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色捲簾看,懵懂不知摘星事
2024-04-29 22:33:29
作者: 端木搖
回房洗漱,吃了早膳,然後去廚房看藥煎好了沒。
負責煎藥的侍女正把藥汁倒在一隻白瓷碗中,我端詳著這精緻小巧、瓷光鑒人的瓷碗,暗自感嘆,這隻宛若上好白玉的瓷碗,不是普通的富貴人家能用的,是皇親國戚、皇室貴胄才能用的。
如此看來,二哥的家世必定不凡,否則,於管家也不會那麼緊張二哥的身子。
我端著湯藥回二哥的臥寢,快到漣漪苑的時候,我望見於管家領著三個男子走入漣漪苑。奇怪的是,於管家一邊走一邊擺出「請」的手勢,對身後的中年男子畢恭畢敬,臉上充滿了敬畏。
那個中年男子身量頗高,微微發福,穿著一襲緞面極好的織金錦袍,外披鶴羽大氅,頭上是金芒閃爍的金冠。由於相距較遠,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不過我斷定,他應該是二哥的父親。
二哥的家人,還是不見為好。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於管家和中年男子從漣漪苑出來,慢慢地走遠了。
請記住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我端著湯藥來到二哥的臥寢,他坐在床頭髮呆,見我來了便展眉一笑,「三妹。」
「趁熱服藥吧。」我將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遞給他。
「嗯。」他接過去,看了一眼,一飲而盡。
我將一枚蜜餞塞進他嘴裡,將瓷碗放在桌上,「方才那人是你父親?」
趙琮點點頭,「我父親看見你了嗎?」
我搖頭,「這座宅子是你家的別苑?」
他再次點頭,失笑問道:「三妹,你想知道什麼?」
「沒有。」我燦爛地笑著,鼓起勇氣,「二哥貴人事忙,我就不叨擾你了,待會兒我就走……」
「你要走?」他驚詫道,發覺自己太過激動,這才緩了面色,「三妹,此次二哥中毒,沒有好好招待你、陪你,二哥心中有愧。待明日二哥好些了,就帶你遊覽臨安。」
「二哥,你應該多歇兩日。我出來也有些日子了,也該回去了,爹爹會擔心我。」
「三妹,下次再見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看在二哥中毒的份上,你就多留三日,陪陪二哥,好不好?」趙琮傾身拉住我的衣袖,近乎於求我。
他這般懇切,我終究不忍,答應了他。
歇了兩日,他的面色好一些了,行走自如,恢復了往日的俊雅風采。
這日早間,他說要帶我出去遊覽一番。來到湖邊,我才知道,他是帶我游湖。
春日遲遲,湖畔綠柳尚未抽芽,一片蕭疏荒涼的光景,唯有一帶碧水泛開一圈圈的漣漪。寒風凜凜,遊人甚少,湖邊停泊著一艘艘裝飾華美、色澤鮮麗的畫舫,那些粉簾翠幕隨風輕揚,盪開一片獨獨屬於臨安的風月旖旎之色。
登上一艘畫舫,趙琮拉著我步入艙中。我不由得驚嘆,這小小的船艙,竟然暗藏乾坤。
案幾、桌椅皆是檀木所制,散發出淡淡的檀香。案几上放著一些煮茶的器具,皆為官窯燒制;那白瓷盤中的糕點精緻誘人,令人垂涎。一幅水晶珠簾晶瑩剔透,晶光隱隱,隨著畫舫的晃動而擊出呤叮的輕響,清脆悅耳。總而言之,這清雅的船艙所用的皆為世間佳品。
「二哥,這畫舫租用一日花費不少吧。」我笑問。
「喜歡嗎?」他不答反問。
我頷首,「可惜了,若是春光明媚的時候游湖,這碧水青山的風光更佳。」
他眉宇間的笑意仿若春日裡溶溶的流光,那般絢麗,「待春光爛漫時,二哥再帶你游湖。」
船夫搖櫓,畫舫晃悠悠地行駛著。
趙琮一邊跟我閒聊,一邊煮茶,「三妹,今日你有口福了,二哥親自煮茶。」
我喃喃道:「是啊,大哥無福,喝不到二哥親手煮的茶了。」
大哥,你在哪裡?還記得剛剛結拜為異性兄妹的阿眸嗎?還記得在臨安城發生的事嗎?
