侯大利坐在車上很快便明白「李大嘴」綽號的來由。從上車起,李超嘴巴就沒有停過,確實對得起「李大嘴」這個綽號。

  侯大利關了警燈和警笛,繼續聽李大嘴嘮叨。

  「為什麼會成神經病?很簡單哪。我才參加工作的時候,遇到的大多數都是毛賊和笨賊,如今資訊時代,犯罪分子茄子開黃花——變了種,高智商犯罪、流竄作案、職業犯罪明顯比以前多。他媽的,反偵查意識也越來越強。破案難度大,辦案周期縮短,考核也緊,血壓不高都難。機關全是年輕人,派出所和責任區最年輕的也有三十歲吧,我們中隊平均年齡三十六歲。你來了,算是拉低了刑警二中隊的平均年齡。

  「喂,你別悶著,總得說話呀!」

  「我們中隊刑警心理狀態真的很差嗎?」在刑偵系裡,每天都會被老師煽動得熱血沸騰,前來實習的警員都打了雞血,憋著勁兒,想在實習單位好好表現。聽到李大嘴如此說,侯大利不覺對刑警隊現實情況有幾分好奇。

  「初到刑警隊,大家成就感很強,也很興奮,迫不及待地要辦案子,我相信你現在也是這個狀態。工作幾年,你就能嘗到萬般滋味。走訪、抓捕、詢問等時間安排極不規律,也沒有辦法規律。長期面對暴力對抗,時不時會上演死神來了的大戲。刑警也是普通人,在這種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下,難免會心情抑鬱、百無聊賴、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精疲力竭,嚴重一些就是神經衰弱,頭痛、頭暈、記憶力下降、失眠、畏光、畏聲,最後發展到難以勝任工作。你別撇嘴巴,這是真實發生的。我為什麼說得這麼溜,這些毛病我都犯過。我們中隊個個都帶點毛病。」

  「工資高嗎?」

  「別提這事了,純粹為了錢,誰來干刑警?我考你一組與空調有關的歇後語,你就知道刑警們的工資水平了。第一個問題,漲工資是什麼?」

  「漲工資——空調。」由於李大嘴有提示,侯大利準確說出答案。

  「又說漲工資,是什麼?答不出來吧,又說漲工資——美的空調。漲工資越漲越低——變頻(貧)空調。」

  李大嘴說了串歇後語後,笑得十分歡樂,道:「嚇著你了吧?你也別怕,當刑警還是很有職業幸福感的,我最滿足的是從天而降,拍著犯罪嫌疑人肩膀,說一聲『我是江州刑警』。多數犯罪嫌疑人都會嚇得面無人色,乖乖束手就擒,最嚴重的會嚇得尿褲子。每當這個時候,職業幸福感油然而生。還有,全隊上下一起努力,破了一件大案,那也是挺幸福的。我得提醒你一點,不要在受害者面前當救世主,你會很失望的。」

  報案地點距離中隊駐地很近,談話間,警車來到報警現場。

  一個胖女子緊緊拽著一個猥瑣的中年男人,旁邊圍了一圈人。由於人多,中年男人不敢用陰招,也沒有用刮鬍刀,只能空手和胖女子撕扯。胖女人從面相看就挺厲害,膀大腰圓,與中年男人在拉扯過程中不落下風。爭奪數回合,胖女子底氣更足,猛地用力,將中年男人推翻在地,順勢騎在身上。

  「你這人腦殼有包,我是強盜,再不放開,我就用刀子捅你!」中年猥瑣男出言威脅。

  「你還有刀是不?」胖女人抓住中年男人兩隻手,用力將其壓在地上。她身體肥壯,全身伏在中年猥瑣男身上。從上往下看,中年猥瑣男只剩下一個腦袋在左搖右晃。

  「鬆開,老子出不了氣。你是做啥子的?身上這麼腥臭,好難聞。」中年猥瑣男被壓得喘不過氣,便開始用壞招,胯部不斷扭動,往上使勁挺。

  「你還占老娘便宜。」

  胖女人擔心小偷有刀,不敢鬆手。而這個小偷實在猥瑣,不停把該死的部位朝上頂。她火氣上來,狠狠地用額頭砸在小偷鼻子上。小偷鼻子頓時開了花,血流不止。

  「老子一年沒過性生活,你不怕丑,我們來現場直播。」小偷從業以來,歷盡磨難,內心十分強大,儘管胖女人身上有濃濃的魚腥味,還是決定破釜沉舟,抹掉臉皮,與之糾纏。

  胖女子被弄得騎虎難下,正在這時,警察終於出現了。

  「侯大利,銬他。」李大嘴發話以後,拿出甩棍,在一旁警戒。

  小偷作案一般有團伙,團伙有明確分工。一般情況下,受害者少,小偷多,受害者反抗就容易演變成流血案件。雖然眼前這個小偷應該是獨狼,可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李大嘴作為老刑警還是非常謹慎。

