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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池春水繞樓台,繁花不識興亡地

2024-04-29 22:33:31 作者: 端木搖

  這些人根本就說不通,假若再拖延下去,那六夫人支撐不了多久,真的會一屍兩命。

  「你家六夫人真的沒死,只是……假死而已,我可以讓她活過來,還可以讓她生下孩子,你家大人知道六夫人沒死,還生下孩子,也會很高興,是不是?」我竭力說服他。

  「再多管閒事,我真的不客氣了!」中年男子氣得快七竅生煙了。

  「我就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今日你不讓我醫治六夫人,你就是殺人兇手,而且是一屍兩命。」我指著牛車下面,「若是不信,你自己看,六夫人因難產而昏厥,產生假死之狀,如今她又有了氣息,身下流血。」

  李氏家僕連忙彎身低頭看牛車的下面,圍觀的人也紛紛彎身瞧瞧是真是假。

  中年男子看完後,面色大變,挺直身子,「饒是如此,你也不必多管閒事;我家大人不在府中,此事由我做主,你速速讓開!」

  我催促道:「那你還不趕快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館?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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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眼神示意身邊的手下,兩個壯漢當即向我走來,兇惡地架著我往街邊走,另兩個家僕推著牛車繼續走。我一邊掙扎一邊想,那中年男子想必不願意將產婦送到醫館。

  不行,我絕不能見死不救。

  我衝過去,再次攔住牛車,「那是你家大人的骨肉,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

  那對母女也趕過來,哭著哀求那中年男子救救六夫人。

  兩個壯漢凶神惡煞地走來,我做好迎擊的準備,真不明白,為什麼那中年男子不肯救人?

  壯漢抓我,我敏捷地閃開,他們沒想到我會閃避,對視一眼,拳頭往我身上招呼。我不想暴露太多,只以巧勁閃躲著,卻沒想到,身後多了一個人,我落在他的懷中。

  來不及回頭看看身後是什麼人,只覺得攬在腰間的手臂沉穩有力,只覺得他抬腿踹壯漢的姿勢瀟灑利落……這人為什麼幫我?打抱不平嗎?

  我站穩,終於回首,攬在我腰間的手臂也在這時候鬆開——是大哥!

  竟然是無顏!

  我呆呆地看著他,心跳加速,激烈如擂鼓。

  終於再次與大哥相遇!這是上天的恩賜嗎?

  「三妹。」無顏望著我,淡淡而笑,仿佛整個汴京的春光都映在他的俊臉上,明媚燦爛。

  「大哥。」我欣喜若狂,拉著他的手臂,忽然想起這是圍觀者眾的汴京街頭,便窘迫地鬆開手。

  有大哥在,我就不擔心被人欺負了。再者,大哥應該不是見死不救的人,於是我道:「大哥,那女子難產,應該還沒死。我想救那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但他們不聽我的,好像有意置那母子倆於死地。」

  無顏輕拍我的肩頭,「你又多管閒事了。」

  我訕訕地笑,「好歹我也是個學醫之人,遇見草菅人命之事,我做不到見死不救。大哥,這戶人家是金人李氏,不好惹……」

  還沒說完,我就看見他走上前,對李氏家僕義正辭嚴道:「這位夫人可能還沒死,你們將人草草下葬,實屬草菅人命。倘若你家大人知曉此事,不會輕饒你們!」

  奇怪的是,那中年男子聽了這番話,面上有些慌色,立即吩咐手下將六夫人送到醫館。

  我納悶,為什麼待遇相差這麼大?難道身穿一襲錦袍的無顏所說的話比我這個「窮小子」有威懾力?算了算了,誰讓我身形嬌小、粗衣髒袍,活脫脫一個臭小子呢?自然是大哥這樣的錦衣男子讓人信服。

