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是覺悟了的知覺性
2024-06-01 15:47:29
作者: 周月亮
陽明本想找一個超驗的從而萬能的依據,賦予它不證自明、永遠有效的權威性、真理性,好像一找到良知就等於和上帝在一起了、就得到了神啟、就得到了來自上帝的絕對命令,就正確無誤了。但事實上很難說。譬如,他以致良知的精神效忠君國時,稱得上是顧全大局的聖人,但他那種心態其實是一種不甘當小奴才的大奴才心理,固然高於那些宦官群小,但並不是一個心學大師的高度——外國人又怎麼看?再過兩百年人們又怎麼看?固然別人怎麼看也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王陽明也同樣有權認為我們不著邊際——這也至少證明了良知不能統一天下人的思維,當然它可以統一讓它統一的那些人的思維,如王門弟子、王學傳人——這又變成了一個信仰的有限性問題。霍金說哲學就是對信仰進行批評。心學在陽明手裡都是飄忽的,忽而是批評假道學那種信仰的學術,忽而自己又變成了讓人信仰的教義。
王陽明以一種你們不信反正我信的姿態,興高采烈地總結良知的價值、意義。他給鄒守益寫信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如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有舵柄自然比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要好百倍,但又有多少舵手入海不得回的?正德若硬拿你下獄像拿冀元亨那樣——那也只能是船翻了但舵還在手而已。
他不憂心這個「有限性」的問題,卻發愁它不能光照全人類——有一天喟然長嘆,陳九川問:「先生何嘆也?」王說:「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
陳說:「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手,以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這話也是自作多情的類推語。那些佛教徒也承認有一個人人都一樣的真面目,但不是良知,而是空、是佛性、是如來藏,卻也同樣覺得「更復奚疑」,奈何?稍可注意者:識神、性體是用道教術語翻譯佛經的常用語。
王的論證辦法很感動人:「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墳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聖賢相傳一點兒真骨血也。」但這個動人的「轉喻」只是表達一種心情罷了——既不能證真也不能證偽——其實他說的是真的。他的「良知」二字的確相當成熟漂亮地表達了孔孟真精神,在習慣了以聖學為真理標準的事理論證網絡中,能夠認祖歸宗,他的論證也算到位了。但是這種話語相當於文學評論——贊同還是反對全憑接受者的感覺,信自信疑自疑,千古如斯。
思想真理對接受者來說還就是「自家吃飯自家飽」,各人識得自家那片月,有的王門信徒後來倡導「現成良知說」,便瓦解了良知的真含義。王陽明提倡心學以來,就自覺地抵制這種來自內部的顛覆傾向,尤其自南京以後,對求教者一律要求以存天理去人慾為本。要問「之所以」,讓他自己去求「是因為」。從來不一口噴出個天理——也的確如此,良心是能從外援得到的嗎?天理要不從自家心頭養出來,欺世盜名者豈不皆天理的特使了?「致良知」這種成仙成聖的神聖又神秘的功夫不也就變成搞文學評論了嗎?但良知若只是啞巴吃餃子,它還能光芒萬丈長嗎?
他也有啞巴感,或者說他是想高級啞巴化:「近欲發揮此意,只覺有一言發不出,津津然如含諸口,莫能相度。」——就是說不出來。說完之後,沉默良久,這種時候,他的學生都不敢打擾他,都知道他有更重要的話在後頭,可是這回卻是歸於無言:「近覺得此學更無有它,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餘矣。」學生中有表現出健羨的,王說:「連這些子,亦無放處。」絕對是高僧在參玄機,他的真實意思是他已到達至高無上的「無」的境界,萬物皆化,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了、與大道為一體了。其實他是達到了一種超語言的神秘的心證境界。良知就是這麼一種覺悟性,一拿出來標榜、宣傳就不再是良知了。理解良知也需要這樣的知覺性。我總覺得陽明啞巴時是他一生最良知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