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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用三個菸頭鎖定嫌疑犯

2024-06-03 23:04:41 作者: 小橋老樹

  法醫田甜

  

  放下電話,李大嘴罵了幾句髒話,叫上侯大利,準備前往報案地點。

  侯大利幾口把鮮肉大包子啃完,道:「這個案子恐怕得收集物證,我去拿幾個物證提取袋。」

  「你去拿提取袋,我拉肚子。」

  李大嘴捂著肚子走進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時,已經調整了情緒。他看到侯大利帶上單警裝備,嘲笑幾句,將車鑰匙丟過去。

  報案地點在永發電器商場。老闆孫胖子正在破口大罵,「豬」、「狗」之類不絕於耳。幾個身穿商場制服的女子低眉垂眼,不敢回嘴。廠方送貨員滿臉晦氣地站在旁邊。

  孫胖子給李大嘴遞煙,道:「李警官,幾個女人笨得吃屎,上了一個大當。」

  李大嘴接警時滿腹牢騷,到了現場則是「既來之,則安之」,將家務事丟在一邊,深吸了一口煙,振作精神,道:「孫胖子,罵人解決不了問題。怎麼回事,誰來講?」

  丟了貨的服務員被罵昏了頭,講起案情夾七夾八。李大嘴和侯大利聽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來二中隊實習以來,侯大利遇到的都是沒勁的小案。今天這一起案件略有不同,有智力因素在其中:上午,永發電器商場進了一批貨,包括冰櫃、冰箱和空調三個品種。送貨廠家正在往倉庫送貨,有一個男人開著標有永發電器商場的貨車來到倉庫前,聲稱商場抽查產品,每個品種隨機調取一台。送貨工人不疑有詐,主動將一台冰櫃、一台冰箱和一台空調放進貨車。到了最後驗貨環節,送貨方和商場爭吵以後,最終才明白被人弄走了一台冰櫃、一台冰箱和一台空調。

  李大嘴覺得挺奇怪,道:「現場有商場的人,外人假裝抽查,難道你當睜眼瞎?」

  服務員很委屈地辯道:「當時我和另一個倉庫管理員都在庫內,根本沒有注意外面的事。」

  李大嘴又問廠方送貨員,道:「你讓別人弄走東西,不留依據?」

  廠方送貨員也很委屈,道:「那人穿工作服,車上印有『永發電器』四個字,又在倉庫邊上,誰會想到是騙子?」

  問完基本情況,李大嘴問道:「大利,刑偵系高才生,你怎麼看?」

  侯大利站在倉庫門口四處打量,觀察現場細節,道:「第一,商城附近有不少監控視頻,他是開貨車來的,肯定要進入視頻中,此人要麼是蠢貨,要麼有備而來。第二,倉庫附近人來人往,應該有很多人看到,趁著新鮮勁,趕緊走訪調查,要去調視頻。我們兩人搞不過來,得從隊裡再調人。第三,那輛貨車留有車痕,可以固定痕跡。那人抽菸,菸頭上應該留有指紋和唾液。這人若是詐騙老手,十有八九留存了指紋或者DNA信息在庫里。」

  在他心目中,此案極為簡單,破案應該沒有困難。

  「打住打住,前兩條可以採納,指紋也可以採集,DNA就算了。一個小屁案子,用得著大動干戈?你別以為刑警都是高科技,那是給大案要案用的,我們二中隊辦案還得靠老辦法和土辦法,用句書面語,叫作專門機關和人民群眾相結合。你別小瞧這一套,土是土點,其實很管用。」

  李大嘴到一旁打電話,給丁浩匯報了案情。

  十分鐘不到,另一組刑警馬兵和何小勇來到現場。二中隊只有十二名偵查員,四名在外地辦案,剩下八個民警,除了留在中隊的值班民警、在大隊開會的民警,只能派馬兵和何小勇兩人過來。

  四人在現場稍加討論以後做了分工:馬兵和何小勇訪問附近居民和商戶;從倉庫往外走有銀行、歌廳等單位,這些單位大部分裝有監控系統,李大嘴曾在治安上工作數年,熟悉這些企業,就由李大嘴和侯大利調取監控視頻。

  侯大利在貨車停靠位置用鑷子夾了十三個菸頭,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物證提取袋。

  李大嘴對採集菸頭不以為然,卻也沒有阻止侯大利。

  第一站是紅月亮歌廳。紅月亮歌廳位於從倉庫到大街拐彎處的咽喉位置,安置在門口的監控器應該能覆蓋街道角。服務人員認得李大嘴,稱呼李哥,遞煙泡茶。

  李大嘴怡然自得地抽菸、喝飲料,與漂亮女經理聊天。侯大利獨自查看監控視頻。監控里很清晰地顯示有一台貨車從倉庫方向開出,貨車側面印有「永發電器」幾個大字,車牌清楚。駕駛員只有側影,戴帽,相貌模糊。

  很快確定,貨車使用假車牌。

  基本可以斷定這輛車就是詐騙者使用的貨車。

  李大嘴對這個結果早有準備,和侯大利一起又查看了另外兩家歌廳的視頻。通過三個視頻,可以判斷貨車朝西開去。

  看完三家歌廳的視頻,已經到了中午時分。李大嘴和侯大利肚子餓得緊,隨便找了家館子,點了京醬肉絲、回鍋肉、清炒絲瓜和三鮮湯,弄了兩大碗乾飯。李大嘴和侯大利狼吞虎咽,風捲殘雲般掃光飯菜。

  吃飯後,李大嘴猛拍腦袋,大叫,道:「糟糕,忘了打電話!」他急急忙忙給妻子打電話,結果妻子手機關機,想到女兒還在高燒,頓時慌了神。

  距離下午開會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這個空隙,李大嘴趕緊回家。

  下午兩點,丁浩在會議室召集李大嘴、馬兵、何小勇、侯大利等偵查員碰頭,分析案情。李大嘴臉上有一條新鮮傷痕,對外稱是被樹枝掛傷。二中隊的偵查員都知道李大嘴是耙耳朵,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沒人拿其臉上傷痕開玩笑。

  侯大利將貨車相片投影到牆上,在黑板上畫出貨車路線圖。

  另一組偵查員馬兵談了現場調查訪問情況:事發時正是附近幾個倉庫最忙碌的時刻,很多貨車進進出出,沒有人特別留意有一輛貨車在此短暫停留。

  兩組偵查員談完基本情況,丁浩清了清嗓子,道:「情況很清楚,犯罪嫌疑人只有一人,熟悉現場情況,提前做過精心準備,車輛和相貌都有偽裝。我提出一個問題,誰來回答?這人費了如此多周折,弄了一台冰箱、一個冰櫃和一台空調,總價值在七八千塊錢,一萬塊不到,他是神經病吧?動機是什麼,這一點很關鍵。」