  我走上前,笑道:「大哥,看不出來你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

  「假若我不在,我看你怎麼收場。」無顏搖頭一笑,語聲中略有責備之意,「你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打不過就跑咯,再說,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不會有事的。」我拉起他的手,跟著牛車小跑,「走,去醫館瞧瞧。」

  「去醫館做什麼?那些人應該會把人送到醫館的。」

  「我擔心醫館的大夫是草包,救不了那產婦。」

  跑了一陣,我才發覺,剛才激動過頭,我竟然主動握著他的手。雖說無意,但對女子來說,這實在是一件令人窘迫的事。

  於是,我鬆開手,面紅耳赤地低頭走路。

  可是,片刻之後,無顏握住了我的手。我驚詫地看他,他面色如常,看著前方,牽著我疾奔。

  雙腮更加滾燙,想必紅得像蘋果了。

  來到最近的醫館,我們奔進內堂,但見李氏家僕和那對母女站在門口等候,那個產婦躺在床榻上,羊水已破,鮮血從雙股間流出。中年大夫正為她把脈,神色凝重地說道:「胎位不正,因而難產;雖有氣息,卻昏迷不醒,無力產子。」

  無顏依然緊握我的手,搖頭道:「這家醫館是汴京城名氣最大的,劉大夫的醫術最高明,想不到他也束手無策。」

  沒有多餘的時間了,我立即道:「劉大夫,若你無策,就讓我試試吧,不過你要幫我。」

  劉大夫看著我,面露驚異之色,須臾才點頭。

  「劉大夫,麻煩你準備金針,我要施針讓孕婦清醒;大哥,你找人去請一個穩婆。」我坐在床沿,手指搭上六夫人的手脈。

  「好,我這就去。」無顏應道。

  「對了,劉大夫,麻煩你準備催產藥。」我頭也不抬地說道。

  「催產藥過於寒涼,孕婦氣虛血弱,受不住的,即便產下嬰孩,大人也會死。」劉大夫道。

  「我用的是性溫的藥材,不要緊。」我接連報了幾種藥材,「麝香一字,乳香一分,母丁香一錢,兔腦髓,製成丹丸。劉大夫,勞煩你,要快。」

  「好,我去抓藥、煎藥。」劉大夫匆匆離去。

  施針後,六夫人總算甦醒,接著服下催產的藥,在穩婆的幫助下,終於產下一個男嬰。

  我抱著嬰孩出來,劉大夫立即迎上來,笑容滿面,滿目敬佩,「這位公子年紀輕輕,醫術當真厲害,劉某佩服。」

  我笑道:「這只是湊巧罷了。」

  六夫人的妹妹接過嬰孩,母親喜極而泣,一個勁兒地向我道謝。

  無顏含笑看我,那雙漆黑如墨的俊眸盈滿了讚賞。

  一個身著金人衣袍的男子衝進來,那幾個家僕紛紛行禮,喚他為「大人」,想必就是金人李氏。

  李大人的目光掃向無顏和我,眼眸一亮,眉頭卻微微一皺。接著,他從小姨子手中抱過孩子,欣喜地笑。

  無顏再次拉起我的手,低聲道:「天色將暗,我們走吧。」

  我的臉頰再次燒起來,隨他離開醫館,琢磨道:「那些家僕為什麼不信我?為什麼好像不太想讓六夫人生下孩子?」

  他應道:「也許是那管家不想多生枝節,別想這事了,餓了吧,大哥帶你去用膳。」

  來到一家酒樓,夥計引我們來到後院一棟雕樑畫棟的小樓,推開一間房,請我們進去。

  無顏對夥計報菜名,我打量這個清新雅致的房間,第一眼就喜歡上這裡:牆上掛著幾幅字畫,中間擺著梨花木桌椅,四角的木几上擺著色澤清透的青瓷;尤其是東西兩面牆,以木扇隔斷,或雕刻,或書寫,或狂草,或行楷,分外別致。

