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欲加之罪
2024-04-29 23:07:58
作者: 棉花花
他身上已沒有洶湧的秋野茶香與墨香。
牢獄的陰暗、潮濕,把一切都裹上了霉爛的氣味,包括他。
一身白袍在反覆的提審、逼問中被蹂躪得面目全非。
到這步田地,他說,他要給荀意棠一個名分。
到這步田地,他終於想要自私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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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不清他的話里,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我只知道,他與荀意棠的青梅竹馬是真的。他為了給荀糧道伸冤,九死一生是真的。在張府,荀意棠為他身中蛇毒時,他撕心裂肺的悲痛是真的。萬民傘事件發生後,五鳳樓前,他與荀意棠隔著茫茫人海長相對望的那一眼,也是真的。
佛說,無欲則無苦,無負則無累。
他休了我之後,真的娶了荀意棠,是不是就再也沒有遺憾了呢?
若果真如此,我何必緊緊握著這個名分,不肯鬆開。
獄卒舉著火把。
我一路從牢房裡往出走。
我與他,是有過好時候的。
即使最初與我拜堂的,只是他的靈牌。他在得知我的身份後,贊我大義,默許了此事。
我與他一點點熟悉彼此。
也曾夫妻夜話,閒聊戲本家常。
也曾共讀史書,細品徽州茶香。
也曾共擔甘苦,齊渡瀰瀰風波。
也曾同心協力,不叫兄弟鬩牆。
也曾魚水之歡,紅紗帳臥鴛鴦。
我努力地想走入他,融入他,難道在他心裡,始終還是不如與他少年相識的荀意棠嗎?
大難臨頭。
他送我一紙休書。
外頭的夜雨越下越大。
京城像是浸在了灰漫漫的雨水中。
秦明旭撐著傘在等我。
我失神地走下台階,秦明旭連忙迎過來:「你剛小月,不能淋雨。」
連他都顧念我剛剛小月。
在牢獄裡強忍的眼淚,頃刻決堤。
秦明旭慌道:「桑榆,程大人這不是還沒問斬嗎?事情還有轉圜……」
我不作聲,上了馬車。
一路上,他為了叫我開心,謅斷了腸子,說了許多笑話。
「從前,有一庸醫,用錯藥醫死了病人,被病人家屬捆綁在柴房,半夜裡,他掙脫繩索,溜出人家,游過一條河逃回了家。進門正見其子在燈下看醫書,急忙拉住兒子道,『我的兒,看醫書的事可先緩一緩,先學會鳧水才是正事!』桑榆,你說好笑不好笑?」
見我不笑,他歪著頭,猛地拍一下手:「話說,也是一個下雨天,一個秀才作詩,天上下雪不下雨,雪到地上變成水。變成水來多麻煩,不如當初就下雨。這時候,過來一個老叟,他說,你這詩很簡單,我也會做。桑榆,你猜,那老叟做了什麼詩?」
我道:「夫妻成婚未白頭,半道一紙休書來。一紙休書多麻煩,不如當初不成婚。」
他啞然失笑,像是明白了什麼。將剩下的半截笑話咽下去。
「桑榆,你——」
我瞧著他。從東昌府坐船到揚州成婚,半路上遇見劫匪,倉皇逃命的事,仿佛發生在昨日。
都說,成婚路上多少磨難,婚後便有多少磨難。
原來是真的。
「桑榆,人總要跟自己和解的。許多我們以為的真相,並不是真相。但我們身處事中,也別無他法,只能接受。」
他鄭重道:「有時候,接受別人的好意,也是一種善良。」
收起的雨傘,在馬車裡還在滴滴答答地流水。
我道:「你已經知道了,是嗎?」
「知道什麼?」
「程淮時的休書。」
「是。」他低頭。
半晌,他道:「我跟程老二是兩種人。我從前頂不喜歡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士子們,總覺得他們挺虛,太看重名聲,活得挺累的。可收到程老二的信函,他跟我說,若他真有不測,托我好生照顧你,我忽然對他有了新的看法。他是個有擔當的人。也知取捨。他的心胸比我想像中寬廣。他說,在揚州,已經讓你做過一次寡婦,不能再讓你做寡婦。他為你想好了退路。如果沒有這場變故,我想,他會是一個好丈夫。所以,我積極營救他,想盡法子讓你們在獄中相見。桑榆,我沒有私心。」
他說得很坦然。
在這個雨夜,他送我來,接我歸,默默安排,極盡周至。
「秦公子,謝謝你。」我輕聲道。
他笑:「謝甚!桑榆,十年修得同船渡,咱們可是在船上就認識了的。你又照顧我母親這麼長時間。」
回得程府來,見秦夫人站在檐下,面有急色,六神無主。
「明旭,桑榆,你們可回來了。」
秦明旭忙道:「母親,出了何事?」
秦夫人道:「半個時辰前,廠公大人醒了。他愣愣地,一句話也不說。我擔心他餓了,去小廚房給他做吃的,轉身回來,他就不見了!」
「他可有留下什麼字條來?」
「沒有。什麼也沒有。不聲不響地,就走了。我跟小音滿府里找遍了,沒有他的影子。」秦夫人慌張道。
我想了想:「您別急。他大約進宮述職去了。」
秦明旭道:「母親,桑榆說得有道理。廠公大人武藝高強,手握大權,又不是小孩子,難道還會丟了不成?」
「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孩子……」秦夫人喃喃道。
好似在她眼中,馮高就是個小孩子。
我和秦明旭扶她回了西廂房。
她坐在榻上,握著我的手,反覆道:「桑榆,你得讓他回來,回到我身邊來……」
「嗯。」我點頭。
我心裡也擔憂得很。但直覺告訴我,他不會就這麼走了。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
雨聲潺潺。
紅紗帳飄來盪去。
我滿腦子都是程淮時的休書,和馮高那張絕望壓抑到極處的面孔。
豆芽。
你一生飄零坎坷,終於有了親娘,你該快樂才是啊。
豆芽。
你說得對,我與你是一樣的人,拼命找尋的,拼命想要握緊的,不過是安穩二字。
可,安穩,怎麼就這麼難?