  侯大利桌前放著幾張貨車相片。他閉上眼,貨車便出現在腦里,包括外部細節特徵,都很清晰地「複製」在頭腦里。

  李大嘴道:「我來給這個詐騙犯畫個像,這人是老賊,膽大、狡猾、貪婪、愚蠢;或許在監獄裡關過,沒什麼文化,與時代有些脫節。後面一條是直覺,沒有任何根據。」

  丁浩道:「大利,你怎麼看?談具體一些。」

  刑警中隊的刑警大部分來自山南警察學院和秦陽公安學校,還有幾個是轉業軍人。山南政法大學刑偵系的大學生很少到基層,刑警們都想見識刑偵系學生的破案水平。

  侯大利沒有怯場,道:「我同意師父的判斷,這確實是一個笨蛋老賊。他弄這三樣都是家裡要用的,十有八九是家裡恰巧缺這三樣,順手就搞了。這個老賊不懂高科技,在停車的位置有十三個菸頭,我全部提取了。菸頭上留有指紋和唾液,指紋可在省廳指紋庫里比對,如果是老賊,或許就能破案。唾液里有上皮組織細胞的DNA,這種老賊說不定也會在省廳DNA信息系統留有信息。」

  丁浩慢條斯理地道:「大利提取的菸頭,極有可能就有犯罪嫌疑人扔的。但是大部分應該不是嫌疑犯的,嫌疑犯在這邊時間短,不會留下這麼多菸頭。馬兵,送貨員提到過老賊抽菸嗎?」

  馬兵搖頭,道:「我問過老賊是否抽菸,送貨員沒有印象。」

  侯大利解釋道:「菸頭分布在貨車停留的位置,有三個菸頭很新。我在物證交接中註明優先檢查這三個菸頭。」

  丁浩擺了擺手,道:「支隊這一段時間夠嗆,年輕女孩子被姦殺,破不了案,無法交代。技術室忙得腳板翻到腳背上,這種小案子的檢材送過去多半會被拖時間。我們先用老辦法,老辦法解決不了問題,再按支隊要求三天之內送物證。現在我來做個分工,大嘴和大利這一組做兩件事情,一是請交警配合,落實車輛最終去向;二是明天繼續看監控,查看是否有人踩點。我感覺肯定會踩點,如果沒有踩點,情況不會摸得這麼准。馬兵和何小勇這一組也做兩件事,一是繼續現場調查,看有什麼遺漏之處;二是查一查刑滿釋放人員。我同意大嘴和大利的意見,這人十有八九有案底,多半是剛回來不久的刑滿釋放人員,家裡正好缺電器。」

  散會以後,李大嘴發起牢騷,道:「最煩這種破爛小案,破了案,沒有光彩。破不了案,領導會認為連這麼一個小案子都辦不下來,純粹是吃乾飯的。而且,辦這種案子只能靠自己,技術部門沒有什麼興趣也沒有力量來支持。」

  牢騷歸牢騷,辦案是刑警本職,李大嘴還是立刻與侯大利一起再看監控。

  看監控很枯燥,特別考驗耐心。視頻不是電影,沒有音樂,沒有表演,沒有情節,只有無窮無盡的車流和人流。看了半天,李大嘴和侯大力兩眼發疼,胸口發悶,一無所獲。

  馬兵這一組也沒有進展。

  一個小案,難住了二中隊一群老偵查員。

  這在刑警中隊也算尋常事,丁浩做出決定,道:「事情還多,你們幾個不能全部陷在一個案子裡,暫時放一放,有新任務。」

  侯大利有點驚訝,道:「案子未破,放不下呀。我建議查一查菸頭,應該有效果。」

  丁浩伸手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總案值不到一萬,算是小案子。十幾個菸頭要查指紋和DNA,犯罪嫌疑人有可能在信息庫,也有可能不在,更何況,查完了不一定找得到犯罪嫌疑人。你算算,這得投入各部門多大精力。作為中隊長,我得考慮效率和成本。這種小案十件有五件破不了,人力有窮盡,刑警不是神仙,你要接受這個現實。好鋼要用到刀刃上,我們今天要開一個局,投入二中隊所有警力,大家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件事上。辦完這事,你們繼續查這件詐騙案。」

  DNA技術雖然說是較為成熟的技術,可是對基層中隊來說,使用DNA技術的時候很少,主要還是倚重指紋和足跡。丁浩發自內心地覺得一個小案子居然使用DNA技術查驗十幾個菸頭是很扯淡的事。

  作為中隊長,案子破不了發愁,中隊沒錢也發愁。如今中隊經費緊巴巴的,油錢緊張,隊員外出辦案費用有不少是自己墊付。今晚這一局經營了一個月,到了收網關鍵期,不能因為這個案子耽誤。

  李大嘴是老闆凳,明白丁浩難處,不再多說。

  離開中隊長辦公室以後,侯大利低聲問道:「師父,丁隊說是要開一個局,什麼意思?」

  李大嘴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局就是賭局,抓了賭博場子,我們會分到一部分經費,利國、利民、利中隊。前兩天就有哥們兒蹲點,估計踩實了,今晚行動。我們確實要把永發電器的案子先放一放。」

  「我發現丁隊挺喜歡拍肩膀,但是從來不拍師父的肩膀。」作為國龍集團太子,侯大利素來沒有操心過錢。他揮揮小指頭,就可以讓二中隊過上神仙一般不愁錢的日子。只是這樣一來,身份就會暴露,他決定暫時不改變在二中隊的生存狀態,將錢的問題先拋在一邊。

  「你很能觀察呀,細微處都瞧出來了。丁隊就是這個毛病,總喜歡和大人物一樣拍肩膀。如果再來一句『小鬼』,那就有老紅軍派頭。」李大嘴雙手叉腰,模仿了大人物的姿勢,隨後又道,「肩膀挨過一槍,天氣變化就疼。丁隊當時和我一起在現場。」

  李大嘴是老刑警,不修邊幅,鬍子鼻毛老長,沒事時經常嘻嘻哈哈,還是個話癆,辦案也沒有特別過人之處。侯大利不由得有幾分看輕自己的這位師父。此刻聽到李大嘴肩膀曾經中槍,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形式主義錯誤,只看到表面,沒有抓到本質。