大哥,就算你忘記了在臨安城遇到的人與事,但我仍然希望,一個叫做阿眸的女子在你心中留有些許漣漪。
「三妹……三妹……三妹……」是二哥叫我。
「哦,二哥,怎麼了?」我猛地驚醒。
「二哥在煮茶,你覺得很沒意思嗎?」他似乎有點不滿。
「哦,沒有,我只是忽然想起家人。」我再次選擇說謊。
雖然是第一次看人煮茶,不過我敢斷定,趙琮煮茶的功夫頗見功力。他神情專注,一絲不苟,手勢優美,仿若一個痴心於雕刻的玉匠雕琢璞玉,又似一個醉心於刺繡的繡娘織繡衣袍,力求盡善盡美,嘆為觀止。
這般溫潤如玉的男子,做著這般風雅如詩的事,仿若謫仙,賞心悅目。
我問:「這種茶好像和蒙頂甘露不一樣,是什麼茶?」
他笑,「自然不是蒙頂甘露,這是白茶。」
茶中毫色銀白,仿似銀裝素裹,湯色黃亮,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我深深地吸氣。
趙琮斟了一杯讓我喝,「小心燙。」
我端起茶杯,聞了聞,淺飲一口,湯水鮮醇,清芬裊裊,飲之神清氣爽。
「蒙頂甘露和白茶,有什麼不一樣?」他問,眼中似有期待。
「這可問倒我了,我很少喝茶,更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只覺得味道很好、很香,卻不知好在哪裡。」我不好意思地笑,飲盡杯中茶。
「那多喝幾杯。」他抿唇一笑,又斟茶給我。
「對了,二哥,那個清霜,你……有什麼打算?」
「我已妥善安置她了。」趙琮面上的笑容立時僵住,默默地飲完一杯茶水,抬眸看我,他的眼中含有些許歉意,「三妹,二哥為了解毒……毀了一個姑娘的清白,你會不會覺得二哥不是正人君子……」
我笑道:「若要論罪,那罪魁禍首不就是我?是我讓於管家去找姑娘為二哥解媚毒的,是我讓二哥這麼做的。其實,二哥想補償清霜姑娘,並不難辦,只要二哥納她為妾,她又願意嫁給二哥,不就皆大歡喜嗎?」
他怔住了,為難道:「的確,我應該納她為妾。可是三妹,我對她並無男女之情……此生此世,我不會再碰她,若真的納她為妾,那就是讓她守一世活寡,這不是害她一輩子嗎?」
我聳聳肩,「那也沒法子,總不能讓清霜姑娘白白……二哥就勉為其難……」
「三妹,讓你勉為其難地嫁給一個你不喜歡的男子,你甘心嗎?」他打斷我的話。
「那倒是,我最討厭被人強迫了。」我慢慢飲茶,想起於管家說過的話,二哥不喜女色,讓她納清霜為妾,當真為難;只是,從情理上來說,對清霜來說,她最好的歸宿便是嫁給二哥。然而,這是他們的事,我就不多說了,「對了,二哥,查到投毒之人了嗎?」
趙琮不以為然地說道:「這點小事,三妹不必費心;今日游湖,我們說點兒開心的事,好不好?」
我點點頭,思忖著他是不是故意迴避這件事,是不是不想讓我知道太多。若朕如此,他中毒一事,必定不簡單。
畫舫行駛到水域開闊之處,我和趙琮站在畫舫上賞景。
如若是春日,必定風光如畫,青山隱隱碧水潺潺,綠柳扶風桃花燦爛。可惜,眼下還是一帶蕭疏光景。不過,總歸領略到大宋都城臨安的山水美景,又結識了大哥、二哥,不枉此行。
黃昏時分,畫舫停在岸邊,我以為就此打道回府,他卻說在此用晚膳。
不一會兒,府中下人送來兩碗紅豆白玉露,而且還溫的。
「那晚見你和大哥在吃紅豆白玉露,二哥想你一定喜歡,就讓人買來。」趙琮笑道。
「謝謝二哥。」我立即端起來吃,還是那晚的味道,上元節夢幻般的美好回憶,一模一樣。
吃著吃著,仿佛回到了掛滿了精美花燈的街市,回到了燈火旖旎、燈影絢爛的上元節夜晚,大哥坐在我身旁,我們一邊說笑一邊吃紅豆白玉露……想起他為我拂去衣襟上的紅豆,想起他俊美無暇的側顏,想起他纖長如翅的眼睫……
「三妹……三妹……」
「哦……二哥,什麼事?」綺麗的燈影消失了,我猛地回神。
「再不吃,就涼了。」趙琮含笑提醒道。
