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2)
2024-04-30 00:10:42
作者: 棉花花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我聽到帳篷外頭一陣喧囂。
似有什麼重要的人物回了軍營。
雄渾的中年男子的聲音,笑起來地動山搖。
須臾,帳篷被拉開,一個韃子粗魯地推搡著我往外走去。
雖是三月末,北地的夜晚仍是很寒。有句話叫做「春風不度黑水河」。軍營里四處燃著篝火。穿著異族軍裝的兵丁們挎著彎刀一隊一隊地在軍營里巡邏。
我被帶到軍營最當中的一處帳篷前。
那帳篷上畫著鷹,和一串北涼文字。
鷹從出生到暮年,一直在攻擊、在戰鬥。在北涼,鷹是武人的信仰。
而那串北涼文字,我認得。
拓跋金。
仇敵的名字。
每一筆,我都刻骨銘心。
爹爹保佑,保佑女兒今夜大仇得報。我默念著。
仿佛那幾個字符是一條橫亘在我眼前十六年的大河,波濤翻滾,等著我帶著我娘泅渡上岸。
帶我過來的那個韃子在帳篷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嘰里咕嚕說了句什麼,裡頭的人簡略地應了一聲。
下一刻,我便被推進帳篷。
這處帳篷裡頭寬敞且華麗,兩側點著酥油燈。
帳篷的正當中,一個巨大的椅子上鋪著獸皮,一個穿著鎧甲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面。
我在心底思量著,何時出手是最為妥當的時刻。方才被人推搡著來此處的路上,我已經默默地記下了軍中的地形,守衛相對薄弱的卡口。出手之後,如何逃脫,是至為緊要的。
「抬起頭來——」
那男人用生硬的漢話說著。
一枚繡花針已經攥在了我的手心。
這個情形,我從小到大,已經演練過千千萬萬遍。
那張臉,雖然是第一次見,但我卻熟悉那眉宇之間的每一處穴位。
我娘教過我口訣:
百會倒在地,
尾閭不還鄉。
章門被擊中,
十人九人亡。
太陽和啞門,
必然見閻王。
我抬起頭來。那男人在明亮的酥油燈下,看著我臉上的那半面梨花,忽然有一剎的恍神。
屋外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有巡邏的兵丁經過,我將針略收了收。
那男人道:「梨花在漢人眼裡,象徵著潔白的哀傷。你心中有何感傷之事?」
我緩緩道:「馬踏山河,無有明主,國運如浮萍,故而感傷。」
那男子笑了笑,起身:「中原的皇帝養著無數的文武大臣,七尺男兒尚苟且偷安,卻讓一個小女子為國運悲傷,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轉而,他又似想起來什麼,感嘆道:「多年以前,本將軍曾隨兄長攻破幽州行宮。那時候,中原的皇帝帶著寵妃在行宮游幸。那寵妃擅梨花舞。中原的皇帝便造了一座梨花台,用漢白玉雕了十株美輪美奐的梨花。寵妃在當中翩然起舞的情景,宛若仙人。後來,我王關押了中原的皇帝,對那寵妃禮遇有加,請她跳舞給北涼的將士們看。寵妃向著中原皇帝的方向磕了個頭,說了句『得今日之恥,妾理應殉國』,說完,便縱身一躍,從幾丈高的梨花台上跳下,當即身亡。本將軍感佩漢人女子的貞烈。」
他說的,是昌啟年間的事。
那件事,被後來的人,叫做「昌啟之恥」。
被關押的皇帝,朝廷用幽州的十座城池換了回去。
只是那寵妃,魂歸梨花台,再也回不去了。
我緩緩道:「漢人當中,貞烈之人,恐遠超將軍的想像。一時之恥,不為一世之恥。」
他或是為我的不卑不亢感到好奇,笑道:「這些年,被擄掠到北涼的漢人甚多,可本將軍頭一回看到你這般不知懼怕的。倒是有趣。」
他一步步走近我。
北涼的韃子們看漢人的眼神,永遠都像是在看一個玩物,而不是人。
國弱而民如草芥。這是何其悲哀的事。
帳篷外,巡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時候到了。
就在他的手伸向我,準備揭開我的梨花面具時,我的繡花針精準地刺入他的死穴。他睜大雙眼。我以迅疾之勢,用一塊白綢堵住他的嘴。
他嗓子眼兒里的那聲叫喚,終是沒有發出來。
那針,早一霎、晚一霎都不行。
千錘百鍊。
恰如其分。
我看著倒在地上的男人,輕聲說了句:「漢人女子不光貞烈,還很英勇。」
門外值守的小韃子似乎是聽見了帳篷內的動靜,問了句什麼。
我嬌媚地用蹩腳的北涼話喚了聲:打些水來。
小韃子曖昧地領會了,笑了笑,不多時,便端著水盆進來。
等著他的,是我今夜的第二枚繡花針。
我剝下小韃子的鎧甲,穿在自己身上。一掀帳篷,走了出去。
我走得非常快。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走到軍營的西南角,忽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喚住我:「姑娘,救我。」
是漢人。
我停住腳步。
見角落裡有個黃金打造的籠子。籠子裡關著一個瘦削的男子。他穿著黑色袍子,戴著讀書人的頭冠。
我有些猶豫。
這不是該管閒事的時候。
逃命要緊。
他那雙如墨般漆黑的眼裡,有深如黑水河的沉鬱。
「姑娘,你的身上有晴雪香。」
這句話觸動了我。
在這蒼涼的北地夜色下,在這陌生的敵營中,說到底,我與他皆是漢人,同根同源啊。家仇已報,可國恨幾時能消呢?