  未破的案子被迫放下,侯大利如吞了蒼蠅一般難受。

  李大嘴完全能理解實習刑警的焦灼心情,安慰道:「破不了案,地球還得照樣轉。你來中隊報到後還沒有休息,等到把晚上的事做了以後回家玩兩天,看看爸媽,和女朋友睡一覺。對了,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侯大利搖頭。

  「小伙子長得帥,怎麼沒有女朋友?難道要把所有精子都存起來奉獻給媳婦?就算有這種想法,你想存也存不住哇。你要向師父學習,早栽秧早打穀,早生娃兒早享福。」

  在刑偵一線時間久了,經常面對社會陰暗面,李大嘴的葷話如機關槍的子彈一樣嗖嗖往外射。

  第一次建議被丁浩否定,侯大利沒有完全放棄。這是他實習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有意思的案子,若是不能破案,對即將開始的警察生涯來說是一個遺憾。他反覆斟酌以後,再次找到丁隊,請求將菸頭作為物證提前送到技術室。

  老辦法沒有抓到老賊,送物證不影響辦其他案子,丁浩便同意送物證。

  侯大利標明了收集物證的時間、地點和事由後,將收集到的菸頭送往技術室。技術室對外還掛有市公安局司法鑑定中心的牌子,位於刑警大樓。

  技術室內勤是年輕女子。年輕女子身材高挑,至少有一米七以上。她五官立體,眼睫毛長長的,略帶彎曲,是一個長得挺有個性的美女。此人漂亮倒是漂亮,工作態度卻不敢恭維。她與侯大利辦完交接之後,冷臉坐在椅子後面,眼睛望向窗外。

  侯大利自我介紹道:「我叫侯大利,是二中隊實習民警。」

  年輕女子「哦」了一聲,明顯沒有交談的欲望。

  侯大利又道:「一般來說,什麼時候出結果?」

  年輕女子沒有抬眼睛,道:「等通知。」

  侯大利道:「還有需要二中隊做的事情嗎?」

  年輕女子目光仍然在窗外,道:「沒有。」

  侯大利有著特殊背景,人又長得高大,還算得上英俊。因此,他總能吸引女同學注意,其中不乏漂亮的女同學。這一次在技術室被年輕女內勤徹底漠視,這對侯大利來說是新鮮經歷。

  回到二中隊,他繼續讀《江州公安局辦案指南》。

  李大嘴偷偷摸摸回來,臉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面對侯大利探詢的眼光,道:「你懂的,這次是被貓抓的。」

  侯大利沒有多問師父的私事,聊了幾句剛才在技術室遇到的冷漠女內勤。

  李大嘴道:「那是田甜,法醫。」

  侯大利有些驚訝,道:「她是法醫?」

  「田甜以前話也不多,待人接物還行。她爸是江州有名的大律師,去年涉案被抓。發生這種事,田甜一下就變成了冰美人。」李大嘴感嘆一聲,道,「本來局裡有兩個帥哥克服了對法醫的心理障礙,想追求她,現在全部被凍跑了。你沒有女朋友,勇敢點,用愛來融化我們冰山美女。」

  侯大利對女法醫沒有成見,可是對冰山美女沒有任何興趣。

  當晚,二中隊全體出動,成功搗毀一個賭博窩點,現場堵住十幾人,桌面上現金足有二十萬。

  抓現場後,二中隊根據情節分別處理被堵住的十幾個人,有的放,有的罰,有的拘留,忙到凌晨五點才處理結束。丁浩心情不錯,讓人煮了一大盆麵條,裡面放了雞蛋和火腿腸,刑警們都餓了,端著大碗在盆里撈麵條。一時之間,呼嚕聲大作。

  吃罷麵條,大家在隊裡休息。侯大利是實習刑警,不好意思與老刑警們爭沙發,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經過晚上這一次「破局」行動,侯大利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作「戰鬥的集體」。雖然這只是一次簡單的抓賭行動,仍然體現了集體的力量。同事們有的弄消息、有的蹲點、有的偵查、有的控制望風人、有的突入房門。經過密切合作,成功將賭窩一鍋端掉。戰鬥結束後,大家聚在一起吃麵條,橫七豎八地睡在單位。這種集體生活很粗糙,又很溫暖。

  侯大利初報到時對這個集體的印象是模糊的,或者是程式化印象。到了二中隊以後,他與這個集體近距離生活和工作在一起,聽李大嘴嘮叨,看丁浩為了經費和考核愁眉苦臉,與同事們一起行動,模糊印象變得具體生動。

  早上七點,侯大利仍然覺得餓。

  「師父,我們到外面吃肥腸面。」

  「好哇,吃完再回家。」

  肥腸麵館距離二中隊不遠,每天早上總是人滿為患,餐館老闆在街道上擺了一排塑料椅子和小板凳,當臨時餐桌。吃麵之人也不講究,坐小板凳,面碗放在塑料椅子上,呼嚕、呼嚕,大家都吃得相當嗨。

  坐在小板凳上等肥腸麵條時,侯大利認真地道:「師父,昨天衝進屋裡,為什麼讓我排到最後?」

  李大嘴平時總是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真感情,打了個哈欠,道:「衝到前面好立功啊。」

  侯大利道:「師父,不是這個原因。」

  李大嘴道:「你是實習菜鳥,難道讓你衝到最前面?平時可以開玩笑,實戰時是不可能的。我們是刑警,任何一次行動都有可能遇到危險,包括抓賭犧牲的案例也有。等你以後成為老刑警,一樣會讓菜鳥們跟在後面。」

  侯大利放下碗,跑到隔壁超市拿了兩瓶小歪嘴。李大嘴頭搖得如撥浪鼓,道:「回家讓你嫂子聞到酒味,我哪裡還有活路。」

  侯大利道:「我們兩人喝一瓶。」

  在侯大利勸說下,師徒兩人喝了一瓶小歪嘴。

  正在喝小酒,母親李永梅電話打了過來。

  「我家大少爺,出來實習這麼長時間,也不回家。你別回陽州,我和你爸有事到江州,你今天一定要抽時間回高森。你這人怎麼在外面亂吃麵條?小館子多髒啊,老余師傅跟著我們回江州,讓一級廚師給你做頓吃的,比小館子強得多。」

  李永梅在外人面前是國龍集團高管,在家人面前變成一個越來越愛嘮叨的中年婦女。

  侯大利接連值班,正好有一個休假,道:「我等會兒回來。爸也回來了?麻煩了,爸回來又得給我講人生道理。」

  李永梅生氣地道:「家裡養了兩頭犟驢,老的犟,小的也犟。」

  離開二中隊,侯大利頂著亂七八糟的頭髮獨自回家。高森別墅是江州頂級別墅,位於無名小湖旁,周邊有兩座緩坡,綠樹成蔭。每套別墅都是獨立區域,前後有花園,通過小徑、溪流和籬笆與其他別墅隔離。