  夥計送來茶水,他坐下來,斟了兩杯茶,「三妹,先喝茶。」

  「大哥,你怎麼在汴京?」我坐在他身邊,這才發覺還真渴了。

  「我到汴京辦點事。」無顏又為我斟一杯茶,「你呢?怎麼在汴京?」

  「我……在建康玩了幾日,就繼續北上……」說著說著,我垂下頭,臉又紅了,「原本想著會在建康遇到大哥,沒想到在汴京遇上了。」

  「這就是你我的緣分。」他的語音飽含笑意,似乎很愉悅,「你在建康找過我?」

  我輕輕點頭,不敢看他。

  他朗聲一笑,「我行蹤不定,日後三妹再到建康,不必找我。」

  我頷首,「對了,那次在臨安,大哥匆匆離開,是否家中出了什麼大事?」

  無顏的黑眸因為滿含微笑而平添幾分誘人的俊色,「現下沒事了,三妹不必掛心。今日讓大哥大開眼界了,三妹的醫術這麼高明,連汴京城醫術最高明的劉大夫都贊你。」

  「大哥過獎了,其實我的醫術很粗略,尋常的病症,我知之甚少,倒是一些罕見的疑難雜症,我知道如何下藥診治。」

  「好比今日那個因難產而假死的產婦,你一眼就瞧出她是假死,還懂得如何催產,讓產婦產下孩子,母子平安。」

  「嗯。」我被他贊得不好意思。

  「你的醫術是誰教你的?」無顏好奇地問。

  「我家鎮上有一個大夫,醫術高明,但性情古怪,不輕易醫病救人,也從不收徒。」雖然師父承認我是他的徒弟,但從來不讓我叫他「師父」,「我磨了很久,他才肯教我一些,但只教我一些疑難雜症的醫治法子,那些尋常之症,師父不教我。」

  「這麼說,你的師父可謂一個怪人。」他微笑,「一般而言,世外高人的言行舉止都比較奇特,也許他不教你是有道理的。」

  「師父不教我,我就偷學,或者偷看師父珍藏的醫書。」我嘿嘿一笑。

  夥計端上菜餚,六菜四點心,無顏一一夾菜在我碗中,為我介紹。

  汴京烤鴨,糖醋熘魚,炸紫酥肉,蔥扒羊肉,洛陽燕菜,大蔥燒海參,點心有蘭花酥、金錢盞子、鴛鴦餃,還有一道是相思木蘭,他說是特意讓大廚做的。

  在臨安,我們初相識的那晚,就搶著吃「相思木蘭」。

  這麼說來,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他都記得。

  無顏夾著點心,笑道:「三妹,汴京的相思木蘭和臨安的相思木蘭相比較,你覺得有何不同?」

  我回道:「形似,口味略有差異。」

  他微挑劍眉,我莞爾一笑,「汴京的相思木蘭入口即化,可謂香軟,而臨安的相思木蘭較為清脆,食後回甘。這便是區別。」

  他拊掌,「的確如此。」

  這一次,我擔心酒後失態,沒有飲酒,他卻飲了整整一壺酒,不過並沒有醉酒的跡象,與我談笑風生,道盡別來趣事。

  無顏仍然是我在臨安認識的那個男子,文武雙全,豪爽沉穩,俊美陽剛,有著世上最寬厚的手掌、最深刻的側臉、最纖長的眼睫,待我很好、很好。

  在汴京重逢,是上天的恩賜,也許上天就是要成全我和無顏,我應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大哥打算在汴京待幾日?」我問,心撲通撲通地跳。