  侯大利上前一步,道:「這位大姐,讓給我。」

  「他偷我錢,錢包還在他身上,我沒有讓他走脫。」胖女子狠狠掐了對方一把,這才從猥瑣男身上離開。

  中年猥瑣男被胖女子掐得直吸涼氣,喘著粗氣,眼睛滴溜溜亂轉,嘴裡喊「冤枉」。他忽然翻身而起,動作快如老鼠,起身後,彎腰、縮脖子,伸手扒拉看熱鬧的人,想從人群中鑽出去。

  侯大利眼疾手快,抓住中年猥瑣男中指,往外扭動。中年猥瑣男「哎喲」叫了一聲,當場跪下來。侯大利一招得手,制伏中年猥瑣男,利索上銬,然後將上了銬的猥瑣男丟在地上。

  圍觀群眾好久沒有見過身手如此利索的警察,很興奮,大聲叫好。

  中年猥瑣男與胖女人上了警車,一起朝駐地走。胖女人坐在副駕駛位置,侯大利和李大嘴將中年猥瑣男夾在中間。中年猥瑣男鼻血長流,從鼻子滴到胸口,十分狼狽。他捧著手指,用哀怨的眼光瞧著侯大利,道:「警官,我手指要被揪斷了。就這點小事,犯不著吧?這可是我吃飯的傢伙。」

  李大嘴被逗笑了,道:「你還挺理直氣壯。這雙手應該用來勞動,而不是偷竊。」

  中年猥瑣男道:「我這也是勞動。」

  「閉嘴!」李大嘴用手掌給小偷腦袋上來了一個蓋帽。

  中年猥瑣男這才悻悻閉嘴。侯大利見此人沒臉沒皮,也順勢給了小偷一個蓋帽。

  李大嘴道:「大利還挺老練,知道空手抓人。以前有一個實習生,拿著甩棍上銬,始終上不利索。結果甩棍被搶,挨了好多棍。」

  侯大利道:「持槍不抓人,抓人不持槍。忘記這一點,要被教官鄙視。」

  李大嘴用力拍侯大利肩膀,道:「你實習結束就到二中隊來。以後我們合作,你當第一抓捕手,對付嫌疑人中的強手。我當第二抓捕手,抓弱手。」

  侯大利道:「老大,我是新兵啊,報到第一天就專門對付嫌疑人強手,擔子太大。」

  李大嘴咯咯笑了一會兒,道:「丁隊說,你他媽的下手賊狠,我喜歡哪!對敵人就要像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千萬不要假仁假義。玩笑歸玩笑,我剛才站在外面也沒有閒著,必須防備他們有團伙,你得記住這一點。」

  聽到給自己上銬的警察是實習生,中年猥瑣男暗自不停撇嘴,嘀咕道:「我犯點小事,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階級敵人。」

  李大嘴又扇了中年猥瑣男後腦勺,道:「我們說話,你他媽的別插嘴!」

  回到二中隊,李大嘴和侯大利將中年猥瑣男帶到辦案區。搜身後,從猥瑣男身上搜出鑷子以及寒光閃閃的刮鬍刀。

  李大嘴指著刮鬍刀,聲色俱厲地問:「這是做什麼的?」

  猥瑣男道:「劃包的。」

  李大嘴道:「划過人沒有?」

  猥瑣男翻了一個小白眼,道:「我傻呀,小偷小摸,關幾天就出來。劃了人,麻煩大了。我不做這種傻事。你們趕緊辦手續,我還沒有吃飯,早進去早吃飯。」

  胖女人回頭罵道:「就要餓死你,早死早超生!」

  中年猥瑣男在警察面前裝傻,面對胖女人一點都不客氣,道:「關你屁事!下次小心點。你是菜市場殺魚的吧,身上還真臭。真倒霉,遇到你。」

  對於這種滾刀肉,刑警中隊其實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兩個刑警給胖女人做筆錄,李大嘴和侯大利則在訊問區給猥瑣男做筆錄。

  做筆錄前,李大嘴半邊屁股坐在侯大利桌上,道:「你以後就得和今天一樣,下手要乾淨利索,千萬別拖泥帶水。今天抓的是老賊,老賊有老賊的好處,知道分寸,一般情況下不會朝我們動刀子。若是遇到新賊,或是流竄作案的,或是團伙作案的,我們動作稍稍慢點,挨上刮鬍刀,就是一條深口子,太慘了。」

  刮鬍刀的刀鋒閃閃發光,若是劃在皮膚上必然是皮開肉綻的結果,侯大利想起「血花」很有些不寒而慄,因此完全贊同李大嘴所言。他在政法大學期間苦練關節技,就是為了應對這種突發情況,今天小試牛刀,三年苦功果然沒有白費。

  「刑偵系出來的人,做筆錄應該沒有問題吧?你問,你記。」李大嘴懶洋洋地打哈欠,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我沒有做過正式筆錄。」

  「沒事,我在旁邊坐著。走偏了,我會問話。」

  侯大利生平第一份筆錄在報到當天完成。這份筆錄沒有難度,也沒有成就感。猥瑣男只承認這一次偷竊行為,承認得非常麻溜,其他事情絕不多說。李大嘴在旁邊閒看著,一句話都沒有提示。

