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譴
2024-04-29 23:08:01
作者: 棉花花
宮中。
四更天。
萬歲在榻上忽然醒來。
這幾日朝中大洗牌,政務頗為繁忙。他已經幾日沒去後宮妃嬪們處了,獨自歇在乾清宮的西暖閣。自登基至今日,他才總算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君王了。
那個不苟言笑,說教起來沒完沒了的張太岳,沒了。這是最令他舒暢的事。
十年,他登基整整十年,終於能親政了。
張太岳,仗著先帝託孤、太后依賴,又以儒家大義來壓他,滿嘴的百姓疾苦,他朱翊鈞堂堂一個帝王,想給心愛的寵妃修座宮殿還要看一個臣子的臉色!
他不得已,敬著張太岳,重用著張太岳,支持張太岳的什麼狗屁新政,活在張太岳的陰影下。天知道,他有多厭惡這個名字!
張太岳在朝堂上一呼百應,置他於何地?
他親眼看到張太岳屍首的那一刻,扶柩痛哭,心裡又喜又怕。好像下一刻,棺材裡的人就會又蹦躂出來,咳嗽一聲後,將他一通數落。
死了。
張太岳死了。
死人再也不能阻攔他了。
他在心裡默念道:「老師,你鬥垮了嚴嵩,鬥垮了高拱,鬥垮了一個又一個的狠人。今,朕鬥垮了你,才算真的出師了。」
三天後,欣喜的潮水慢慢褪去,他開始覺得心裡缺了點什麼。風呼呼地往裡刮著,吹進來巨大的茫然。
那個指指點點的老頭子不在了,他從此要直面龐大的帝國、直面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了。
昨晚,他做了個夢。
他夢見小時候,張太岳奉詔來給他講學,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張太岳將自己的袍服脫下來,披在他的身上。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張太岳那雙慈愛的眼:「太子殿下,要好好讀書啊。」
隆慶六年,父皇駕崩,內憂外患,悍臣當朝,他惶惶不知何所。張太岳跪在他的面前,老淚縱橫:「臣誓保吾皇,死而後已。陛下信臣,何慮之有?」
他手心滿是汗,張太岳陪著他,一步步走向金鑾殿。張太岳像山一樣的身軀,為他擋住了所有的血腥。
這是他記憶里關於張太岳最溫情的色彩。
醒來的時候,他滿身的汗,口中叫著的,卻是一句:「先生,先生教我,先生!」
帳外伺候的小太監忙跪在地上:「陛下,您有什麼吩咐?」
他扶額:「是不是快要上朝了?」
「陛下,才四更天兒,還早著呢。且,您不是已經下旨,輟朝七日嗎?」
哦。
是。
萬歲徹底清醒過來。
殿中的燈晃著。
他坐起身來,沉吟片刻:「去,讓馮廠公速速來面聖!」
小太監答應著去了。
不一會兒,馮高來了。
馮高受了傷。
額頭處猶在淌血。
萬歲覷著他:「這是怎麼了?」
馮高忙道:「稟萬歲,不要緊,磕著了……」
「嗯?」萬歲慢悠悠道:「說實話。」
萬歲素來如此,越說無事,他越覺得有事。
「萬歲,昨兒,東廠中的岳飛像忽地倒了,砸了好幾個人……」
「都砸到了哪些人?」
「有臣,還有葛大勝,林茂才……」
萬歲眉頭皺起。
這幾個人都是與張太岳的死有直接關聯的人。
岳飛像好端端的,怎麼會倒?
聽聞至忠至賢之人,原是天上的星宿,難道,是老師在報復嗎?