  「我對汴京頗為熟悉,不如讓大哥帶三妹遊覽汴京城,如何?」他眉宇含笑的模樣,是最迷人的,仿似燦爛的春光,能夠讓桃花在正月盛開。

  「嗯。」我欣喜地點頭。

  「那今晚早點歇著,明日早點起來。」

  「好。」我忽然想起一事,「那今晚……歇在哪兒?」

  「這兒。」無顏神秘一笑,拉我起身,來到木扇東牆,雙手一推,木扇應聲而開。

  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間清雅的臥房,器具、擺設與外廳一樣,雅致得很。

  原來,此處別有洞天。我又問:「那你呢?」

  他走向西牆,推開木扇,也是一間臥房,「如此,有個照應,三妹以為如何?」

  我笑了笑,大哥想得真周到。

  本以為今晚會興奮得睡不著,卻沒想到,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直至日上三竿才醒來。

  窗外日光明亮,鳥鳴聲聲,人聲隱隱,好像已經過了早飯時辰。

  糟糕,起得晚了,大哥會不會等不及、先走了?

  我立即起身,穿好衣袍,來到外廳,不見他的人影,他的房門也關著。

  頹喪地想著,大哥一定走了。但又轉念一想,大哥不會還在睡覺吧。

  躡手躡腳地走向他的房間,湊在門縫邊聽裡面有沒有動靜。果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真的已經走了?

  卻在這時,房門被人拉開,我嚇了一跳,來不及穩住前傾的身子,向前撲去,撲在無顏身上。

  完了,出糗了。

  這驚心動魄的一瞬間,是十七年來最尷尬、心跳得最快的一刻,我真想立即拖一條棉被蓋住自己,不讓他瞧見我的糗樣。

  待我回過神,猛地發覺,我緊緊抱著他,他也抱著我,仿佛心意相通的戀人深情相擁。

  我差點兒崩潰,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這麼糗?暗罵自己,怎麼這麼蠢?怎麼這麼不小心?

  穩定心神,我鬆開他,穩住身子,低垂著頭,整張臉、整個頭滾燙滾燙的,仿似被大火灼燒。

  「三妹,洗漱一下出來吃早膳,然後我們出去逛逛。」他的聲音怪怪的,好像也很尷尬。

  我點頭,立即逃跑似地奔回自己的臥房,背靠著房門大口地喘氣,拍拍胸脯。

  方才那樣的失態,大哥會怎麼看我?