  停了車,進家門,稍稍發福的李永梅揚起很有仙氣的拂塵,用力抽打兒子屁股,道:「畢業實習前都不回家,直接到刑警隊,眼裡還有沒有爸爸媽媽?若不是曉宇,我們都不知道你到江州實習。」

  讓母親打了幾下屁股,侯大利道:「實習而已。爸還沒有起床?」

  李永梅提起拂塵,道:「你爸一早就出去了。他打了招呼,讓你回家別走,他要跟你談話。」

  「唉,又要談話,有什麼好談的。爸就是想勸我回公司。我當幾年刑警,最後還得接他的班,不急這幾年。」侯大利嘟囔幾句,找了換洗衣服去洗澡。

  李永梅知道兒子的心結在什麼地方,想開口勸導,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她想起高人講述的招數,用指頭點著侯大利腦袋,威脅道:「給你五年時間,回來接班,找媳婦生娃,否則我就出家當尼姑。」

  侯大利回過頭,上下打量母親,又走過來用手背試了母親額頭的溫度,道:「媽,沒發燒吧?你這說法是一個神轉折。如今家大業大,你在集團管財務,真能捨得出家?別騙我了,我可是刑警。」

  李永梅揚了揚拂塵,道:「出家當滅絕師太是開玩笑。我辦了皈依證,當俗家弟子,這可是真事。小帆太慘,這是命啊,我現在想起都心疼得要命,得天天念佛。」

  下午三點,侯國龍帶著酒意回家。侯大利已經外出了。

  李永梅端來自製醒酒湯,埋怨道:「明明知道兒子要回來,還喝這麼多酒。到了江州,誰敢灌你的酒?明明就是自己想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們錢多,但是畢竟是企業,還得和地方搞好關係,有的酒不能不喝呀。」侯國龍喝著自家特製酸湯,問道,「這個兔崽子,吃老子用老子,老子見兒子一面,還得預約。」

  李永梅提起此事就搖頭,道:「兒子還在想楊帆,我們說了沒用。兒子和你一樣,個性倔,都是花崗岩腦袋,兩條犟驢湊在一起。」

  大花崗岩腦袋侯國龍想著兒子的小花崗岩腦袋很是頭疼,不停搖頭。

  小花崗岩腦袋坐在世安橋上,憂傷地望著東去的河水。幾年時間過去,侯大利從青澀高中生成為實習刑警,從少年變成了青年。這點時間對世安橋來說算不得什麼,它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安靜地立在小河上。

  坐在世安橋的條石欄杆上,侯大利以刑警眼光重新審視過去的「舊案」。

  從刑事偵查角度來說,通過解剖已經證明楊帆死於溺水。綜合各方面情況,確實符合不立案規定。但是侯大利完全不能相信生性嚴謹的楊帆會從世安橋上摔下去,摔下河肯定是有人通過某種手段導致楊帆落水。這個論斷沒有任何證據支撐,全憑直覺,但是侯大利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是幾年前未立案的「舊案」,偵破此案難度太大,簡直可以用難於上青天來描述。侯大利坐在條石欄杆上以刑警思維思考偵查方向,更覺一團亂麻。

  客觀來說,刑警支隊當年將偵查方向確定為情殺,這是正確的。只不過能夠列入懷疑對象的人全部有確定的不在場證明,情殺的方向沒有走通。

  另外可能性就是激情殺人,楊帆騎車路過世安橋時,遭受到沒有任何關聯的路人襲擊,襲擊的唯一理由還是因為年輕貌美。如果是後一種情況,破案的概率更是渺茫。

  「如果我不和省城哥們兒喝酒,送楊帆回家,就不會出事。」這個想法無數次從意識的深海中躥了出來,發出猙獰笑容,撕咬侯大利的靈魂。他站在橋邊,對著河水用盡全力長吼,發泄心中鬱悶。

  智破詐騙案

  晚上七點,侯大利開車沿河邊公路進城。他的心情仍然沉浸在黑暗之中,楊帆所寫的那封情書在腦中浮現,娟秀文字排列整齊,逐一跳躍出來。他用這種特殊方式閱讀情書,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瀟灑蕩然無存。

  拐進一條支路時,一輛貨車慢悠悠地開在前面,擋住路。

  貨車屁股在侯大利眼前晃來晃去,侯大利腦里某根弦突然「咯噔」響了一聲。響聲過後,腦海中的暗開關被打開,浮現出印有永發電器貨車的立體圖像。腦中存在的作案車輛與眼前車輛有兩處明顯不同,一是車牌不同,二是沒有永發電器標誌。但有兩處相同,一是車型和顏色相同;二是車屁股上有兩塊橢圓形的補漆,顏色、位置和形狀與作案車輛尾部的補漆完全一樣。

  與當年參加電視節目《超級找碴王》相比,找到腦中車和眼前車的相同點簡直是小菜一碟,侯大利肯定眼前車便是詐騙犯開的那輛貨車。這真應了一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等到小巷稍稍寬一些,侯大利轟了油門,越野車轟鳴一聲,與貨車並排。

  侯大利扭頭罵道:「你他媽的開快點,堵了半天!」

  貨車司機四十來歲模樣,沒有小鬍子,也沒有戴太陽帽。他聽到罵聲,扭頭呸了一聲,道:「你他媽的沒長眼,這條路只有這麼寬。」

  侯大利指著貨車司機,道:「下來,老子今天要收拾你。」

  貨車司機只以為對方是路怒症,壓根沒有料想到對方是警察。他剛從勞動隊畢業,操著一根扳手跳下車,蠻橫地道:「開越野車就了不起,老子專治各種不服!」

  「老子才專治不服。」侯大利跳下車,囂張地用手指著對方。他用這種姿態麻痹了對手,然後乘其不備,扭住對方手腕關節,猛然反向用力。

  貨車司機來不及反抗便被壓在地上,如殺豬般叫了起來。

  侯大利制住貨車司機,不等他回過神來,道:「你在永發商場門口撞了我的狗,就這麼跑了。」

  貨車司機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蒙了,脫口而出,道:「誰撞狗了?」

  「前幾天你把車停在永發商場,出來時,在紅月亮旁邊撞了一隻狗,停都不停就跑。你別抵賴,抵賴我扭斷你的手。」侯大利語速很快,一步一步給貨車司機下套,同時用力反扭司機手腕。

