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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硯梨花雨(1)

2024-04-30 00:10:40 作者: 棉花花

  從我記事起,我家院子裡的那棵梨樹從來都沒有開過花。

  但我娘十六年來,沒有一天忘記澆水。

  她一邊澆,一邊感嘆著黑水鎮的水苦,不養花,也不養人。

  她跟我說,若梨,等這棵梨樹開花的時候,你爹的仇就該報了。

  我娘當年是從汨羅千里迢迢嫁到黑水鎮來,她出身湘繡世家,家傳的「雪花針」,繡花能聞香,繡人能傳神。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小小一枚繡花針,前一刻可以溫婉描繪,下一刻便可一針封喉,快准狠地殺死一個人。

  白天,我娘用針教我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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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娘用針教我殺人。

  我娘告訴我,我的殺父仇人是個非常厲害的人物,所以,我必須勤學苦練,一日也懈怠不得。

  皎潔的月色下,我問娘,為什麼要在院中種這棵梨樹,為什麼給我取名叫做若梨?

  我娘怔怔地念叨著:「你爹那次隨著商隊出境,臨行時告訴我,等他那趟回來,便帶我去中原。中原的春天,春風吹來之時,千樹萬樹梨花開……」

  娘沒有等到爹。

  也終是沒能與爹一起看到那千樹萬樹的梨花開。

  爹所在的商隊遇到了北涼軍的擄掠。

  爹死在了北涼。死在了北涼軍的鐵騎之下。

  那時,娘才嫁過來半年。而我,尚在娘腹中。

  北涼的武將拓跋金,是我的殺父仇人。

  爹的死訊傳來之時,娘便在庭院裡種下了這棵梨樹。

  我爹叫做白雲霄。是黑水鎮最大的綢緞莊——「白錦園」的少東家。

  黑水鎮地處北方,苦寒之地,是中原朝廷的邊陲重鎮,與北涼接壤。

  白家幾輩人都在此地做絲綢生意。成群的馬車和駱駝往來於此,將中原的各色絲綢運到遙遙的遠方。

  外祖父與白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深信白家一門的人品,便結了親事,將女兒嫁到黑水鎮來。可外祖父定是沒想到,娘的命會這般苦,在這黑山黑水的邊陲,寡居半生。

  白錦園的招牌一日比一日陳舊。

  但中原、北涼兩地往來的商旅依然認這塊招牌,認白家的信義。

  我站在白錦園的櫃檯上,人人都喚我一聲:若梨小姐。

  心中有仇恨,我便很少笑。常年一身梨花白的衣衫,神色如月般清冷。

  只偶爾在靈山來的時候,我才會露出笑意。

  靈山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黑水鎮七品武官副都尉方修遠的女兒。她自幼年時,便喜歡來白錦園看我刺繡。她常常笑著說:「若梨,你有一雙天下最巧的手。」

  我喜歡靈山爽朗的笑容,好像清風吹過,烏雲全都散了。她挽著我手臂的時候,我感受著她待人的熱絡。

  方修遠一年之中總要去幾趟京都洛陽。每次回來,都帶一些天子腳下的稀罕物件回來。比如,巴掌大的小銅鏡,會走路的泥人,南地的胭脂水粉。靈山總是把那些物件分一半給我。其中,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做「晴雪」的香,輕輕一點,一股淡雅的香味便飄出來,幾日不去。

  晴雪是梨花的雅稱。這香是用梨花的花瓣做的。

  我自小長在黑水鎮,黑水鎮的春天是極為短暫的,我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梨花是什麼樣子。但聞著晴雪香,我眼前似乎出現了父親曾經給母親描述的畫面,千樹萬樹的梨花綻滿枝頭,如雲似雪。

  耳畔仿佛有悠揚的曲調:洛陽梨花落如雪,河邊細草細如茵。

  靈山跟我說:「若梨,我哥又受傷了。」

  我的手並未停下,依舊在一塊絹綢上飛針走線,但心底卻咯噔一下,等著靈山繼續說下去。

  靈山用手托著腮,道:「哥總是不聽爹爹的話。太守大人明明白白地說了,朝廷與北涼去歲好不容易簽訂的盟約,十年不戰。任憑是誰,都不能去北涼挑事。他卻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夜襲北涼的軍營,你說,險不險?這要是被北涼的人捉住,大作文章,我們全家就都完了。」

  我淡淡道:「重不重?」

  「啊?」靈山意識到我在問她哥的傷勢,便道:「哥倒是賊得很,腳底抹油,跑得快,在敵營沒受傷,可回來被我爹打了五十軍棍,汗衫都被血珠子滲透了……啊,若梨,你在繡大雁嗎?好別致啊。惟妙惟肖!」

  大雁在絹綢上展翅欲飛,只差一隻眼。

  我道:「依我看,這事兒原不怪硯山。朝廷窩囊得很。被人家打怕了,便派了什麼勞什子大臣北上,一通的求和,送歲幣,方才簽了那羞煞人的盟約。這些年,北涼的韃子們在邊境殺人放火,說搶就搶,朝廷只當睜眼瞎。皇帝老兒偏安一隅,哪管邊民的死活?」