  坐在妝檯前,我哭喪著臉,罵鏡中人太蠢、太衝動、不要臉,以後要淡定、淡定、再淡定。

  待情緒平穩下來,我開始洗漱、更衣、梳發、勻妝,以女子之態出現在他面前,希望能讓他對我改觀。北上前,我備了一套女子服飾,今日就派上用場了。

  當我出現在外廳,無顏已坐在桌前,等我一起吃早膳。

  他目不轉睛地看我,眼中流露出驚訝、欣賞之色,我款款走向他,低柔道:「大哥。」

  「三妹,坐。」他回神,終於移開驚艷的目光。

  「大哥第一次見我恢復女兒身,是不是有點不習慣?」

  「三妹作男子打扮,還真瞧不出三妹是嬌媚的大美人。」無顏微微笑著,讚美道。

  我低垂了眸光,不敢看他,默默地吃早膳。

  這襲衫裙是精心準備的,梨花白春衫,翠色曳地羅裙,裙面上繡著折枝海棠,腰系深碧羅帶,簡單的凌雲髻,插著一柄碧色盈盈的海棠玉簪,正好映襯了此時滿目碧綠的春光。

  這襲衫裙不以華貴奪人眼目,只以簡約俏麗、靈氣逼人取勝,我深信,大哥會記住的。

  吃過早膳,無顏與我在汴京街市逛了逛,在一家酒樓用過午膳,前往城外。

  護城河一帶,視野開闊,春意盎然,風光妙絕。

  遠處青山嫵媚,不遠處桃紅似錦,近處花間粉蝶飛舞,樹上黃鸝鳴叫,令人心胸豁然開朗。尤其是對岸的楊柳,疊翠成行,風吹柳絮,騰起似煙。所謂柳色如煙絮如雪,便是如此。

  無顏拉著我登上一艘小船,船夫兀自搖櫓,小船慢悠悠地行駛,將我們帶往春水深處。

  桃紅柳綠的鄉野,水聲清越的河流,別有一番意趣。

  站在船頭,望著四周的水光山色、青山碧水,和喜歡的男子在一起,我心滿意足,只希望這樣的時刻久一點、再久一點,更希望這一刻永遠停滯。

  無顏挺身而立,軒舉高峻,髮絲在春風中飄飛,墨色衣袂翻飛,眉宇蘊著淡淡的笑意,好像在想什麼開心的事。

  廣闊天地間,錦繡山水中,嫵媚翠碧里,這麼一個硬朗冷峻、光明磊落的墨袍男子,竟然不讓人覺得他渺小如塵,只覺得他是天地精華、日月神力所孕育的寵兒,必將贏得所有人的青睞。

  看著身邊風采出眾、器宇軒昂的男子,我不由得黯然神傷:我長於鄉野,配得上他嗎?

  忽然想起二哥,同樣的,他們都站在船頭,仿佛臨水而立,一樣的學識淵博、丰姿俊朗,一樣的風華璀璨,一樣的眾生難尋;不同的是,大哥較為硬朗粗獷,二哥較為溫潤俊逸。

  約略猜出,二哥對我有些心思,而大哥呢?

  我瞧不出來。

  「大哥打算在汴京待幾日?」我問,假若他回建康,我便跟他南下好了。

  「還不知。」無顏側過頭,笑道,「你呢?之後想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

  「若三妹不嫌棄,就和大哥一起北上,如何?」他微微側過身,唇際的笑如雲散。

  「你北上辦什麼事?」我心中欣喜若狂,面上卻不敢表露,「北地是金國屬地,只怕不太平。」

  「家中的買賣多是從北地購來的,此次北上是奉父親之命購一批貨。」

  「跟隨大哥北上,再好不過。」我心中偷笑,不由自主地臉紅了,低下頭。

  忽然,小船劇烈地一晃,我站不穩,往後倒去,無顏眼疾手快地攬住我,我下意識地拽住他的衣袖……時光在這一刻停住,流水在這一刻停駐,山川在這一刻靜止,眸光在這一刻定住……四目相對,四周皆已遠去,只有眼前的他是這一生的牽掛與念想。

  無顏鬆開我,我意識到自己的沉迷,面紅耳赤地別開身子,假裝遠眺別處的風光。

  沉寂,靜謐,只有流水的聲音與樹梢的鳥鳴。

  我看得清楚,方才他的眼神並非無動於衷,那樣灼熠的眸光,和二哥中毒那次的眼神有點像。

  「大哥,我……想……」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口,我想對他說,我喜歡他,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全,雙頰好像燒著了。

  「下雨了。」他仰頭望天,眉頭緊皺。

  不久前還是湛藍的天空,這會兒卻是陰沉沉的,風也冷了幾分。細雨濛濛,從天飄落,淅淅瀝瀝,且有漸大之勢。

  無顏拉著我躲入船艙,吩咐船家返回。

  我取了絲帕擦臉上的雨水,他笑道:「你頭髮濕了,我幫你擦。」

  話落,他傾身過來,以廣袂為我擦去發上的雨絲,舉止輕柔。我面紅耳赤,四肢僵直,不敢亂動,只覺得心中甜絲絲的。這一刻,萬物寂靜,只有雨落船篷的輕響仿若一首溫柔的搖籃曲,只有小船緩緩地、輕輕地搖著,只有他陽剛、好聞的體味漫捲而來、浮在鼻端。

  忽然,小船又是猛烈的一晃,我失控地往後倒去,無顏撲在我身上。

  我驚呆了,僵化如石,因為,我突兀地發覺,他的臉就在我上方,沒有距離,唇上軟軟的,是他的唇。

  這是巧合嗎?