  「啊、啊、啊,你輕點。」貨車司機道,「你訛人,我沒撞狗。」

  侯大利稍稍鬆了鬆勁,道:「肯定是你撞的。車上還有包裝箱,我看得清清楚楚。」

  貨車司機見對方說得有鼻子有眼,道:「紅月亮那邊裝貨的車多,憑什麼就說是我撞的,你認錯人了。」

  除了車屁股上兩塊橢圓形補漆外,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此貨車司機詐騙。侯大利一直通過語言來試探自己是否判斷失誤,從貨車司機的對答以及這人的相貌氣質綜合判斷,貨車司機絕對是詐騙犯。

  看熱鬧的人在江州大地上永遠存在,平時處於隱身狀態,一旦有事,立刻跳出來,圍在一起看熱鬧。

  侯大利果斷取出手銬,銬住貨車司機。

  得知眼前人是警察,貨車司機反而囂張起來,嚷道:「沒有證據憑什麼抓人?違反人權哪,我要投訴!」

  此事做得十分魯莽,但是戰機稍縱即逝,侯大利沒有準備停手。他正在給李大嘴打電話,大街傳來長串的警笛聲,好幾輛閃爍警燈的警車風馳電掣地開進支路,氣勢驚人。

  貨車司機一張嘴合不攏,道:「這位警官,屁大一點案子,來這麼多警車,太誇張了吧。」

  侯大利眼見眾多警車,最初瞬間也覺得不可思議,隨即明白某個地方肯定有大案發生。他正愁沒有可靠證據鎖定貨車司機,不料貨車司機被一串警車嚇住,主動認罪,不禁心內竊喜。

  貨車司機苦著臉道:「這位警官,我現在交代應該可以算自首。我還檢舉揭發,糖廠保險柜是大麻子做的。」

  幾輛警車停在小巷,著裝警察和便衣警察匆匆走過,正眼都沒有瞧兩人。走到最後的著裝警察還嫌侯大利的越野車擋道,道:「越野車和貨車挪一挪,別擋路。」他看到侯大利亮了證件,又瞅了一眼被銬住的犯罪嫌疑人,略為點頭,匆匆而去。

  朱林支隊長和另一個稍胖的警官走進支路。朱林經歷了無數大案要案,練就了一副鋼鐵心腸,面無表情,行走如常。他見到侯大利,停下腳步,道:「你怎麼在這裡?」

  侯大利上前報告情況。

  朱林看了一眼戴銬漢子,「嘿」了一聲,道:「土孫,是你呀,幾進宮了?」

  土孫尷尬地笑道:「朱警官,三進宮了。」

  朱林還是年輕民警時就曾經抓過綽號「土孫」的慣偷。歲月荏苒,小警官變成朱支隊,土孫三進宮後變成了老賊。朱林知道土孫狗改不了吃屎,還是語重心長地道:「三進宮了,你準備一輩子待在監獄?」

  土孫憨憨地笑道:「等年齡大了,還真想待在裡面,作息有規律,生活有保障,看病不要錢,飲食很健康。」

  朱林掃了侯大利一眼,道:「案子辦紮實。」

  土孫這時也明白這些警察不是為了自己,暗自後悔剛才說漏了嘴,又開始叫囂,道:「警官,你憑什麼抓我?我在勞動隊是學過法律的。」

  侯大利瞪眼道:「你少廢話,不要給臉不要臉!」

  土孫笑嘻嘻道:「剛才說的話作廢呀,沒證據,你們不能亂抓人。」

  等了一會兒,李大嘴開車來到支路。侯大利按捺不住好奇心,給李大嘴耳語幾句後,沿著諸位刑警行走方向,來到案發現場。案發地現場勘查工作還沒有結束,不少人站在警戒線外伸長了脖子。

  聽了會兒議論,侯大利返回支路。

  「什麼案子?」

  「師父,一個年輕女老師遇害。」

  「唉,又一起命案。你以後經歷的案子多了,壓根不願意到案發現場。走吧,到土孫家裡去看一看。」

  土孫又開始喊叫:「你們有搜查證沒有?公安不能帶頭私闖民宅。」

  「少說廢話,到時會給你手續。」李大嘴加緊了手銬,將土孫丟進警車。

  李大嘴、侯大利以及跟隨前來辨認丟失貨品的廠方發貨員在土孫家中找到冰箱和電視,又在樓下小賣部找到正在使用的冰櫃。小賣部老闆得知這是贓物,嚇得臉發白,結結巴巴地解釋:「孫衛兵是老鄰居,大家都知道他是小偷。這人缺點很多,好處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不害老鄰居。」

  李大嘴嚴厲地道:「他為什麼要給你冰櫃?你涉嫌銷贓。」

  「孫衛兵家的老爺子幫過我家不少忙,雖然在賒欠東西時讓他簽字,我也沒有讓他還過。前些天他說送我一台冰櫃,抵以前欠的錢。」小賣部老闆被嚇得不行,找出了一個舊本子,上面全是孫衛兵賒欠東西的簽字,時間可以追到七八年前,數目不小。

  廠方發貨員原本以為能夠馬上拿到被騙貨物,得知二中隊要將冰箱、冰櫃和空調拉回駐地,臉色很不好看,嘴裡不停嘀咕。

  李大嘴見慣這等事情,裝作沒有看見。

  侯大利年輕氣盛,大聲斥責道:「冰箱、冰櫃和空調是贓物,也是破案的重要證據。案子走完流程,肯定會依規還給你們。我們費盡心力幫你們追回財產,你不僅不感謝,反而甩臉色,有沒有良心?」

  作為富二代,他思維還有盲區,總認為這點貨款不值一提。而對廠方發貨員來說,既有錢的問題,也有責任的問題。廠方發貨員哭喪著臉辯解道:「侯警官,我沒有甩臉色。拿不回東西,我要被扣錢,要被扣慘,搞不好飯碗要丟。」

  李大嘴抹了稀泥,好言勸廠方發貨員配合完成拆卸工作。

  回到二中隊,丁浩很高興,又用力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你還真是變態,僅憑貨車上的修理痕跡,居然真將土孫揪出來,人贓並獲。」

