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破知見
2024-06-01 15:46:38
作者: 周月亮
猴年(1512年,正德七年),黃綰告別京華,歸隱天台山,專門修煉自得之學,以期明心見性去了。
陽明的《別黃宗賢歸天台序》寫得「哲」情並茂。這一時期,陽明的「中心思想」是自得二字,自然開口就是這個主題。他說,心本體是光瀅明澈的,欲望把它擋黑了,經驗把它污染了,要想去掉遮蔽清除毒害,使之重放光明,從外邊著手是不管用的。心像水,有了污染就流濁;心像鏡子,蒙了塵埃就不亮。若從清理外物入手,逐個對付是不現實的。最主要的是,那樣就得先下水,就等於入污以求清,積塵以求明。黃開始也是遵循著這種流行文化方式去做的,結果是越勤奮越艱難,幾近途窮。
王則教他從「克己」做起,從我心做起,「反身而誠」,明心見性,這樣就可以不依賴外界改善自己的德行水平。主體高大了,外界就渺小了。黃深以為是,總是如饑似渴地聽他的教誨,每每喜出望外。
那位到南京當學道的王純甫與上上下下的關係都相當緊張,陽明剛聽到這個情況,一開始心裡很不是滋味,後來就高興起來。他寫信告訴純甫,感覺不好是世俗私情,感覺高興是說明你正在像要出爐的金子一樣,經受最後的冶煉。現在的難受事小,要成就的重大。這正是變化氣質的要緊關頭:平時要發怒的現在不能發怒,平時驚惶失措的現在也不要驚恐不安。「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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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天下事雖萬變,我們的反應不外乎喜怒哀樂這四種心態,練出好的心態是我們學習的總目的,為政的藝術也在其中。
自得,就是在千變萬化的境遇中,在錯綜複雜的矛盾中,自己能找到正確的心態、意態,保持虛靈不昧的狀態,從而運用自我的力量完善自我。這是自家吃飯自家飽的事情,誰也不能給誰、誰也替不了誰,自己也不能從外頭弄進來,必須從自己的心本體中領取能得到的那一份。你自修到什麼程度就得什麼果位。
王純甫收到陽明的信,琢磨了好長時間,給陽明寫了封回信,辭句非常謙虛,但語意之間其實是很自以為是的。陽明很反感自以為是,因為這事實上是沒有求益的誠意,無論你說什麼,對方也聽不進去,本想不予理睬了。後來,想了想,生命不永,聚散無常,他自以為是是他犯糊塗,並非明知其非來故意折騰我,我怎能任性只顧自己?
自得之學的天敵便是自以為是。後來心學門徒就有把自以為是當成自得之學的,所謂「良知現成」就是這種口號。
王陽明深知個中差之毫厘謬之千里的界限。首先是個「誠」的真偽深淺的問題。自以為是者都認為自己是真誠的,弄不好還認為唯我「明善誠身」,別人倒是在裝蒜。
這其實是人類的絕症,也是東方主體哲學的「天花」——不自信其心就不會嚮往那絕對的善,太自信其心必自以為是。而自以為是是什麼也得不到的。
朱熹是想把心靈問題學術化,類似於用科學解決宗教問題,也的確出現了只有學科而無學的問題,尤其是成為應試的舉子業後,與微妙的心靈幾乎毫無關係。
陽明是想找回這個「學科」的靈魂,把學術問題變成身心問題,而且這個轉化是不能把「外」當成「內」的,要從內心向外轉,擴良知於事事物物,而不是相反。怎麼克服自以為是的毛病呢?只有更真誠深入地用人人心中本有的無條件存在、無限綿延的大「是」——他後來管它叫良知——來收拾每個人的那點兒自以為是。王純甫就是支離外馳而不覺,以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須逐個求個至善,才能得到「明善」——這類似後來唯物主義的無數相對真理之和就是絕對真理的說法,現在已基本被證明是幻想。陽明只能是堅持他的一元論:
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
若將心與物分為二,必活得破綻百出,遇事便紛擾支絀。而盲目自以為是,是「認氣作理,冥悍自信」。這種人其實是瞎牛。
所以,必須在事上練心,克服自以為是的良方是「必有事焉」。有了事,檢驗是與不是的標準就不是我以為了。這不但與心即理不矛盾,反而是心即理的延伸,因為事變都在人情中,「心外無事」不是說真的沒有事情而是說心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事不在心外,幹事即是在練心。
王陽明最反對「墮空虛」,他不滿於佛教的一事不干,既放棄了倫理責任,又無法找到活潑的「心」。王學是實用精神哲學,既非邏輯的也非經驗的,而是既先驗又實用的:「明善至極,則身誠矣。」誠則成物,不誠則無物。誠,是意術。
陽明的自得之學雖是他自得而來,卻得了湛甘泉不少諍議、強化訓練,所以,王總說湛使他去了邪僻,得入正道。這其中有客氣、推譽的成分。要從思想史上說,自得之學的首創者是湛的老師陳白沙。白沙初年,由書本尋找入道門徑,累年無所得。他真誠地修煉,說出的話令人可信:我心與此理總不接茬,不搭界。他開始轉向,轉變到從我心中自求的道兒上來。他的口號是:「道者也,自我得之。」遂成了明代由朱轉陸的第一人、心學運動的先驅。
湛甘泉一生極尊師道,弘揚師道不遺餘力,只要有條件就建造白沙祠堂,使白沙心學廣泛流傳。從大方向上說,陽明與湛、上至白沙是一條道兒上的。但陽明自有獨到之處。
現在方叔賢已去西樵山修自得之學去了,黃宗賢也到雁盪山與天台山之間修自得之學去了,湛甘泉則在蕭山和湖湘之間蓋起了別墅,離王的陽明洞才幾十里,書屋也將落成,陽明「聞之喜極」。他曾與黃、湛有約,要繼續在一起聚講身心之學、自得之學,還將像在京城一樣——幾個人「死纏爛打」在一起,共進聖學之道。黃則聲稱他是為二人打前站的,王信以為真。他覺得人活著樂趣莫大於此,跟孔子最欣賞的曾點的活法差不太多了。
他別方叔賢的詩說:「請君靜後看羲畫(指八卦),曾有陳篇一字不?」因為方叔賢有重書本的傾向,特提出規勸。關於自得的話頭是:「道本無為只在人,自行自住豈須鄰?」大道如江河,你必須「親自」去汲取,必須自得,這是無援的思想,而且必須「陳言務去」,才能有所得。他嘲笑那些想從知見覓虛靈的做法是在緣木求魚。「知見」相當於黑格爾說的「意見」(黑格爾說學哲學必須學方法、原理,不能學一堆意見),是「聞見道理」,不是親證親會的真東西,不可能給人智慧和力量。
他別湛甘泉的詩充滿了生離死別的憂傷。在飛短流長的官場文人圈子中,像湛那樣淡泊的人,依然有人瞎猜疑,王的答覆是:「黃鶴萬里逝,豈伊為稻粱?」陽明的緊迫感躍然紙上:「世艱變倏忽,人命非可常。斯文天未墜,別短會日長。」最後以他們幽居林泉講學論道、共輔斯文不墜作結。
嗚呼!世風澆漓如此,已無外援可恃,只能從本心「自得」道德意志了,恰似蜻蜓自食其尾以汲取氧氣。
但是,他們卻生機勃勃得很,而且頗多狡黠幽默的「趣」。後來公安派的袁伯修在《白蘇齋類集》卷二十二中追記了一則聽前輩講來的故事:
陽明接人,每遇根性軟弱者,則令其詣湛甘泉受學。甘泉自負陽明推己,歡然相得。其實陽明汰去沙礫,直尋真金耳。
從中不難看出陽明比甘泉有「術」。自得之學,各人得其所學。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機者執之即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