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戰友
2024-05-30 02:43:19
作者: 波兒來了
侯娟臨產前三個月,母親寫信讓我帶著她回了老家陽華,在老家,海拔低,醫療條件好,孩子以後有父母照顧,總比在高原林區安全係數高些。
父親兩鬢白完了,精神也不如以前那麼好了,經常在裡屋一呆就是大半天。我給父親削了個蘋果進去,有意瞟了一眼,桌子上堆的全是材料。
父親讓我也看看,說是看看對你自己有用的。
材料里有過去的老工人給父親寫的信,有現在收集的資料,父親用一個筆記本認真地記下了重點,然後自己編寫材料,還學會了刻蠟紙自己印材料。
我意識到父親在干一件大事,一件和以往當公安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的事情,拿槍的手拿起了筆,晚上經常奮筆疾書,白天則騎車到郵局寄送材料。
父親現在跟過去簡直是兩回事,退休就跟消失了一樣,從來不參加離退休老幹部的慰問會,局裡上門拜訪慰問的人也不給面子,連門都不開,反而經常帶老工人一道到省林業廳「鬧事」。
兢兢業業工作至退休的幹部,退休後卻站在了單位的對立面,這反差很多人都不理解。又不是吃不起飯的人,怎麼會這樣呢?
父親說:表面上看,我好像是丟人,但丟的不是我本人的臉,我並不缺吃穿,但我站出來,為的是千千萬萬的青山工人,他們在最艱苦的工段幹了一輩子,如今退休了,待遇得不到保障,醫藥費報不了,甚至有人病死在床上,數月無人知曉。他們有很多是我在生活緊張時到內地各縣招的工,我有這個責任,讓他們晚年過得好一點。
和父親一起上訪的吳洪林,是父親的戰友,原來是121林場三工段的段長,因為工作出色,被評為省勞模,在一次撲救山林火災的過程中,不慎摔下懸崖,左腿粉碎性骨折,救治不及時,被迫截肢,提前退休回老家了。
吳洪林現在居然在省城乞討,擺塊紙殼子,將工作證、退休證、勞模證、醫院證明放在上面,儘管如此,他的臉還是颳得乾乾淨淨的,頭髮紋絲不亂,一點不像那些裸露殘疾身軀、襤褸衣著的職業乞討者,圍觀者感慨不已。他用他的人生現身說法,要給森工人討一個說法。這件事情在省城對森工系統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父親和吳洪林成為上訪者中最具典型性、影響力最大的組織者。只要他們一發起到林業廳「吃大白饅頭」的號令,散居各地的森工退休工人便聞風而動,輕車熟路地到達林業廳大樓。他們或者在大廳里席地而坐,或者到辦公室占據座位,手裡拿著請願書一動不動。林業廳的幹部職工拿這些老工人,特別是一些傷殘的老工人們根本沒有辦法。到了飯點,林業廳食堂還得端來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大盆的土豆燒牛肉。
梁廳長也是父親和吳洪林共同的戰友,當年都在公安師的通訊連,父親是排長,梁廳長還是父親的手下班長。在一次戰鬥中,梁廳長腹部中彈,在戰地醫院簡單手術後,感染導致腸粘連,被送回了成都,一直養傷,在剿匪結束後留在了成都,分配進了省級機關。因為有戰功,梁廳長幸運地被保送進了大學深造,畢業以後仕途非常順利,先後當過秘書、辦公室主任,還下派到地方當過縣長、縣委書記、副市長、市長,一路順風地當上了廳長。如今還是一副白面書生儒雅的模樣,看起來比父親和吳洪林至少年輕十歲。
父親是寫血書主動申請到了最艱苦的古錦森工,當了一輩子派出所長,履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吳洪林轉業後當了木匠、段長,因集材需要,長期抬沉重的木頭,他的後頸處長出了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肉包,那是青山工人的一個明顯的標誌,木頭槓子壓出來的,受傷截肢後退休。
工人和林業廳的幹部們一起感慨不已。人生命運就是這樣的奇妙,三名戰友在這種情況下相聚,簡直有點眼淚汪汪了。
敘舊敘完了,各歸其位,正事還是要說的。
你們是老黨員,老勞模,覺悟哪裡去了?當年喝雪水、啃饅頭、住岩洞的苦日子都挺過來了,現在不至於這麼苦吧,反而鬧起事來,竟然帶領工人們上訪,這是嚴重無組織無紀律、黨性不強的表現。省林業廳的梁廳長和退休工人們一道啃著饅頭,一邊嚴肅地批評父親和吳洪林。
梁廳長非常清楚父親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千千萬萬的森工退休人員,可站在他的立場上,只能根據政策來解釋。
沒有我們無私奉獻的青春,共和國能積澱到這麼巨大的財富嗎?可我們享受到了多少,這和我們的奉獻成正比嗎?父親不客氣地反駁道,我們要的是公平,哪一點過分了?