  「丁隊,運氣好,純粹運氣好。」丁浩手硬,力氣大,打得侯大利直縮肩膀。

  「看似偶然,仔細分析,說明變態工作態度認真,如果不是反覆看相片,也不會記得土孫車輛的細節。」丁浩表揚了兩句,收掉笑容,道,「不過你這種做法很冒險,如果沒有找到贓物,那可真不好辦。這種事只能做一次,不能有下回。除此之外,我總感覺土孫沒有這麼聰明,不能設計如此簡單又有效的作案手法。江州詐騙犯罪行為人有兩個明顯特點,一是作案人多是慣犯,二是喜歡團伙作案。訊問土孫時,要有意挖一挖有沒有其他同案犯。」

  土孫一口咬定,絕對沒有其他人,就是一個人幹的。

  侯大利做筆錄時仔細觀察孫衛兵,得出結論:孫衛兵談到一個人作案時眼神飄忽不定,不願意直視辦案民警,說假話的可能性極大。

  第一次訊問結束以後,侯大利在值班室里翻閱以前拷貝的視頻。

  土孫應該來踩過點,踩過點就得留有痕跡。侯大利反覆翻看紅月亮提供的視頻時,果然發現土孫身邊有個年輕人。看到這個年輕人,侯大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土孫身邊的年輕人是高中校友,曾經追求過楊帆的陳雷。

  發現陳雷後,侯大利如進入摺疊空間,瞬間被拉回楊帆失蹤的日子。他愣了一會兒神,又將注意力轉到案子上:陳雷有前科,又與土孫出現在現場,團伙作案嫌疑陡然增加。

  當前難點在於視頻只能證明土孫和陳雷在現場出現,並不能證明陳雷作案。土孫明顯不是意志堅強的人,很快就將作案細節交代得清清楚楚,與事發時的情況嚴絲合縫,唯獨涉及陳雷時咬死一點:陳雷到江陽區是喝土孫大哥的生日酒,對自己作案之事一無所知。

  經過調查,當日土孫的親大哥確實辦了五十酒,辦酒席地點是距離永發電器不遠處的永發酒樓。酒宴十四桌,在酒樓大廳。陳雷作為土孫的朋友,過來喝酒在情理之中。

  案子到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可以結案。

  但是,在視頻中出現的刑滿釋放人員陳雷著實可疑,不去碰一碰,侯大利實在不甘心。他向丁浩說明理由,請求在案件移送檢察院之前,對陳雷進行一次偵查詢問。

  丁浩同樣覺得土孫應該有同夥,同意由李大嘴和侯大利找一次陳雷。如果沒有新線索,就此結案。

  照例,由侯大利開警車。李大嘴坐在副駕駛位置,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側過臉來打量侯大利,問道:「你對陳雷有強烈興趣,是什麼原因?」

  侯大利道:「土孫是土賊,撬門還行,要乾淨利索地作這次案子,腦子還缺了根弦。陳雷和土孫一同蹲過牢,共同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李大嘴搖頭道:「我是混了這麼些年的老刑警,直覺告訴我,你對陳雷興趣很大。沒有理由,就是直覺,你的神情、語氣和身體語言等諸多方面都告訴了我這一點。」

  「我和陳雷以前是校友。他在高中牽涉到摩托車偷盜案被判刑,當時引起轟動。我是實習刑警,懷揣一顆滿是激情的紅心,當然有很高的破案積極性。」侯大利是實習警員,此時還不願意輕易談起楊帆案。

  李大嘴撇了撇嘴巴,表示不信。這時,他懷裡的手機響了起來。手機是雜牌子,聲音響得如座機開了免提。胡秀在電話里一頓埋怨,嚴令李大嘴儘快回家。李大嘴顧不得侯大利在身旁,唯唯諾諾。

  掛了電話,李大嘴忘記了剛才的話題,擺出師父架子,教訓道:「你別偷笑,刑警忙起來顧不上家,屋裡屋外全靠老婆撐起。我們對家庭有很多愧疚,只能服從管教。這不是怕,是愛。」

  侯大利道:「我理解,是真理解。」

  李大嘴卻認為徒弟在敷衍,道:「你才入行幾天,理解個屁。等你討了老婆,幾天不回家不接電話,你就知道厲害了。」

  說話間,車開到陳雷所開公司,公司名字很怪,叫江州雷人商務公司。陳雷一米七左右,很瘦,文靜秀氣。

  看過李大嘴證件,陳雷客氣地將其帶到豪華的會客廳。會客廳里空調很足,還有一個漂亮小妹坐在茶具後面,為客人服務。

  客人坐下,陳雷瞅著侯大利,道:「畢業了?」

  侯大利道:「還沒有畢業,在二中隊實習。」

  「人的命真說不清楚。侯大利當初在學校成績比我差得多。我不是吹牛,混社會也沒有耽誤學習,成績還真不錯。誰知道侯大利居然考上了山南政法。我從勞動隊刑滿釋放,讀一個社會大學。」經歷過勞動改造的陳雷徹底脫去了學生的青澀,目光中有著同齡人沒有的陰沉。

  開場白結束以後,李大嘴嘴角下拉,冷漠中帶有嚴肅,完全沒有在同事面前稍顯滑稽的表情。

  陳雷談話時始終神情平靜,態度誠懇,承認如下兩點:一是與土孫是同勞,關係不錯;二是和土孫到永發商場附近喝過酒。

  一小時後,李大嘴和侯大利離開了公司。上車後,李大嘴道:「你是什麼感覺?」

  侯大利道:「所有細節全部吻合。」

  「案子只能這樣,你準備寫結案報告。結案報告對你們這種菜鳥很有用處,不僅是完成任務,更是對思維的訓練。整個案件的人物、時間、地點、起因、經過和結果,作為刑偵系學生,你應該懂吧。」

  「明白。謝謝師父。」侯大利在刑偵系學了不少書本知識,知識和實踐有很大差距,還真得由李大嘴這種老刑警來領路。

  「謝個狗屁。我是你師父,這點責任還是要盡的。」李大嘴又自嘲道,「我回家見你嫂子,準備跪搓衣板。還是你這種單身男刑警最爽,無牽無掛。」

  「師父,雖然陳雷說的全部吻合,我還是覺得他有問題。土孫沒有能力設計如此恰到好處的騙局。這個騙局看起來簡單,實則很巧。」

  「刑警不是萬能的,很多案子都破不了,你對此要有心理準備,否則遲早會有心理問題。當刑警不能太敏感,過于敏感會累死,甚至情緒和精神出問題。當然也不能丟三落四、麻木不仁,得在中間尋找一個平衡點。」

