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窮途
2024-04-30 06:36:32
作者: 阿冪
王綱原本是打算讓妻兒先走脫,如此,便是他最後走不脫,也算保住王家一線血脈。這時聽見高暢許他同去,當真好說個喜出望外,臉上的歡喜之色幾乎遏制不住,正要磕頭謝恩,又聽高暢說:「只是,王愛卿,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離不開你。你夫人是名門之女,修墳區區小事,想來也難不住她。」
高暢口風這一轉,王綱便似從天堂一下落到地上,好在他還掌得住,臉上並沒有露出多少異常來,還是磕頭謝恩。正要起身,高暢忽然又說:「令郎將將數月,經不起路途顛簸,倘或有個萬一就是終身之憾,就不要帶了。」
這一句話好似晴天霹靂,險些把王綱震翻在地。到了這時,他已顧不上顧憐妻兒了,滿心想著是不是自己哪裡露了馬腳,使高暢懷疑他,這才連番作弄。心慌意亂下,險些將他被蔣璋威脅利誘的事招供,話才到口邊,忽然想到依著高暢的性情,真要懷疑他和魏國聯絡,早叫他一家做了刀下鬼,哪裡還有耐心來作弄他?這才將話都咽了回去,勉力支撐著領旨謝恩,起身出宮。
待出了宮,才一上轎,王綱便舉袖去擦額上冷汗。
在進宮之前,王綱對高暢還有一二分的歉意,愧疚自己辜負了高暢的信任,反在背後出賣他。到了這時卻是只有懷恨了。恨高暢狠毒,因為自己快到窮途末路的境地,所以也不許臣下有半點脫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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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梁朝的土地大半都到了魏王手上,一朝梁朝覆滅,他們父子自然是有死無生,丟下張氏一個人可怎麼辦?可張氏要一起留下,高暢只是在政務上不嫻熟,可不是蠢,不獨不蠢,反是聰明過了頭的,定然會對他今日的舉動起疑。
還不等王綱拿出個決斷來,轎子已到府門前,中門大開,轎子長驅直入,直到二門前才停下,王綱下轎,早有僕役們上來請安,王綱唔一聲,抬腳往正房走。
張氏曉得王綱回來,早抱著幼兒等在門前,一見王綱過來,才笑喚一聲:「郎君。」就看到王綱臉帶憂色。張氏素來聰敏,轉手就將孩子遞與乳母,連著丫鬟們一併打發出去,自己親自服侍王綱更衣淨面。
王綱接著熱手巾,一聲長嘆,將張氏的手握住,斟字酌句地道:「夫人,娘子,為夫的怕要連累你們母子了。」說了,把高暢今日的言行告訴了她知道。
張氏性子穩重,聽見王綱這兩句,反倒安慰他:「郎君說什麼話來?妾即嫁與郎君,自然與郎君榮辱與共,生死相依。只是可憐了阿弟,他連著話也不會說呢。」說著又若無其事地為王綱撫平衣襟,「要能聽他開口喚一聲,阿爹阿娘,妾就是死,也是甘願的。」
王綱本來就愛惜幼子猶如自家性命,聽見張氏這話,哪裡還掌得住,眼中險些落下淚來,緊緊地攥住張氏的手:「我來想個辦法,我來想個辦法。」
張氏嘆息一聲,把頭輕輕地擱在王綱肩頭,輕描淡寫地道:「要有程嬰公孫杵臼就好了。」
程嬰與公孫杵臼和晉國正卿趙盾是好友。趙盾一生權傾朝野,連著晉國國君都不得不避其鋒芒。他活著時,趙氏一族獨霸晉國,他死後,晉景公三年,司寇屠岸賈為污衊趙盾是刺殺晉靈公的主謀,將趙氏全族滅族,趙盾之子趙朔的妻子莊姬因是晉成公之女而倖免於難,只她當時已身懷六甲,要生個女兒也就罷了,要是兒子,則趙氏血胤不滅。屠岸賈自然要斬草除根,而程嬰與公孫杵臼也要保全這遺孤。
十月滿足,莊姬生下一子,她曉得孤兒在宮內活不長久,便將孩子交給偷溜進宮的程嬰帶出宮撫養。而屠岸賈發覺莊姬已然生產,孩子卻不翼而飛,便在晉國全國搜捕,懸賞捉拿。為著保全孤兒,程嬰和公孫杵臼定了個掉包計,公孫杵臼帶走程嬰之子,程嬰再來出首,果然拿住了公孫杵臼和嬰兒。
屠岸賈將公孫杵臼並嬰兒一同殺死,便以為已經斬草除根,自此可以高枕無憂。後來由程嬰撫養的孤兒長大,終於報仇,一樣將屠岸賈滅族。而程嬰看大仇得抱,也自盡了卻對故友公孫杵臼的愧疚虧欠。
這段便是史上有名的趙氏孤兒,凡是念過書的,可以說無人不知。
雖然趙盾與屠岸賈,哪個都不算忠臣良相,哪個都各有取死之道,可程嬰和公孫杵臼卻是千百年來人人稱頌的義士。只是,趙盾趙朔有願意為他們赴死的程嬰公孫杵臼,他王綱又到哪裡去找?
