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致良知
2024-06-01 15:47:27
作者: 周月亮
良知是光源自備的明鏡
陽明學以良知為宗,別的提法都是階段性的教學方針。他一生說良知隨機發用,時而偏天理,時而偏感應,時而偏無,時而偏有,總體上不妨這樣理解:良知是明鏡,這個明鏡是有自性的,其自性可以示現為無,卻能顯現萬有。這鏡子的光源不在外頭,在心本體。因為心即天,心即理,心即宇宙。所謂心學,就是以心為體、以心為用的意術。天人合一是天心合一。人的一生,事態紛呈、林林總總,不出「人情事變」,而事變亦在人情中。陽明說「心意知事,總是一事」。我們要做的無非是致良知,致者,找也;致者,實現也、落實也。從修行功夫上說是找,從行起坐臥、五行八作、應變料敵等等行為上說是實現、落實。致良知是人心的總綱、人生的總綱。只有綱舉才能目張。
正德十五年,王陽明歷經百轉千難、一口說盡了自己的心學:致良知!
他後來曾多次激動地描述他一口道盡這千古聖學之秘的心情:「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與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錢德洪《刻文錄序說》)——自龍場時這「良知」二字已在他胸口盤桓了,他當時悟道時,就已悟及於此,只是還差一點兒,就為了這一點兒,他先是說「心即理」,後又講「誠意」,講「克己省察」「收放心」,講「知行合一」。大方向、基本路線是一致的,但都不如「致良知」一語之下洞見全體,既包含了本體又包含了方法,簡易精一。他說:「某之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他口說良知的最早的記載是在庚辰年(正德十五年)初夏之際於贛州。記載在《傳習錄》下(《年譜》說是在次年):陳九川庚辰(即今年)往虔(即贛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陳)曰:「請問如何?」(王)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爾那一點兒良知,正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它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它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它,實實落落依著它去做,善便存、惡便去,它這裡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它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子欠缺。」
這個良知就是天賦悟性——上天賦予的人人具備的覺悟性。佛,覺悟者;聖,也是覺悟者。悟了以後叫覺悟,悟之前的吾性則是覺解力、知覺性。佛學的目標是成佛,必須破我才能成佛。儒學的目標是成聖,必須致良知才能成聖。人人能成佛是因為人人有佛性,人人能成聖是因為人人有良知——還是用王解王,接著上面的話是:「在虔,(陳)與於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說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的,如何要推?』於中又曰:『不敢。』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於中乃笑受。(王)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做賊,他還忸怩。』於中曰:『只是物慾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蔽日,日何嘗失了!』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於中用良心解釋良知獲王的贊同。可見,這個良心既在每個人心中,又是先驗的、不以個體的差異為轉移的。
因此,它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陽明接著說:「這些子看得透徹,隨它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便非。如佛家說的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心印,即心心相印,不需要聞見道理、不需要語言文字,自可心心相印。陽明在別處說過,天下事不是是就是非,良知就可以像計算機一樣處理這個像0和1一樣二進位的大千世界了。所以是試金石、指南針。
還有,「先生曰:『人若知這良知訣竅,隨它多少邪思枉念,這裡一覺,都自消融。真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同上)這裡一覺,揭示了良知是覺悟性這一本質。點鐵成金靠的是知覺性翻轉,煩惱即菩提。
但這「一覺」是不允許自封、口說的。口頭功夫是腳不點地的,就是單憑聰明悟到此與做功夫做到此,也有天壤之別。用陽明的話說:「穎悟所及,恐非實際。」陽明區分過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勉知之,他認為包括他自己在內大多數人都是須經困勉才能知之。他教學生靜坐、克己省察、知行合一就是為了讓他們從自家心體裡生出這良知來。致,就是這個功夫、過程。生出良知以後,在事事物物上運用良知,是第二層面的致良知,即致良知於事事物物的致。致良知的主要目的是喚醒一種澄明的意識狀態。各種知識是有終點的,而這種澄明的狀態則只是起點,不僅超越有限又無情的知識理性,也超越蠻橫的唯我主義。所以,它應該是最無危險的真理。
那麼,良知到底是什麼呢?良知就是不關乎思想、利益的直覺,沒有附著物的知覺性。良知就是陽明一再說的「心」「心體」。道德化的解釋是知良的意思,知道是是非非。這是淺而言之。深而言之是超道德的,是與天通的、與天理通(道德只是天理的一小部分)。這一通天的意思就是後來他四句教的第一句「無善無噁心之體」。他太願意看到效驗了,所以直接奔道德教化而去,從而失去了成為世界級哲學大師的機會。良知是體、相、用三位一體的,一即三、三即一。陽明在「用」上耗盡了它的語義。譬如:
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愛其親,無不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慾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見孺子將跌於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傳習錄》上
這樣,尤其是這樣與知行合一結合起來,就直奔倫理、合理的社會去了。他反覆地說不能行的知不是真知,想用「知行合一」「致良知」來克服人類的二重道德。他還再三申說:本體境界必須靠實功夫才能達到,本體論與功夫論必須合一。然而神州大地處處是這樣的人:我的人慾便是良知,你的良知也是人慾。甚至殺人犯、賣假藥的都口若懸河地說自己一本良知而行。
陽明教學生的時候,總是讓他們從靈魂深處去「煉」良知來。並舉自己下過格竹子那種死力氣例子,說這「致良知」是他用大半生的性命提煉出來的口訣、心法,絕不是有口無心者皆可耍弄的套話、口號。若過濾掉其生命證驗的信息、遺棄掉其中的生存智慧,只是掉書袋地來比證便是在以學解道,若是白撿過來貪便宜地說現成話便是在「玩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