  靈山忙將手指放在唇邊,「噓」的一聲,左右看了一下,道:「若梨,你怎生跟我哥一樣胡說八道!這要是讓人聽見,上報官府,還了得!」

  我不再作聲。

  心裡頭惦記著方硯山的傷勢。

  他那般倔強的一個人,自然不肯跟他老子低頭。他越犟,那方都尉定然越下死手。父為子綱,他只得受著。

  靈山走後,我放下針線。

  大雁的眼睛到底是沒有繡。

  心神不寧,是繡不好的。

  晌午,娘照舊要睡會子午覺。我囑小廝百鳴守著櫃檯,獨自一人,懷中揣著跌打損傷藥,往鎮西的胡楊林走去。

  漫漫荒原之上,浩浩朔風之中,高大的胡楊蒼勁地挺立著。

  我站在樹下,張望了片刻。頭頂上,傳來一陣朗聲大笑:「白若梨,我等你多時,你總算來了!」

  我抬頭,見一身青色衣裳的方硯山坐在樹杈上。他臉頰上有幾道傷,但不妨礙他揚起的嘴角充斥著明亮的笑容。

  我靠在樹幹上,道:「看來方都尉還是將你打得不夠狠。我只當你下不了地,卻還是活蹦亂跳的。」

  方硯山從樹上下來,笑意褪去,神色認真起來:「若梨,對不起,我沒能殺了拓跋金,但……但……此番偷襲,我殺了他身邊的一個副將!你相信我,早晚有一天,我將他的頭砍下來送你。」

  我從懷裡摸出藥來,輕輕地給他塗抹著。

  方硯山看著我,眼裡有焦灼,有赤誠:「若梨,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你信我。」

  方硯山是十三歲那年趴在牆頭意外發現這個秘密的。我娘繡了一副拓跋金的畫像,讓我練針。她讓我跪在父親靈前起誓:不殺拓跋金,永不出白家門。

  本來,方硯山就十分痛恨北涼的韃子。知道這個秘密後,更是將「刺殺拓跋金」當作目標。

  他雖平時吊兒郎當,酷愛飲酒雙陸,但他義薄雲天,憐老惜貧,是個熱血男兒。

  我瞧著他,說了句:「我信你。」

  他的面孔跟胡楊一般堅韌。

  我輕聲道:「硯山,朝廷數年積弱,要是有一天,有人能打敗北涼就好了,邊民便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地過日子了。」

  方硯山嘆了口氣,俊逸的眉眼上滿是無奈:「可惜,當今聖上無有開戰之意。」

  我們倆並肩坐在一起,看頭頂寥廓的蒼穹。

  此時的我與方硯山都沒有想到,若干年後,他父親眼中不務正業、一身痞氣的他,會成為名揚青史的民族英雄。而我與他,一生緊握雙手,用盡全力,彼此折磨,到死不肯放過。

  十六歲這年,黑水鎮的天空,是我與他都找不回的清冽。

  二月間,洛陽傳來消息,皇帝突然病重。

  太守下令,家家戶戶都要上交壽字白綢,送往洛陽。這是國師想出的主意,叫做集「萬家壽」,給皇帝沖喜。

  饒是這麼衝著,二月末,老皇帝還是駕崩了。

  舉國大喪。

  每日,街上有兵丁巡邏,不許老百姓有歡笑之聲,家家戶戶門頭要貼上白紙。

  登基的新帝,據說是從前的五皇子,趙王劉慷。

  他前頭的四個哥哥都相繼死去,他便成了長子。先帝病重之時,他守住病榻,寸步不離。舉凡軍國大事,必「趙王先啟」。

  市井有人傳言,聽出宮的老內侍們講,老皇帝臨死前召見了幾個武將,指著北方,眼珠子瞪得老大,似有懊悔之意。

  朝廷中碾滅許久的主戰苗頭,復又燃了起來。

  可新帝登基之後,以雷厲風行之勢,發落了主戰派的幾個武將,從此,朝堂上再也沒人說起「打仗」兩個字。

  新帝緊鑼密鼓地在「應天府」建立行宮。似乎隨時準備「南遷」。國師上諫說,若練成不老仙丹,便可長生不死,永享榮華。新帝喜極,日日沉迷煉丹。

  北涼見此,愈發肆無忌憚。

  三月,我家院中的那棵梨樹,竟然開花了。

  雖只有零星的幾點花骨朵,米粒一般。但我娘歡喜得一夜沒有合眼。

  她在我爹靈前笑著笑著,便流淚了:「雲霄,梨花開了,是不是天意?我和若梨很快便能為你報仇雪恨了。」

  而此時,我的雪花針已經悄然練得出神入化。

  揮手之間,針出,燭滅。

  三月末的一個傍晚。

  我立於燈市之上。

  馬蹄聲漸近。

  一隊韃子騎著馬大笑著奔來。

  燈市上的人尖叫著,作鳥獸散。

  唯獨我,以梨花面具,半遮面,不躲不閃。

  黑暗中,我被一個韃子拉到馬上,身後傳來粗糲的笑聲。

  大肆搶劫一通後,馬疾速地奔跑著,往北涼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停了下來。

  我被扔在一個帳篷中。

  看那韃子的面色以及他與同伴的交流,我猜測,他是想將我當做難得的「貢品」,送給某個大人物。

  帳篷中只有一盞昏暗的松油燈。

  我和我袖口的一排綿密繡花針,都靜待著前方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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