我揮手,針出,那黃金籠子的鎖開了。我打開籠子,快快地說了句:「跟我走。」
他點頭,緊緊地跟在我身後。
子時的角門卡口,我抓住他的肩膀,縱身一躍,跳到營外拴著的一匹馬上。針扎入馬臀,馬沒命地跑了起來。
很快,後頭傳來追趕的聲音。
我的心跳得很快。後知後覺的恐懼襲來。
我不能被捉住。
我娘還在家中等我。
我身後的男子倒是沉穩。他輕聲道:「姑娘,你往西走,西邊有一處葦塘。蘆葦高而密,可藏身。」
「你一個漢人,怎麼知道此處的地形?」我狐疑道。
他淡淡道:「書中看來的。」
我想了想,策馬往西,奔跑了半個時辰,果見不遠處有一片浩瀚的葦塘。
我跳下馬。
轉瞬,身後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
男子手上抓著的刀上還淌著鮮血。
他竟然如此迅疾地殺了這匹馬。並將它拖入葦塘之下。
那樣的狠戾與他文弱的外表極為不符。
馬一點點陷進淤泥中。
他發現我在看他,只平靜說了句:「老馬識途。若不殺它,恐引來韃子。」
說完,他拉著我鑽入比人還高的葦叢。
北方的風呼呼地刮著。
不知在葦叢中奔跑了多久。
追趕的聲音慢慢地遠去了。
黑夜漫長。
葦叢的清氣縈繞在鼻端。
那黑袍男子問我:「你為何要混入敵營?」
「殺人。」
「殺誰?」
「拓跋金。」
那黑袍男子一愣,道:「拓跋金回聖平述職了,並不在軍營。」
聖平,是北涼的皇都。
「什麼?」我猛地一凜。
不可能。
拓跋金的那張臉,我看了無數回,怎會認錯呢?
我親眼見到他死在我面前。
黑袍男子思忖一番,道:「我猜,你定是把拓跋木錯認成拓跋金了。他們是兄弟,面貌相似。只是,拓跋木的軍階比他哥哥低上幾級,是北涼下三品長水校尉。」
我猛地想起今日在帳篷中,那武人說的那句:「本將軍隨兄長攻破幽州行宮……」
似乎印證了眼前這黑袍男子的話。
失望與驚詫,讓我沉默不發一言。
我悶頭疾步朝前走。想著回去如何向母親交待。
黑袍男子卻緊緊地跟著我。寸步不離。
我忽地回頭:「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無處可去。」
「你回家便好。」
「父母雙亡,長兄當家,待我狠毒,無家可歸。」
「你家原是在哪兒?」
「洛陽。」
我從腰間的香囊中掏出一錠銀子:「拿著這個,回洛陽去。或是讀書,或是做些小買賣。」
他不接銀子,繼續跟著我。
驅也驅不走,趕也趕不去。
「我不能回洛陽,回去就得死。」
「為何?」
他不回答這個問題,卻道:「姑娘,你既救了我,便不能不管我。」
我火從心頭起:「敢情你不知好歹,訛上我了?」
他想了想,平緩地說了句:「對。」
待走出那片葦叢,天漸漸破曉。
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銀灰色的輕紗。
這時,倦極了的我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喊我:「若梨,若梨——」
我剎那間眼眶一熱。
是方硯山。
他正騎著馬焦灼地找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