  筆錄做完,李大嘴抽著煙看了一遍,揮了揮手,道:「還行,發法制科。」

  筆錄發給法制科後,侯大利再帶猥瑣男體檢。體檢之後,再送其到拘留所。一個小案子,從中午忙到晚上七點,總算走完所有程序。

  從拘留所回來,侯大利主動請丁浩、李大嘴以及不值班同事到大排檔吃飯。換了便裝,大家坐在大排檔上便活潑起來,相互開玩笑。

  丁浩用力拍打侯大利肩膀,道:「你小子算個人物,每年都有實習生到中隊,大多默默無聞地來,默默無聞地走。你今天算是黃鼠狼揪窗簾——露了一小手。」

  侯大利謙虛道:「這是小事,連一小手都算不上。」

  李大嘴道:「我們當刑警每天都在踩鋼絲繩,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讓我們摔得稀巴爛,每件小事在沒有出事時就真是小事,出了事就真是大事。今天那個老賊如果搭錯神經,也有可能用刮鬍刀拉一下,拉到要害,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大嘴是一個話癆,開口就如長江之水奔流不息,道:「刑警不同於其他警種,必須有真本事,還得有膽量,今天雖是小案,你做得都不錯。來,碰一杯。」

  侯大利是第一天報到,主動給各位前輩敬酒。

  有不少歌手專門走大排檔場子,唱著流行或不流行的歌。侯大利剛給李大嘴敬了酒,轉身見到一個大紅裙抱著吉他來到身邊,嚇了一跳,「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噴在大紅裙身上。

  大紅裙歌手傻傻地望著正在嘔吐的侯大利,滿臉蒙,隨即誇張地尖叫起來。侯大利吐了幾口,沒好氣地道:「光天化日之下,不要穿紅裙子出來嚇人。」

  大紅裙歌手回過神來,生氣地道:「你說什麼呀?我憑什麼不能穿紅裙子?現在天都黑了,和光天化日沒有關係。」

  大排檔老闆認得丁浩,趕緊過來將又惱又羞的歌手拉到一邊,將場面圓了過去。

  丁浩皺著眉頭問道:「什麼情況?酒量不至於這麼淺。」

  自從在江州河裡見到那一抹紅色,侯大利便有了毛病,看見紅色裙子就要反胃。他知道不能讓別人不穿紅裙子,總是儘量遠離紅裙子,免得刺激腸胃。今天正在喝酒,扭頭看見一身大紅裙子,腸胃不受控制,當場吐了出來。這是自己的特殊情況,侯大利只能胡亂扯了理由。他用礦泉水漱口,又倒了一杯酒,主動邀戰。

  一天時間之內,侯大利成功打入二中隊,被丁浩和李大嘴等諸多老刑警接納。丁浩當場讓侯大利拜李大嘴為師父。刑警是特殊的技術活,需要代代相傳,按江州刑警的傳統,新人入隊都得認個師父,師父給新人立規矩,傳授書本上學不到的技巧。這是讓新刑警迅速適應特殊工作環境的有效方法。這種師徒傳承沒有法律意義上的明確權利和義務,但是有著道義上的權利和義務。

  以前世安廠也有類似師徒制,侯大利不排斥此制度,起身給李大嘴敬了酒,恭敬地喊師父。李大嘴道:「我們首先是同事關係,其次才是師徒關係,所以,心裡有師父就行了。平時就叫我李大嘴,叫師父彆扭。」

  接下來兩天,二中隊辦了兩個小盜小騙的案子。辦案刑警事多,每天忙碌不停,聽李大嘴說起新來的實習民警做筆錄還行,便總是逮著侯大利做筆錄。侯大利也不推辭,做筆錄時將老刑警問話要點與書本知識一一對應,所做筆錄沒有廢話,也能抓得住要點。

  市局法制科老大打過來電話,閒扯幾句後便詢問這兩天誰在做筆錄,得知是新來的實習生,「哦」了一聲,便掛斷電話。

  實習第四天,值班即將結束,侯大利正在啃鮮肉大包子。

  值班室電話響了起來。此時還未交班,同樣值了夜班的李大嘴最討厭這個時間點來電話,來電話肯定是出警,只要出警,就甭想交班。他叉腰罵了幾句,這才接通電話。

  接完電話,李大嘴又給老婆打電話,點頭哈腰道:「親愛的,值班還有一小時結束。」

  「是不是又有報警電話?」李大嘴老婆胡秀聲音挺大,話音透過話筒,傳到侯大利耳中。

  李大嘴平時是個話癆,語言豐富又傳神,可是在老婆面前,其言語變得乾乾癟癟,道:「剛接到一個報警電話,我去處理,很快就回來。」

  胡秀道:「你女兒在發高燒,李超,你願意回來就回來,不願意回來就拉倒。錢又賺不到幾個,每天忙得四腳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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