東廠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下一步,是不是就該輪到他了……
萬歲面色越發凝重起來。
他腿有些抽筋。幼年的痼疾似乎又犯了。
他招招手,示意馮高湊近。
馮高過來了。
他壓低聲音道:「你帶幾個人,悄悄將張太岳的靈牌放去太廟。」
昨日差點兒下令將張太岳鞭屍,他心裡總有些不安穩。
父皇曾允張太岳陪祭太廟。
如今,他食言了,不僅怕張太岳有怨,也怕父皇責怪。但,張太岳已定罪,絕不能翻案。所以,此事只能悄悄地辦。
馮高領命去了。
一個時辰後,出了大禍。
太廟的梁當場掉落,險些將那幾個人壓死。
馮高是瘸著回來復命的。
萬歲起了身,在西暖閣來回踱步。
馮高與萬歲同仇敵愾,道:「萬歲,是不是張太岳那賊人終是無福陪伴先帝?他惹陛下您不高興,就該把屍首拖出去餵狗才好……」
「住口!」萬歲怒喝。
東廠這些人,知道個什麼?
雖說是完全地忠於他,到底是不知神明,不知聖賢,一點敬畏心都沒有。
天慢慢地亮了。
今日是處決程淮時的日子。
大理寺的人送來一個東西,說是,在囚犯程淮時身上發現的,上面有御賜的皇穗,他們不敢擅自收著,呈給陛下御覽。
小太監端著托盤過來。
萬歲看清了,那是一枚如意結。
父皇賞給張太岳的如意結。
昔年,父皇託孤時,曾言:「朕以如意之結,贈如意之臣,願卿保國如意,開如意之太平。」
這枚如意結,張太岳一直當聖物收著。
今,給了程淮時,想是哀求萬歲,饒他這個門生一命。
萬歲攥著如意結,沉默了好久。
被大梁壓瘸的馮高,陪伴在他身邊。
十二監來人稟報:「陛下,數月前新建的道觀走水了!」
萬歲大吼一聲,忙命人去救火。
此時,他確定了。
這是天譴。
待他冷靜下來,他給馮高下了一道密詔——
「此事,只有朕與你知,務必死守秘密。程淮時今日,必得受刑,震懾天下。你去,將……」
如此這般,囑咐了一番。
十分周密。
馮高猶豫著。
直到萬歲狠狠瞪了他一眼,馮高方跪在地上:「臣領旨。」
馮高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萬歲獨自坐在書案前很久,很久。
窗外,依稀有風聲。
他起身,去了奉先殿。
願列祖列宗,願神明,都能理解他。
張太岳不除,他無法親政。
朝堂上,他需要自己做主。
這天下,這四海,都是他的,他不能接受絲毫的忤逆。
他最後為張太岳做的這件事,已然仁至義盡。希望程淮時那個呆子能領情。更希望張太岳在天之靈能領情。
皇帝,是君父。百姓,是子民。
天下無不是的君父。
這些人若早知這一點,事事揣測上意,逢迎上意,豈會到今日這步田地!
他朱翊鈞沒錯!
萬歲的心緒終於在幾炷青煙中平緩下來。
程淮時行刑的消息,官府早早放出風聲,人人皆知。
許多人自發地趕去刑場送別。
亦有許多人懷著看熱鬧的心,去看堂堂朝廷新貴,張首輔默許的接班人,是如何被砍頭的。
程府。
小音小心地問我:「小姐,你要去送一送姑爺嗎?」
我抬起頭來。
許是這幾日淚多了的緣故,眼睛有些模糊。
我打量著臥房中的一切。
初來京時,程淮時拉著我的手來東院,他溫和地與我說:「恐夫人不習慣,我特意命鶴鳴按揚州舊宅的式樣布置的。夫人可喜歡?」
那情景仿佛在昨日一般。
今朝,卻要與他生離死別了。
我怎忍親眼去瞧他行刑?
