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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硯梨花雨(3)

2024-04-30 00:10:44 作者: 棉花花

  我應了一聲。

  他看到了我。

  在這萬物初醒的熹微里,在晨霧瀰漫中,我看著方硯山騎著那匹我熟悉的白龍駒向我奔來。他剛毅的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光,眼中滿是擔憂。

  我逃了一夜的疲憊、殺錯人的失望,在這一刻全都涌了上來。

  我哽咽地喚了一聲:「硯山,你來了。」

  他到我身邊,下了馬,張開口,原是想責備我:「若梨,你怎可一個人做這樣危險的事……」

  但他看了一眼我鞋履上厚重的泥,不覺將責備咽了下去,聲音和軟了下來:「人沒事就好。隨我回去吧。」

  「嗯。」

  

  方硯山注意到我身後的黑袍男子,皺眉,問道:「這個小子是誰?」

  黑袍男子仿佛沒聽見一般,並不回答。只是緊跟著我。

  我跟方硯山道:「說來話長,路上我細細告訴你。韃子們不知什麼時候會追來。我們得趁著天還未大亮,趕緊入關。」

  方硯山點了點頭。

  我想起那黃金囚籠,隱隱地感覺到,這個黑袍男子不是一般人。

  邊陲近來有一則消息廣為流傳。

  說是中原向北涼求和時,北涼一定要中原朝廷交上主戰將領周秉忠,才肯簽盟約。結果,那畏懼北涼的議和大臣,不僅將周秉忠交了出來,還將他身在軍營的小兒子也一併交給了韃子,以示中原「絕無戰意」。

  奴顏媚骨到了極致,令人不恥。

  我瞧著黑袍男子那張臉,想著,他會不會就是周秉忠的兒子呢?

  昌啟初年,北涼軍忽然直逼洛陽。

  以宰輔為首的幾個大臣皆勸聖上南逃。連乘輿都準備好了。

  周秉忠攔在宮門口,將頭磕出血來:「祖宗數百年基業,傳與陛下。宗廟、社稷、百官、萬民,皆在京都,陛下怎忍棄之,怎能棄之?韃子縱是善戰,可他們孤軍深入,所帶糧草不多,不必憂懼。當下之計,應當整頓軍馬,團結軍民,堅守都城,等待勤王之師。」

  他自請守城。數日不眠。

  事實表明,他說的是對的。

  半月過後,待各地勤王之師陸續趕到,北涼軍便漸漸地退了。

  那一年。京都得以保全。

  但經歷此事後,先帝卻並不認為周秉忠有功勞,反倒認為他僭越。危急關頭,那樣的逼駕,置皇家顏面何顧?於是,百般打壓。

  周秉忠越來越消沉。

  後來,「昌啟之恥」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這些年,朝廷如一潭死水一般,沉靜而腐爛。

  但,周秉忠在邊民的心中,一直是光輝的存在。

  想到這裡,我問那黑袍男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聲音依然是沉鬱的:「我姓周,在家排行老九。你叫我周九便好。」

  周九。

  我那模糊的猜測似乎清晰了許多。

  周秉忠與北涼交過手,如果他是周家的孩子,那麼,他對敵營中的情況知之甚多,便不奇怪了。

  回到黑水鎮的時候,日頭已經明晃晃地掛在天上。

  方硯山從衙門裡探得消息。

  北涼那邊已經有公文傳遞到邊境,說是昨夜有不明身份的漢人闖入敵營,暗殺了他們的長水校尉拓跋木將軍,並劫走了中原朝廷送來的質子,邊陲各府衙務必要配合緝拿賊人,否則,便撕毀盟約,揮兵南下,向中原朝廷發難。

  昨夜死的,果然是拓跋木。

  方硯山安慰我:「若梨,你不要難過,來日方長。」

  我問道:「公文里有沒有寫,中原送來的質子是何人?」

  方硯山搖了搖頭。

  他看了看周九,又與我對視了一眼。

  我知道,我們的猜測是一致的,都將周九與周秉忠將軍聯想到了一處。

  瞧著周九瘦削的樣子,想著周秉忠將軍的赤膽忠烈,我與方硯山皆起了憐憫之心。

  收容他吧。

  起碼,黑水鎮現時是安全的。

  何至於讓忠將之後,命喪奸人之手?

