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體要虛 功夫要實
2024-06-01 15:47:31
作者: 周月亮
正德皇帝玩兒夠了,上極樂世界去了。天下愁眉鎖眼的姿態為之一掃,自然法則可以有限地修補一點兒皇帝終身制的毛病。許多在本朝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都潛伏著等著「換頭兒」,新朝也往往要平反一些冤案以提高效忠率。陽明不會公開表示喜慶,那是不「合法」的。但也不會無動於衷,茲舉一個細節足見他那股興奮勁:他寫信要鄒守益快快來白鹿洞幫助他,但又說:「醉翁之意蓋有在,不專以此煩勞也。區區歸遁有日。聖天子新政英明。如謙之(鄒的字)亦宜束裝北上,此會宜急圖之,不當徐徐而來也。」他一改語言簡潔的習慣,絮叨起來,足見其情急意迫。他的醉翁真意在於,根據朝野的呼聲,他極可能入閣當國家大臣了。鄒作為他很放心的學生,他可能考慮要保舉鄒出任重職,不只是來修府志、辦學。
這次白鹿洞大聚會是他在江西講學的最後高峰了。正好有個公助的機會,就是南昌知府要修府志,陽明的高足便來參與其事,也算寫了些東西——這倒是清朝文人的常規。自然這事對陽明來說並不重要。這次白鹿洞聚會,為王學在江西的傳播起了層樓再上的推動作用自不待言。
白鹿洞是陽明常來的地方,他是江西的「首相」,又熱衷山水和教育。白鹿洞是南唐李渤的隱居處,後擴建為書院。在宋代,與睢陽、石鼓、嶽麓合稱四大書院。在正德十三年,陽明手書《大學古本》《中庸古本》《修道說》,從贛州南邊千里傳書過來,當時就摩刻上石,流傳至今,保存完好。正德十五年二月初,他借居白鹿洞養病、講學。現在是正德十六年,正德人死了但須等新皇帝的年號出來,才能換紀年。此時洞主蔡宗兗是陽明的學生,同門聚會,是王門師生都熱衷的事情。
陽明還是一如既往地與學生論學、寫信回答各種問題。有人問:「學無靜根,感物易動,處事多悔,如何?」陽明說:「三者病亦相因。惟學而別求靜根,故感物而懼其易動,是故處事而多悔也,心無動靜者也,故君子之學,其靜也常覺,而未嘗無也,故常應常寂,動靜皆有事焉,是之謂集義。」然後還是心即理、知行合一、動靜一體那一套,說明他的良知學說與他前期的思想是一致的。歐陽德對他說:「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蘊,看來這裡再去不得。」——到頭了。陽明說:「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他問陳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九川說:「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對這種滑舌利口賣弄聰明的說法,陽明很不以為然,他說:「可知體驗來的與聽講來的不同。我初與講時,知你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但他對九川講「此『致知』二字,真箇是千古聖傳之秘;見到這裡,百世以侍聖人而不惑」!而與跟歐陽德講的就不一樣,這叫作因材施教、因病發藥。
後來九川真去用心體驗,卻又出了新的問題,他問老師:「此功夫於心上體驗明白,只是解書不通。」
陽明說:「只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幾個學生「侍食」——像賈府的大小人等看著賈母吃飯一樣,王現場發揮、隨地指點良知:「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積在肚裡,便成痞了,如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源泉如淵地位?」翻譯成西方哲學術語就是,他認為這個「知」還是得由經驗積累(隨時格物)的「認識」,是知識學的「知」,而非「大全之知」、根本信仰——形而上的智能發射基地(天淵)。
這是根本性的一問。不能證明這一點就不能證明良知萬能,致良知也就不能統一思想、取代以往的知識體系(如被王譏為支離的漢學)和思想體系(如理學),而陽明是以取代它們為目標的,做不到這點,他自己也會認為並沒有成功。
先看陽明怎樣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無所不該,原只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傳習錄》下
這與當年「心即理」的論式是一樣的,只是將理換成了天;「淵」則給予心一種生成的能力,創造的能力,於是一通俱通,一塞俱塞。心之天淵的功能,不是一句思辨的大話,而是心學的一種全新的起點。有必要對其合理性或曰意義稍加闡發。
在心學以前的各種學說、知識,將人看成一種結果,而人自身的自發性、由這種自發性決定的多種可能性——即人自身的存在被遺忘了。王陽明一再反對、拒絕外在的「聞見之知」,提倡心是「天淵」就是為了使人從各種限定人的知識中解放出來,利用專門知識,同時又超越專門知識,單靠專門知識改變不了人的存在狀況,起決定作用的是人的內心態度(態度,是人思考其世界並對之形成意識的方式。如王常說的:「本體要虛,功夫要實。」)——也就是說,看你「致良知」與否。
所謂心之本體是無所不該(完備)的大全、天淵,不是一個讓主觀去反映客觀的「純正」的認識論命題,心學認為讓人那樣當現象界的爬蟲是白當了一世人,那種走向是毀滅了人之為人的價值。他王陽明就是要把這個出發點「挪」過來,挪到能動的人本主義立場上來,只有這種「本體論差異」——本體的挪移,才生發新的視界——在心學這裡就是新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