  一瞬間,心劇烈地跳動,似要蹦出來,掌心和臉腮似被火燒,熱騰騰的。

  四目相對,很近很近,無顏灼熱的鼻息燙著我,俊眸仿似燃燒著烈火。我緩緩闔目,卻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我睜開眼,他放開我,已然正襟危坐。

  他面色不改,望向河岸,淡淡道:「三妹,想不到春雨中另有一番景致。」

  方才是我的錯覺嗎?他不是情不自禁、只是巧合?

  我窘迫地往外望去,正如他所說,水汽如煙,籠罩了山川、碧樹,翠柳也被籠罩在淡淡的煙霧中,蒼翠欲滴,格外迷離,仿佛半含煙霧半含愁。

  船艙中氣氛有些沉滯,他望著外面,我也望著煙雨空濛的山水,情緒漸漸平穩。

  要不要趁此機會表明心跡?可是,一想到他剛才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我的心就涼了半截。

  回到酒樓,吃過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我正要進房,就聽見無顏喚我:「三妹。」

  我轉身,緩緩勾唇,「大哥,有什麼事嗎?」

  「明日我有點事,必須先去辦,你可在這裡等我回來,也可在附近逛逛,午時我就回來,和你一起用膳。」他溫和道。

  「我知道了,那大哥早點回來。」

  無顏點點頭,轉過身,我也轉身,在關門的時候看見他朝我微微一笑,含笑的眉宇俊美迷人。

  卻沒想到,次日午時,我沒有等到他,等到的是他遣來的一個僕人打扮的男子。

  僕人說,大哥接到傳報,北上的買賣出了大事,他必須趕去處理。

  於是,他匆匆離開了汴京,沒來得及與我告別。

  這僕人遞給我一雙金縷鑲玉鳳頭履和一封書函,道:「阿眸姑娘,這雙鳳履是公子請汴京最好的鞋匠做的,公子說,姑娘務必收下。」

  我問:「你家公子去了哪裡?」

  他說他也不知道,因為無顏走得太匆忙,只囑咐他來辦這件事。

  原本想追上大哥,卻不可能了。

  大哥,你當真連與我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嗎?事情真的那麼緊急嗎?

  我忍不住想,在臨安,他在半夜匆匆離去,在汴京,他也是這樣,難道他對我是避之唯恐不及?若是如此,為什麼又送我一雙鳳履?

  看得出來,這雙金縷鑲玉鳳頭履是履中佳品,精雕細琢,用珍貴的緞面作鞋面,金線繡鳳,鞋頭鳳上綴著兩顆珍珠大小的紅玉,金絲纏繞,玉光流轉,精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更妙的是,這雙鳳履竟然合我的腳,不大不小,正合適。

  大哥怎麼會知道我雙足的大小?

  真不可思議。

  接著打開書函,散發出淡淡沉香的詩箋上寫著一首詩,是《詩三百》中的《月出》。

  我抱著金縷鑲玉鳳頭履,誦讀著《月出》,心瀾起伏。大哥不會無緣無故地送我鳳履和情詩,難道他對我有男女之情?

  他匆忙離開汴京,卻又不想沒有交代、錯失良機,便遣人送來鳳履和書函,向我表明心跡。

  一定是這樣的。

  大哥對我早有情意,只是我笨,沒有發現。那麼,我應該北上找他。

  我問那個僕人,「你家公子會去哪裡?燕京?」

  他搖搖頭,我又問:「你家經營什麼?大哥究竟去哪裡?大漠?還是金國?」

  下人遲疑片刻,終於點頭。

  原來,大哥去金國做買賣。我立即收拾行裝,快馬北上,希望能趕上他。

  可是,茫茫北地,莽蕩大漠,都沒有他的蹤跡,我走遍每一個府鎮,尋遍每一個角落,怎麼也找不到他。三個月後,我放棄了,決定在北國好好遊玩,不枉來此一趟。說不定在某時某刻,大哥會突然從天而降,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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