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4)
2024-04-30 00:10:46
作者: 棉花花
棺木回京。
周九與黑衣人口中的「那計劃」……
我隱隱覺得,周九的身份並不似我與硯山起初猜測的那般簡單。
我躡手躡腳地從柜上退出去。
是夜。
房中的燭火來回地晃動著。
我繡完那隻大雁,不覺枕在上面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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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做了個夢。
夢境中,群雁在霞光中抖擻著翅膀,悠然從草地中飛起。它們排著「一」字飛上天空,呼喊著,宛若出征的戰士。方硯山穿著威風凜凜的鎧甲,廝殺得渾身是血。忽而,有一雙手,將他推落到一片江水中。雲霧漸起。我在冰冷的江水中拼命地游向他。他一聲聲喚我:「若梨,若梨——」
從夢中醒來時,我一身的冷汗。
黏黏的。
膩膩的。
就像夢境中的江水真的打濕了我。
外頭,天亮了。
小風在門外喚我:「小姐,秦掌柜來了。」
我起身,拿起繡好的大雁走到柜上。
秦掌柜接過,讚嘆了幾句,遂到帳房去交了錢,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卻又折返,笑問道:「若梨小姐,我見新來的帳房先生面生得很,恐不是黑水鎮的人吧?最近鎮子上頗不安生,若梨小姐用人還是小心些。」
我頷首:「他是來黑水鎮投親的。」
秦掌柜點頭道:「哦?但不知是投哪家的親?」
「投我家的親。」
靈山走進來。
秦掌柜拱手道:「原來是方大人家的親眷。失禮失禮。」
待秦掌柜離去後,周九向靈山道了聲謝,靈山一低頭,臉頰有些紅。
周九雖穿著最平凡不過的藍布衣裳,但他舉手投足之間,有著天然的貴氣。
不管從誰手中接過銀兩,他都會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布,細細地擦手。
仿佛銀錢是世上至穢之物。
靈山悄聲與我說:「若梨,他的身上有梨花香。但又不似爹從洛陽帶回的晴雪香的味道。倒像是經年累月,被大片大片的梨花薰染出來的。」
靈山曾隨父去過洛陽,她聞過真正的梨花香。
我看著靈山那清泉似的眼。
自見到周九以後,她有了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嬌羞。
雙眼清泉之上,浮動著細碎的花蕊。
二十年以後,物是人非,我一直困惑,靈山到底是因為看出周九非池中之物,有攀慕之心,而對他另眼相看。還是這一年春末,黑水鎮的風太柔和,催動了芳心。彼時,身居瓊華殿的靈山淚流滿面地告訴我,白若梨,你知不知道,情愛原本是沒有因由可講的,有時候,不過回頭一顧,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周九握筆的姿勢非常講究,與黑水鎮上的人都不同。
他喜歡寫一種奇怪的字體。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天骨遒美,逸趣藹然。
漸漸的,白錦園的小夥計們都喜歡找他求字。他樂得應允。
不過是四五日的光景,他便與眾人混得極熟絡了。
大家都笑呵呵地喚他:阿九。
周九細心地幫我娘打理庭院的那棵梨樹。
他說,水質不好,可在土上多下些功夫,用極鮮的樹葉漚肥,修剪樹枝,將傷口包紮好,來年便會開得很好了。
我娘愣了一下,問了句,梨樹也會有傷口麼?
