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天理便是道
2024-06-01 15:47:34
作者: 周月亮
嘉靖雖立朝,這年的年號還是正德,八月,他回到山陰。
自他出山之後,弘治十五年回來養病,築室陽明洞,練道術,時年三十一歲。三十六歲去龍場前,回來看過他奶奶。四十二歲時,當「弼馬溫」時回來過。四十五歲時,去江西前又回來一次。一晃五年過去了,這五年是他激動人心的五年,也是大明朝動盪不寧的五年——「百戰歸來白髮新,青山從此作閒人。」讓千里馬賦閒,又並非太平盛世,他又不是唐伯虎、文徵明、祝允明一類可以當閒人的那種名士。面對著家鄉的山水,他的感覺系統居然還要「尚憶沖蠻陣」「猶疑見虜雲」——職業病也會成為「觸之不動」的心體本身的一部分嗎?
九月,他回到餘姚,給祖墳掃墓。大半生已過,他也快回來與祖先為伍了。任何道術都不能讓人不死,這是只能讓聖人追求精神不死的驅動力。正如前不久,他在回答養生問題時所說的:「區區往年嘗斃力於此矣。後乃知養德、養生只是一事。元靜(陸九淵)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他用經驗例證法,說白玉蟾、丘長春這些仙家祖師,享壽皆不過五六十,來說明長生之說,別有所指——精神不死。
他回到瑞雲樓,指著藏胎衣的地方,老淚縱橫。
陽明二十五歲時,錢德洪也出生於這個瑞雲樓。當時陽明正結餘姚詩社,現在錢率侄兒和一些求學者「集體」皈依王門。錢早就知道王在江西講學的宗旨,想入門為弟子,但家鄉的一些老人還記著王小時候的淘氣事,反對錢這麼做。錢力排眾議,毅然入其門下。第二天,有七十四人同時投入王門。
陽明在老家的日子主要是:與宗族親友宴遊。古越一帶勝地頗多,今日游一地,明日游一地,像朱子格物一樣。用他自己的話說,則是「種果移花新事業,茂林修竹舊風流」。有點兒林下宰相的風致了。
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嘉靖皇帝下詔封他為新建伯——明朝規定平過大反叛的才封伯,特別卓著的封侯。還有榮譽頭銜: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予誥卷,子孫世世承希。誥命是派行人——專門的官員送達的,那天,正是王華的生日,親朋咸集,王華戚然不樂,告誡陽明說:「宸濠之變,皆以為汝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復以為懼也。」陽明跪下,真誠莊重地說:「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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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王華早就預料到寧王必反,曾在上虞的龍溪買了地方,準備避難。聽到亂起的消息時,說陽明已被害。有人勸王華去龍溪,華說,我當初是為老母做準備,老母已不在,我兒若不幸遇害,我何所逃乎天地間?並告誡家人鎮靜。等陽明倡義,有人說寧王必派人來搗亂,勸華躲避,華說我要年輕,就去殺敵去了,現在,只有共同守備以防奸亂。鄉人見華宴然如平居,人心安定。
後來,正德南巡,奸黨誣陷陽明,危疑洶洶,旦夕不可測。當地的小人乘機作亂,來家裡登記財產牲畜,像即將要抄家似的。姻族皆震恐,不知怎麼辦好。華平靜如常,日休田野間,但告誡家人謹出入,慎言語。終於等來公正的評價。次年二月十二日,朝廷追封三代的正式通知下達,他讓陽明弟兄趕緊到門口迎接,說不可廢禮,聽到全部儀式完畢,他偃然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歲。
陽明誡家人勿哭,抓緊給父親換入殮的衣服,將內外各種發送的東西準備齊全,才舉哀。他則一慟而絕。這是禮,不哭、裝殮、再哭倒都是禮。王陽明努力學做聖賢以來就非常重禮,一方面盡禮一方面盡情。這兩個方面集於一身,正是陽明的特色。
這回可幫了閣臣的大忙,陽明必須按規矩在家待三年。這三年足夠他們消除陽明成功加給他們的不利影響了。他們將陽明的戰役總結報告做了刪削,又有人彈劾王學為偽學,建議朝廷禁止王學的傳播。
陽明上書,辭去官方榮譽,原因是:「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辭榮也,避禍而已。」他的目的是要同時賞賜一起立了功的。但他的建議、抗議都等於零。七月十九日,吏部下文,不准辭。他又上書,要求普降龍恩,抗議他們陰行考察,對於其他平叛官員,或不行賞而削其績,或賞未及而罰已先行,或虛受升職而實使退閒,或罷官或入獄。當時都是冒著殺族滅家的危險倡義舉事的,這樣對待他們,以後國家再有危難,誰來獻身?這種阻忠義之氣,快讒嫉之心的做法,只能涼透人心。
他跟學生說:聖人不是不要功業氣節,只是依循著天理,該講究功業時就得講究。循著天理便是道,便不叫功業氣節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說他現在爭個公道,是符合天理的。也的確是符合天理的,若不爭便是假道學了。
他說:「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能外面修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以上均見《傳習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