我多希望你是完整的。
如果我們小時候沒有被馮家所欺,未曾離散,在東昌府舞一輩子的獅,是不是會好很多?我討來一個饅頭,分你大半個。逢年過節,能吃到熱餅,就是最快樂的事了。
萬歲為張大人的死,宣布輟朝七日。
並痛哭流涕,諭祭九壇,舉辦了超高規格的葬禮。
萬歲向眾人道:「國失張先生,如鳥失良翼。朕失張先生,如失親人也。」
屍體送到大理寺,仵作當庭查驗,得出結論:張大人乃是病死。
洶湧的時局,暫平靜下來。
陸陸續續送去的黃金,三司官員照收不誤。
正當我和秦明旭都以為事情有轉機的時候,忽然,風向一變——
張大人死去的第四天,御史雷士幀等七名言官齊齊彈劾程淮時,名為貪贓,實則長期在戶部職位上為張首輔斂財。
矛頭指向張首輔。雷士幀稱,張首輔仗自己位高權重,私生活無度,生活極盡奢華,居然敢用三十二人的轎輦。不僅如此,張首輔長期蒙蔽天聽,欺瞞聖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病死,言官們懼其淫威,皆不敢言。
萬歲大驚。
言官們忙不迭呈上各種罪證。
指認張大人罪行的人,一浪高過一浪。其中不乏往日張大人提拔愛重的屬下。
條條款款,確確鑿鑿。
三日後,萬歲下旨抄張家,並削盡其宮秩,迫奪生前所賜璽書、四代誥命,以罪狀示天下。
作為張首輔的頭號黨羽,為他「斂財」的程淮時,自是不能倖免。
萬歲下令,處之以極刑,並懸屍午門。
聖旨明下。
張大人的如意結並沒有讓萬歲有絲毫憐憫。
萬歲執意讓他們帶著污名死去。
髒水潑下來。
再沒有任何法子可想。
一切都是處心積慮的布排。
聽到這個消息,我手中的羹湯灑了一地。
十二監的人來傳旨,太后命我前往慈寧宮作畫。
我思忖一番,跟著他們去了。
往日熱熱鬧鬧的慈寧宮,今日分外安靜。
李太后臥在榻上,殿內連燈都沒有點。
我站在珠簾外,喚了聲:「太后——」
過了好一會子,裡頭微弱的聲音傳來:「桑榆,你進來,到哀家身邊兒來。」
「太后您怎的沒點燈?」
黑暗中,她哽咽了。
「時局昏暗至此,點燈何用?」
我站在榻邊,俯身。
她道:「陛下竟準備下令,將張先生鞭屍。哀家萬難,才攔住了。死便死,何以讓先生身後不得安寧?」
貴為太后,她盡力了,還是沒能勸回聖心。
沒用了。
做甚都沒用了。
「哀家識得張先生幾十年,一直賞識他,欽佩他的才華。他如今大去,哀家竟像是老了十歲。憶起昔年舊事,哀家曾讓他為陛下寫『罪己詔』,嚴厲管教陛下。怕是從那時候起,陛下就恨上他了。現在想起來,都是哀家之過……」她以手扶額,深深嘆息。
故人的離去,令她大為感傷。
「黑心宰相臥龍床」,從來都是沒有的事。
但太后,屬實是以張大人為知己、友朋的。不止是視他為臣子那麼簡單。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將兒子託付給張大人教養十幾年。
過嚴,成仇。
「太后,臣婦此番來,想辭去宮廷畫師一職。」我跪在床前道。
「桑榆——」她坐起身來,伸手摸了摸我的面頰。
「聽聞程淮時已休了你,橫豎,你無處可去,不如留在哀家身邊。你還是皇家的義德鄉君。程淮時的事,與你無干。」
我流淚啟道:「謝太后好意。只是臣婦,不願再留在京城了。臣婦愚鈍,不堪服侍在太后左右。」
她扶起我,良久,道:「也好,哀家不強留你。有什麼難處,跟哀家說。」
我俯身拜了三拜,跪安離去。
翌日,便是程淮時行刑的日子。
日頭像要裂開一般。
刑場外,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