別說那些虛的了,你讓人把我這些住院發票報銷了,把應該享受的政策落實了,我馬上就會成為一個好黨員!吳洪林把一個黃皮挎包里的東西倒在辦公桌上,除了花花綠綠大小不一的發票,還有一本鮮紅的省勞模的證書,證書裡面夾著病情證明的複印件。
三人從溫情脈脈差點就相擁而泣的敘舊立馬到劍拔弩張,這讓工作人員們哭笑不得,非常為難,只好認真地記下父親和吳洪林的訴求。
父親和吳洪林代表退休工人的訴求主要有三點:
一是退休待遇問題。同時代參加工作的公務員退休已經漲至2000多元了,事業單位退休的也有1600元左右,森工企業的職工有50%已退休,而這部分職工退休生活費人均月生活費不足500元,森工退休工人在高原林區奮鬥了一輩子,在同一片藍天下,只是共和國的三等公民嗎?
二是名不副實的醫保。退休工人年老多病,生活負擔較重。有病無錢醫治,只有回家等死,活活被病魔折磨而死的退休老工人大有人在。儘管隨後實行了醫保,只是有其名無其實,每人只辦有一個醫保證,而無醫保卡,門診還是各人掏錢,並且住院治療的醫藥費用發票還是寄回去報銷,而且長達幾年都沒有報銷。這怎麼能方便老年人的治療呢?有的人死了都沒有把醫藥費報下來。
三是一次性買斷工齡職工問題。森工企業為擺脫多年積累的「資源危機、經濟危困」狀況,決定實行減員增效,出台了一次性安置下崗職工政策,即給一部分職工按工齡付給安置費,也僅僅只有萬元左右。這部分職工「下海」自謀生路、自行繳納養老金。企業改制過程中,強制買斷職工工齡,致使被買斷的工人生活困苦,沒有取暖費,獨生子女費。
森工退休人員目前卻是如此窘境,並以此引發的複雜局面,梁廳長分析道:當年,因為政策原因,簡單粗暴地把他們推向社會,讓他們自謀生存其成功者的比例是很有限,大多數都生活在貧困線下,當時的錯誤造成的後果已經顯現出來,這群數目極大的群體漸漸地成為社會的邊緣人。
當年,森工打一個噴嚏,地方上都要感冒的年代過去了。森工的時代的印記在不斷地消除,各行各業在不斷地興盛起來。本地化的趨勢不可逆轉。原來,森工系統自己養著公檢法,辦了醫院、學校,有所有的社會職能,小企業,大社會,權力不可謂不大。如今,森工的社會職能基本上被剝離了,森工局公安分局被縣公安局收編成直屬森林分局,森工局醫院被改為縣中醫院,子弟校被縣中合併。快要沒有森林可伐的森工局,逐漸變成了一個單純的以營林、護林為主的單位,人員從鼎盛時期的5000多人變為現在的不足千餘人。
森工系統的工資偏低,由來已久,原因很複雜:本該由省統的養老金,扣除25%由企業支付,但由於國家實行天然林保護工程後,不再砍伐生產木材,企業沒有錢支付這筆龐大未統部分,至今還拖欠。國家相繼出台的各項增資政策未落實。森工企業職工居住地均在海拔3000至5000米以上,應該享受高寒地區補貼人均300元也沒有落實。還有四、五類地區按內地二類地區結算。這些都是造成森工退休職工養老金偏低的因素。國家出台的其他增資政策根本無財力落實。
沒有錢,什麼政策都無法落實,換誰來都不好辦。曾經有賢平市市長、古錦縣縣長、市林業局長,各森工局派出工作組走馬燈似的來做工作,個個被罵得灰溜溜的。
久拖不決,對各方都不是一件好事,省上要求儘快摸清問題的脈搏,找出針對性的解決辦法,省里能解決的自己解決,省里無法的,可以向中央申請。
由林業廳牽頭組成幾個工作組,奔赴各地困難的森工企業和貧困的退休工人集中的地區調研。
你到吳洪林家裡去看看就清楚了。父親對梁廳長建議道,做好他的思想工作,這是我們從「占領」的省林業廳里撤出來的關鍵,這樣上訪耗下去大家臉上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