  「陳雷肯定在窗內,望著我們冷笑。」侯大利閉上眼睛,想像著陳雷站在窗口的畫面。在他心中,陳雷始終沒有脫去殺人嫌疑。他所謂的不在場證明,其實都有破綻可尋。

  「沒有這麼神吧?」李大嘴從車窗伸出頭,果然看見陳雷站在窗邊,「丁隊說你是變態,確實有點變態,祖師爺確實賞你吃刑警這碗飯。」

  窗邊,陳雷俯視警車,嘴角浮起一絲輕蔑的笑意。他將侯大利的號碼記在手機上,默念幾遍。侯大利是貓,他是老鼠,貓和老鼠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朋友,或者一半是敵人一半是朋友。

  永發商場的案子確實與陳雷有關。當時,陳雷和土孫吃過飯後在茶樓喝茶,茶樓窗子正好面對永發商場。土孫剛剛刑滿釋放,抱怨家裡窮得沒有電視、電冰箱等家用電器。陳雷指著永發倉庫道:「那是一個提貨點,隨時可以提貨。」

  陳雷很小就參加盜竊。第一次是在初中,當時利用年齡小和個子小的優勢,專職望風。第三次盜竊的地點就在永發電器。作為望風者,他多次踩點,對永發電器周邊情況非常熟悉。

  從監獄出來,他由單純的盜竊技能選手變成了十項技能選手,技能多了以後便很鄙視盜竊,認為盜竊只適合土孫這類人。他試圖建立自己的江湖,有了江湖,一切隨之而來。

  他在監獄時得到一個大哥傳授保險絲經驗:所有案子都必須有保險絲,這根保險絲起作用的關鍵點是手下犯案時必須咬牙認罪,讓案件中斷於此。

  這名大哥曾經名動江湖,在監獄裡還搞掉了一個亂咬牙的傢伙,大哥也因為此事被直接敲了腦殼。這事強烈震撼了陳雷。如今,他為人處世處處以關老爺為號召,講義氣,耍豪爽,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

  凡是走得近的兄弟都知道陳雷反覆說過的話:誰犯事都各人背起,如果敢把兄弟扯出來,不僅是丟命,還得殃及父母兄弟。

  土孫和陳雷關係近,知道陳雷表面溫和,實則心狠手辣。這次被警察抓住以後,土孫腦子裡一直回憶起陳雷說起過的血案,一個字都沒有朝陳雷身上扯。

  警車走遠,消失在人群。陳雷慢慢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思緒回到以前。

  當年楊帆是學校的明星,按現在的說法就是校花,清純,美麗,猶如小龍女一般,贏得無數男同學青睞。陳雷年齡很小就行走江湖,算是學生中的異類。無論他再異類,終歸是少年人,天然愛慕美麗少女。他不僅寫了情書,還多次當面獻花表達愛情。

  監獄幾年時間裡,陳雷躲入被窩自慰,仍然以楊帆為幻想對象。

  想起往事,陳雷心情糟糕起來。他不願持續陰鬱下去,強迫自己把思路集中在侯大利身上。高一時期的侯大利是紈絝子弟,不值一提。讀了政法大學後,侯大利氣質變化很大,目光冷靜,如刀子一樣刺人。

  侯大利將李大嘴送回家,掉轉車頭,來到最新發生殺人案的地點。他將車停在距離案發地點稍遠處,來到一處江湖菜館。在銬住土孫之時,他對不遠處的江湖菜館有點印象,覺得裝修還不錯。進入江湖菜館,點了麻辣魚和辣子雞,味道當真很棒。

  侯大利與女服務員很快聊在一起。

  提起兇殺案,女服務員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是敲腦殼死的,先奸後殺。不,是先殺後奸。好恐怖,好噁心。」

  侯大利又問:「女孩多大年齡?」

  女服務員道:「太慘了,死的那人叫陳凌菲,長得挺漂亮。她是剛參加工作的老師。這件事以後,我絕對不敢上夜班了。」

  侯大利以聊天的方式詢問了遇難女孩的基本情況,比如頭髮什麼顏色、衣著習慣、是不是江州本地人等問題,不知不覺就從女服務員那裡問到許多細節。他如今只是二中隊的實習刑警,沒有資格接觸由支隊重案大隊偵辦的重案。旁敲側擊打聽這些事,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尋找當年楊帆落水的蛛絲馬跡。

  死者是年輕女性,這是與楊帆的最大相似點。既然有相似點,他就想多了解情況。

  侯大利腦海中浮現出楊帆落水時朱林講過的話,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色彩、聲音沒有任何改變,如新發生一樣。記憶不失色,讓他承受了更多痛苦。

  江州這些年積壓了五起沒有線索的殺人案件,朱林為此承受了巨大壓力。侯大利幾年前見到朱林時,朱林還是身材筆挺的刑警支隊長。七年時間彈指而過,朱林明顯有了老態,頭髮花白,背也略略駝了。

  市刑警支隊長肩上的擔子重如泰山,外人只見到刑警支隊長威風八面的模樣,卻很難看到刑警支隊長破不了案時的沮喪神情。

  此刻,朱林正和一位更老的刑警相對而坐。

  退休兩年的主管刑偵副局長老薑扭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枸杞水,道:「幾件案子都找不到有用線索,這本身就說明了一件事,這幾件案子就是一個人做的,這才能做得乾淨利索。」

  「唉,陳凌菲案搞不好又要成積案。若真是這樣,我無臉坐在刑警支隊長的位置上,得讓賢。」朱林頭靠在椅子上,渾身疲憊。

  這六件殺人案都沒有明確偵查方向,又不符合串併案條件。老薑幹了一輩子刑警,指揮偵破無數案件,有些案子還是國內有名的大案要案,臨近退休遇到這幾件看上去並不高明卻又找不到突破口的案件,給其刑警生涯留下了深深的遺憾,讓其始終耿耿於懷。

  對有近五百萬人口的江州市來說,十二年時間積壓六件殺人案未破,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社會照常發展,生活還得繼續,始終牽掛案子的只有受害者的直系親屬和案件偵辦人員。

  老薑丟給朱林一支煙,道:「老夥計別泄氣,在這個位置上才能盯住這幾件命案積案。你們幾個刑警頭頭年齡都不小了,陸續要退居二線,那麼積案就有可能變成冰案,永遠沉在檔案里,再不會有人管了。你盯緊的那個實習刑警,水平到底怎麼樣?」

  朱林在這些天一直陷在陳凌菲案,沒有顧得上「考察」侯大利。老薑提醒以後,便給技術大隊打去電話。問完情況,他深吸了一口煙,道:「刑偵系畢業的學生確實不一樣,侯大利提供的煙屁股上確實有土孫指紋,與指紋庫里的土孫指紋完全對得上。」