周九說,有的,梨樹跟人一樣,有瘡面,會疼。但若不修剪,便一直長不好。倒不如疼一回,疼了,也就過了。
一番話說得我娘沉默許久。
到傍晚時分,她跟周九說,那你便修剪吧。
那棵梨樹經周九的手,果然看起來有生氣了許多。
雖然周九對每個人都很周全,努力地想在黑水鎮待下去,但他的眼中始終有遠離感。
每逢看到頭頂有鳥飛過,他都會凝神看許久。
或許,他想如鳥一般,飛回故里吧。可惜,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想起那晚聽到的秘密,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硯山。
可還未等我講,幾日後,硯山卻是以另一種形式知道了。
硯山在知道周九的真實身份後,毅然做了一個選擇。
那選擇如一條湍急的河流,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南渡而去。
一個午後,落過雨的黑水鎮出現了難得的彩虹。
方硯山急匆匆地來找我。
「若梨,有個好消息。」
原來是他的一個小兄弟在茶馬互市探得,今日,拓跋金要去離黑水鎮五十里的山林中狩獵。此次,他帶的人不多,只有四五個親信。
「這是難得的好時機。」方硯山說著:「若梨,我在明處,引開他的親信。你在暗處,射殺他。」
「硯山,這個消息可靠麼?」我有些遲疑。
方硯山道:「可靠。那個小兄弟甚是機靈,學得一口嫻熟的北涼語,又喜穿北涼的衣裳,在茶馬互市上做買賣,人人都將他錯認成北涼人。那些韃子對他不防備的。今日晨起,他恰好碰到拓跋金身邊的一個馬夫,不經意間問出來的。」
我想了想,將繡花針準備好,又換上一身輕便的衣裳,騎上馬,便同方硯山一起出發了。
約莫走了三十里,身後傳來馬蹄聲。
我與方硯山緊張起來,眼觀四路,時刻準備開打。
然而那馬蹄聲近了,卻傳來熟悉的笑聲:「哥,若梨,等等我們啊。」
靈山竟然也來了。她身旁是周九。
方硯山向妹妹道:「胡鬧,還不快回去!」
靈山不服氣道:「哥,我知道你跟若梨是來幹什麼的。我就不能來幫忙嗎?別忘了,爹爹可是也教過我一些拳腳的。」
周九看向方硯山,道:「我今日無意聽到你們的談話。那人與我,亦是仇人。請允許我同你們一起對付他。」
靈山附和道:「哥,若梨,你們就當多兩個幫手嘛。」
方硯山與我對視了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行四人,向那山林奔去。
北方的山林,樹木高大,山風吹過,呼嘯著,滿山的樹木發出壯闊的聲響,如風雷一般。
山花溫柔而有力地點綴著土地,陪伴著樹木一起,在蒼涼中挺立。
偶有野物奔跑而過,不知懼怕,睜著蒙昧的雙眼,看著藍天。
我們四個人隱藏在不同的地方,伺機而動。
少頃,聽到馬蹄聲、粗狂的笑聲、弓箭的離弦聲、北涼蠻語的叫罵聲。
離我不遠的周九輕聲說:「為首的那個,是真的拓跋金。」
我看著那漢子,比我上回在北涼軍營中見到的拓跋木要肥壯一些,脖子上掛著一個象徵著身份的鑲寶石鹰鵰。
他們兄弟的面容確實很相似。不過拓跋金眼神中的貪婪與狠厲比他的弟弟尤甚。
一聲鳥叫。
是方硯山的信號。
他虛晃一槍,故意在叢林裡弄出些動靜,引起拓跋金親信的注意。
那幾個韃子警覺起來,順著聲音追了過去。
周九悄悄地跟在後面。
方硯山與他,前後夾擊,欲打韃子們一個出其不意。
拓跋金專心致志地盯著一頭豹子。
我專心致志地盯著他。
那豹子走到一個顯眼處。
拓跋金要向它出手了。
而我,也要向他出手了。
千鈞一髮的時刻。
靈山的方向卻傳來一聲嬌呼——
她臉上掉下一隻蜘蛛。那蜘蛛色彩斑斕,毒性甚烈,稍有不慎,便會容顏盡毀。這個意外讓靈山措手不及。
可她這麼一喊,拓跋金猛然收了弓。掉轉頭。
我虛發一針,不敢再輕舉妄動。
拓跋木死後,軍營皆流傳他是死於女人之手。這聲來自女人的呼喊,讓拓跋金迅速將其與弟弟的死重疊起來。
他朝著靈山的方向奔去!
靈山連忙往密林處逃。
我欲追過去,一雙手卻將我按住。
是方硯山。
他與周九回來了。
他們的伏擊很順利。那幾個韃子都被殺掉了。但周九受了傷。胸口處往外淌著血,面色蒼白如紙。
「若梨,你留下,照顧阿九。我去。」方硯山說。
「我同你一起。」
「你留下。等我。」方硯山堅定地說著,不容反駁。
周九眼中的疏離在這一刻似乎散去了許多。他看著方硯山,道了聲:「小心。」
夜幕漸漸降臨。
方硯山走後,這一片荒野之中,只剩我與周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