若不瞧見,我或可總當他還活著一般。
儘管他已休了我。
儘管婚後偌多日子,他從未向我言及「愛」這個字。
好也罷,歹也罷。
他終是我的夫。
我拜了高堂的夫。
我向小音搖搖頭:「我不去了。」
小音噤了聲。
辰光像沸了的水,熬煮著我。
午時快到了。
我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
難以決斷。
終於,我邁步,不由自主地往門外走去。
今日,是他為國身死的日子。
我該強撐著去見他最後一面。
走到庭院,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出現了。
「姊姊!」
是馮高。
怎麼才幾日不見,他就傷成這樣?
我連忙扶住他:「豆芽,你怎麼了?是不是陛下為難你了?」
他搖搖頭,艱難地將我拉至房中,環顧左右,把門窗關上。他將聲音壓得極低,似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訴我。
「姊姊,你待會兒換一身衣裳,從後門走,我安排了一輛馬車,送你去瓊林書院後頭的五靈山。五靈山後,有一條小路,可通往冀城。姊姊,你與他亡命天涯去吧。」
他看著我,又痛又惜,眼神那麼澄澈,充滿了依戀與不舍。
我不解:「他?他是誰?都這會子了,姊姊哪裡有心思去別處?」
他急了,附在我耳邊,說道:「程淮時沒死。」
我一驚,猛地抬頭。
他怎敢做出此等膽大包天之事?
「不行。豆芽,姊姊不能連累你。」
誠然,我想讓程淮時活著。
但我絕不能看著豆芽因此遭殃。
「姊姊,我知道你心悅程淮時。我自回宮後,便做了一個局。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萬歲爺。我了解他的每一寸情緒。你放心,此事,是萬歲爺給我下了密詔的。刑場上,會照舊行刑不誤。」
他從程府消失後,竟辦成了這樣的至難之事。
他見我沒有行動,將一沓銀票遞予我,催促道:「姊姊,你放心,我有辦法脫身。我總會好好的。你不必收拾任何行李,帶著銀票就行。趕緊走吧!萬歲囑咐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怕出了什麼意外,再讓他改了主意就不好了。」
我聽得此言,點了點頭。
他送我到後門處。
日頭裂開,散到他眼中。
他眼淚流下來,突然一把緊緊抱住我。
「姊姊,來世,若我是完整之人,我再去找姊姊。姊姊你站在光岳樓前,不要走開。」
說完,一把將我推出門外。
門外早有人接應。
「豆芽——」
我看著淚流滿面的他,消失在我眼前。
他的粉面,鳳目,薄唇。
悽美得像一樹桃花。
五靈山。
我到了馮高說的地方,卻沒有看見程淮時。
那車夫詫異道:「廠公大人明明安排好的……」
樹林中有悉悉窣窣的聲音。
我將那車夫拽到一棵大樹後,靜靜地觀察著動靜。
有飛魚服的身影一閃而過。
是錦衣衛。
錦衣衛的人此時上五靈山做甚?
我屏息聽著。
穆林的聲音傳來。
「你可看清楚了?」
一人回道:「卑職看得清清楚楚,馮廠公帶著一個人,鬼鬼祟祟地上了五靈山。那人瞧身形甚是像程淮時。卑職未敢驚擾,回去稟了大人您。」
「馮高為陛下做事,一向謹慎。程淮時是陛下欽點的死囚,他怎麼敢?不可能吧……再說,大理寺卿豈是那麼好糊弄的?」穆林琢磨著。
「橫豎,咱們來搜捕試試。若果真是程淮時,您豈非在陛下跟前兒,立了潑天大功?」
「那倒是。馮高處處壓我一頭。陛下信他,多過信我。我早就不服氣。若這件事,被我拿捏住,我從此便可將他踩在腳底下……」
權力果然是最有效的藥。
穆林的聲音已經喜得打了飄。
我想起馮高跟我說的話。這件事,是陛下給他的密詔。那麼,穆林肯定是不知的。此時的穆林,還以為拿捏到了馮高的把柄,興奮得不知何所以。
程淮時,到底去哪兒了呢?
我隔著五丈遠,悄悄跟在他們身後。
五靈山上。
遙遙看見一座尼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