  老薑道:「刑偵系畢業生也有笨蛋。只能說這個小伙子天生是做刑警的材料。老朱,你真要創造機會讓他接班偵辦那幾件積案?」

  朱林道:「侯大利是侯國龍的獨生子,為了查明楊帆的落水真相,考上政法大學刑偵系,六年還沒有放棄。要想辦下這些積案,一定得有這種咬定青山不鬆口的犟脾氣。而且,他畢業於政法大學刑偵系,從小丁反饋的情況來看,業務能力很強。」

  侯大利到刑警支隊實習,除了朱林、老薑等極少數人以外,其他人並不知道其國龍集團太子的隱藏身份。

  「既然如此,早點謀劃,等他鍛鍊兩三年,熟悉各方面情況以後,想辦法讓他辦積案。」老薑拍了一下腦袋,道,「你的想法不錯,可是在現行體制下,一個年輕人搞這些積案還要全局支持,這個實在有點困難,你有具體措施沒有?」

  朱林苦笑道:「沒有措施。讓侯大利搞積案,百分之八十是空想。」

  時間飛逝,侯大利順利完成實習。

  實習結束後,二中隊為其舉行了餞行酒。每年都有實習警員到中隊,實習警員離隊時,丁浩僅僅是不咸不淡說幾句鼓勵的話。侯大利這個「變態」到了二中隊很快就成為辦案先鋒和勞模,弄得二中隊隊員們總是忘記「變態」只是實習警員,送行時皆將其當成了真正的戰友。

  2008年夏,侯大利大學畢業,進入江州刑警支隊,成為一名普通刑警。與侯大利一起進入刑警支隊的還有同班同學陳浩蕩。侯大利在二大隊工作,陳浩蕩則進入刑警支隊辦公室。

  侯大利最初想低調進入警隊,隱去父親的光環,專心辦案。

  山南著名企業家侯國龍出自江州,有諸多故事在坊間流傳,流傳時間久了,變成了財富傳奇,所有民警都知道侯國龍的大名。侯大利來實習時沒有帶檔案,正式分配時就有檔案要進入公安局,低調是奢望,屏蔽更是幻想,來到刑警隊二大隊當天就有諸多隊友詢問其爹是不是侯國龍,得到肯定答案之後,又有好奇隊友詢問:「既然是侯國龍的兒子,為什麼要來當刑警?」潛台詞就是「腦殼有病」。

  局長關鵬打電話給朱林,道:「老朱,新分來的侯大利是侯國龍的兒子,以前在二中隊實習。」

  朱林裝傻,道:「政治處應該最清楚這事。侯大利實習之時,政治處只是提供了一個名單,江州姓侯的這麼多,我怎麼知道是侯國龍的兒子?他真是侯國龍的兒子嗎?」

  李大嘴得知侯大利的爸爸是侯國龍,電話里發了火,對於徒弟以前的「欺騙行為」表示憤怒,要求賠償精神損失。

  侯大利知道無法給每個人解釋真實原因,所以一概不解釋,只說自己喜歡當刑警,這難道不行嗎?包括請丁浩和李大嘴吃飯時,也是如此回答。

  在單位可以如此回答,面對父親之時,侯大利就不能說假話了。前往江州刑警支隊報到的日子,侯國龍推掉所有活動,在家裡備下飯菜,與兒子單獨面對。

  「國龍集團已經是現代企業,真要能掌控企業必須投入時間。你把最寶貴的時間花在刑警隊,以後誰來繼承家業?你爸是老派的人,把辛苦做下的企業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也不甘心。」侯國龍給兒子倒了一杯酒,喝著小酒,試圖勸回兒子。他知道這是堂吉訶德式的努力,但是不努力一把,實在不甘心。

  侯大利道:「我或許是偏執症吧。等我抓到殺害楊帆的兇手,立馬辭職,回到國龍集團。」

  「如果當年刑警的判斷沒有錯,如果楊帆真是意外事故,你肯定抓不到兇手,因為本身就沒有兇手。那麼,是不是意味著你要永遠當刑警?這種情況發生,你的偏執還有沒有意義?除非你是真正喜歡當刑警,那又另當別論。人生很短暫,最重要的決定往往是在不經意間做出來的,就好比當初我瞞著你媽辭職,辭職之後,我們的人生其實發生了重大轉變。你現在同樣如此,現在做出的決定會影響你的人生走向。」

  侯國龍知道兒子脾氣,徹底放下了父親的架子和國龍集團掌舵者的權威,以朋友的身份與兒子平等談話。他提出的觀點都是其人生感悟,每一條都很簡單,蘊含著其對生活的體悟。

  「爸爸,謝謝你能說這些。我暫時只能這樣想,我還年輕,有重新開始的本錢。」

  對侯大利來說,人生被劃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楊帆遇害之前的人生,第二部分是楊帆遇害之後的人生。兩部分人生看似是連續的,沒有區別,但侯大利本人清楚,當看到泡在水中的楊帆屍體那一剎那,他的人生發生了永久的實質性的改變。從此以後,他就不再是以前的侯大利,而是一個帶有創傷的侯大利。創傷深入內部,最初不明顯,隨著時間延續,創傷如一棵小樹開始發芽,漸漸長成參天大樹。

  如果不能找到兇手,侯大利的靈魂將無處安放。

  至於是否出現楊帆真是意外事故的情況,侯大利固執地不去考慮,堅信自己的判斷。

  母親李永梅曾經說過他這樣做就是一場人生豪賭,並問他為了一個還沒有和他結婚的女人是否值得。侯大利不知道是否值得,只是順從本心,投入一場有可能並不存在的偵破工作中。

  侯國龍實在無法理解兒子的選擇。按照他的思路,要讓公安局抓楊帆案的方法很多,根本不用本人親自出面。他再一次說服兒子失敗以後,心情比失去一個大生意夥伴還要糟糕。

  作為行動派,侯國龍很快就從沮喪中走出來,打通了夏曉宇的電話。

  「大利腦袋完全鏽掉了,分不清好歹,抓不住重點。你要想辦法讓侯大利在刑警隊坐冷板凳。」

  「老大,既然如此,乾脆就不讓大利到刑警隊。」

  「若是進不了刑警隊,他會猜到我們在做手腳。讓他坐冷板凳,打破對刑警的幻想,最後知難而退。更重要的是坐冷板凳不用上一線,總能減少些危險。」

  「老大,我明白了。這事不違法,也不違反政策,就是家長關心子女,走走後門,容易辦。」

  夏曉宇是國龍集團在江州的代理人,人脈深厚,辦理這類事輕車熟路,十分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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