  「若梨,我將他帶回府中吧。」

  「不可。」

  方硯山的父親方都尉是為官的人,身邊往來的衙門中人甚多。若是發現陌生的可疑之人,定會上報與太守知曉。

  我思忖一番,決定將周九帶回白錦園。

  「瞧他像是讀過書的,定會寫寫算算。我家的帳房先生上個月沒了,便讓他補這個缺吧。」

  方硯山想了想,道:「那便暫且這樣吧。」

  將周九送到了柜上,換上一身兒帳房先生的衣裳,我便匆匆繞過一條丁香徑,回到家。

  我娘站在庭院的梨樹下等我。

  她穿了一身紅衣。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紅。

  如血的紅。

  她看見我,便急急問道:「若梨,成了麼?」

  我低聲道:「我……拓跋金不在營中,返了聖平……」

  我娘眼中的光亮一霎時黯淡了。

  她撫摸著梨花零星的花骨朵,失魂落魄地回了臥房。

  她一邊走,一邊喃喃道:「休洗紅,洗多紅色淺。卿卿騁少年,昨日庭中見。勸那遠行人,莫作弦上箭……」

  娘的這件紅衣,大約是當年送爹遠行時穿的吧。

  我獨自在梨樹下坐了好久。

  就連靈山走進來,也沒有察覺。

  她推了推我,笑道:「若梨,你想什麼呢?」

  我瞧著她那張純淨的笑臉,幽幽道:「靈山,真羨慕你每日那麼快樂。」

  靈山坐在我身邊:「若梨,你莫要想太多,我爹說,他每常感到不如意的時候,就念叨一句話,萬事從來風過耳,一生只是夢遊身。活得灑脫些,多好啊。」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靈山是這樣明麗的女子。

  她似想起什麼,問我:「若梨,方才我去柜上尋你,你不在,我看到一個小哥兒在翻著帳本,從前倒是沒見過的。他是誰啊?」

  「新招來的帳房。」我答道。

  她托腮道:「帳房先生好俊俏!」

  家中燒火的丫頭小風路過,聽到這句話,打趣道:「靈山小姐如此喜歡那個小哥兒,便嫁給他吧。」

  靈山向小風眨眼道:「那也不是不可以。」

  兩人玩鬧著,一同笑起來。

  靈山啊靈山。

  我後來無數次想到這個場景,心頭便湧上如水的感傷。

  雙鴛畫閣一池恨,不如桃杏嫁東風。

  因北涼的緊逼,黑水鎮的氣氛緊張起來。

  街上到處都有巡邏的兵丁。

  晚間,我想起,那幅繡得還差一隻眼的大雁,尚遺落在柜上。

  那幅繡活兒,跟鎮東當鋪的秦掌柜許的是明日。

  我從後門走到柜上,想著拿回房中,夜裡趕一趕,將它繡完,明日秦掌柜好來取。

  可我剛走到櫃檯,忽見黑影一閃。

  我連忙貓下腰去。

  那黑影跪在周九的面前。

  「舅舅的棺木可有平安送到洛陽?」

  「五日前渡了黃河,四日前便送到了。聖上下令厚葬。」

  周九笑了一聲。

  那笑冷而諷刺。

  寒如堅冰。

  「舅舅寧願跟韃子戰死,也不願死得如此屈辱吧。要這樣的厚葬,有何用?」

  跪著的人說了句:「您節哀」,便不敢再吭聲。

  周九又問:「喬阿娘好嗎?」

  「主子甚好,常惦記著您。她讓奴才給您帶了好些金子。她說,見了九郎,跟他說,在外多待些時日,保著命要緊。」

  「那計劃……」

  「您放心。」

  這三個字重得很。

  周九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回去吧。告訴喬阿娘,春末了,別忘了掃月梨殿的落花。」

  跪著的人忙道:「這是最要緊的事,主子永不會忘。」

  眨眼的工夫,黑衣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九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借著淺淺的月色,我看到他臉上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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