王綱嘆息一聲,拍一拍張氏的肩,才要開口回絕,忽然有了主意。程嬰公孫杵臼找不來,那嬰兒呢?如今世道不好,百姓家生下孩子無力撫養,只好溺死或是丟棄,不光有小娘子就是小郎君也是有的,尋個孩子來,不是難事。數月的孩子,面目都長得差不多,再養得白胖些,誰還能分得清楚呢?
只是,要找這麼個孩子,自然不能是由王府的人出面,得找個明面上瞧著和王綱全無干係的人才好。
王綱想了又想,倒是叫他想了個人來:他們家阿弟一樣用著乳母的,且因王家發家不久,僕役不多,更沒有世仆,張家雖有世仆,可張氏和她兄嫂不睦,所以張氏產育後,乳母是從外頭找的。
阿弟乳母容氏的丈夫謝齊從前是個行商,本錢不大,南來北往的,靠著腳力和辛苦賺些錢來養家,雖不豐裕,倒也衣食無憂。到後來局勢日益混亂,再往南去,便是拿著性命去搏了。要是有百倍的利潤,豁出性命也就罷了,偏是利錢微薄,哪裡值得冒險呢?且家裡還有些餘糧,也還活不下去,所以不獨容氏,就是謝齊自己都不願意再南下。
不想,謝齊才在家沒幾日,長子大郎忽然得病,這病還古怪,起先是略碰著一點就是老大一塊青紫,後來午後必定整個人綿軟無力,只愛睡覺,謝齊和容氏還以為兒子頑皮,上午鬧得累了,下午自然要睡,也沒去瞧郎中。又過些日子,一日午後,大郎和鄰居小兒吵鬧,叫對方錯手一拳打在鼻子上,鮮血直流,半日都止不住,還以為是打斷了鼻樑,這才急忙忙地去瞧郎中。
擅長傷骨科的郎中在大郎鼻子上摸了下就說無事,聽說大郎平日狀況,便介紹了個擅長內症的郎中給他們,原來大郎得的竟是個疑難雜症,得這病的男女老幼都有。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邪神,一朝得病,起先看不出一點異樣,到後來便是身上一碰即傷,再後來一旦出血就止不住。通常到出血不止時,已是病入膏肓。
得這病的,雖然疑難,可也能活,只是花在吃藥上的錢如流水一般,也是大郎是謝齊與容氏長子,平日愛愈性命,這才不吝惜錢財。可謝家不過小有,怎麼經得大郎這樣花費,沒幾年就窮了下去,偏這時容氏又產育,還是一對兒龍鳳胎,家裡已是捉襟見肘。
巧的是,張氏也正好產育,要尋乳母。張氏到底世家出身,便是嫁了根基淺薄的王綱也要維持體面,就是在外頭找乳母也要找身家清白、容貌端正,頂好是識文斷字的,容氏恰恰全都中了。
雖然大郎有個說不清緣由的怪病是容氏的短處,可容氏也有個旁人沒有的好處,她才生的龍鳳胎,還沒滿月呢,兩下里正好沖抵過。而容氏的年紀又輕,談吐也安靜溫柔,就叫張氏選中。
為著乳母的月例,容氏拋下了病重的長子,襁褓里的幼女幼子進了王府。可就是一個月拿著兩銀子的月例,大郎生病要花錢,雙生的兒女也要撫育,又有謝齊的老母孫氏要奉養,謝家的日子依舊捉襟見肘。
既然謝齊缺錢,那把這個賺錢的門路給他,不怕不抓著。更何況要的還不是他謝齊的兒子,只是要他往外頭找去,一個做過行商的人會找不到嗎?以他的口才能說不服嗎?所以王綱當日就找了謝齊來,將自己要找個和阿弟一般大的小郎君的事托給了他。
王綱也是狡猾,並不明說要尋個替死鬼兒,只說有相士給阿弟批命,道阿弟與佛有緣,需得出家十年,才能保一世安泰。只是張氏捨不得阿弟,所以情願花銀百兩買個替身,替阿弟出家十年。十年滿足後,那孩子是要還俗還是繼續出家都可自主。謝齊要將事辦成了,他還有謝禮給他。
果然如王綱所料,謝齊聽見一百兩銀子,算一算自己能從中取的利,眼睛都亮了起來,一口答應。
可出乎謝齊所料,和阿弟一般大的孩子雖然也有,可不是相貌上差別太大,就是父母捨不得。唯一一個合適,父母又肯舍的,卻是咬定了要一百兩,少半兩都不成。
一百兩都給了出去,難不成要他白忙一場嗎?謝齊又急又氣,垂頭喪氣地回家,恰好他娘孫氏抱了雙生子中的小郎君來迎他,還笑道:「你瞧瞧,我們二郎會笑了。」
謝齊一抬頭,就看著自家次子對他張著沒牙的嘴笑。雖然容氏去做了阿弟的乳母,孩子們沒了奶吃,好在家裡不算精窮,買得起精米熬粥,孫氏照顧孫兒孫女又盡心,所以兩個孩子一樣長得雪白肥壯。
這一看,就看進了謝齊的眼:何必捨近求遠呢?眼前不就有一個!自家的次郎捨出去,百兩紋銀一分不少的到手不說,若是再算上王綱另外給的謝禮,一筆數目不算小了,給大郎治病的錢也富裕許多,且二郎十年後依舊是自家兒子,又有什麼不好!
謝齊越想越是如意,越想越是覺得自家高明,至於孫氏和容氏怎麼個想頭,捨得不捨得的,全不在他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