我快速地吃著,想著大哥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心中惆悵。
他面色有異,欲言又止,「三妹是不是在想大哥?」
我心中一緊,「沒有……沒有。」
他盯著我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總會無緣無故地失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二哥想,你一定擔心大哥。」
我鬆了一口氣,「吃著紅豆白玉露,我才想起大哥。」
「三妹,若你有什麼為難、煩惱的事,二哥可以為你辦成。」趙琮的雙眸閃著真誠的光。
「好,日後有什麼為難的事,我一定找二哥。」我欣然道。
不一會兒,下人送來晚膳,西湖醋魚,東坡肉,叫化童子雞,龍井蝦仁,西湖蓴菜湯,幸福雙,色香味俱全,還冒著熱氣呢。他說,這是臨安名氣最大的大廚做的六道名菜。
我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油光,趙琮進膳的姿勢極為優雅,仿佛即使外面風雨雷電、地動山搖,他也會這般不緊不慢、溫雅如天界仙人。
和他在一起,他高貴大方,我得粗鄙像個野丫頭,對比太鮮明了。
一邊吃,一邊想,像二哥這樣家世良好的人物,為什麼願意跟我這種野丫頭結拜?
用膳後,他拉著我的手,「上岸吧。」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拽出畫舫。登岸後,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橘紅的燈影旖旎成片,暈染開一個流光溢彩的幻夢——湖畔兩株樹掛著一盞盞精巧的木蘭花燈,綁著一條條粉紅、桃紅的薄紗,隨風輕揚。燈影映在薄紗上,隨著薄紗飄飛,美輪美奐,恍如仙境。
我仰頭望著這些木蘭花燈,這些曼妙薄紗,剎那間,被二哥的用心良苦感動了。
也許,他今日的安排與用心,都是為了讓我開心。
趙琮就站在我前面,一襲精繡白袍,一雙晶亮眸子,水如環佩月如襟,風雅從容,神采奕奕地看著我。
「喜歡嗎?」他的眉宇間溢滿了笑。
「喜歡。」
「二哥喜歡你笑,你的微笑純淨如山澗泉水、明媚如碧空白雲。」他上前幾步,站在我跟前。
「我……」我有點心慌意亂,他想做什麼?
「二哥只希望,你永遠開心快樂,永遠沒有煩惱。」趙琮眸光熠熠,抬起手,移向我的額,似乎想碰觸我。
心怦怦地跳動,我微微低頭,「謝謝二哥,這木蘭花燈很精緻,和那晚大哥送給我的花燈一模一樣。」
他恍然回神,縮回手,尷尬道:「我問過大哥,大哥說你喜歡木蘭花燈,因此……」
我笑,「原來如此,二哥,時辰不早了,還是回去吧。」
趙琮沒有應聲,靜默須臾,我奇怪地看他,他的眸光有點閃爍,似乎有話要說,「三妹,我……」
我再次緊張起來,擔心他說出一些讓我為難的話,就在這時,他突然拽住我的手,用力一拉,將我抱在懷中。我震驚極了,沒想到溫和的他竟然這般衝動、直接,就在我正要掙扎的時候,他抱著我疾速後退……
被他拖著走了幾步,我大怒,卻看見八個蒙面黑衣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手持利劍,虎視眈眈地圍著我們。橘紅的燈火與銀白的劍光交相輝映,映亮了黑衣人殺氣騰騰的眼睛,湖畔立即騰起一股肅殺之氣。
我驚駭地瞪著他們,心想著他們該不會是衝著我來的吧。
對峙片刻,八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地圍攻我們,我掙開手,被迫迎擊。
我身手粗劣,手無寸鐵,一個黑衣人都應付不來;趙琮也好不了多少,被兩個黑衣人打得節節敗退。假若大哥在就好了,一定能夠擊退這些黑衣人。
黑衣人武藝高強,殺招迭出,我疲於應付,左臂被利劍所傷,辣辣的疼。
其實,二哥帶了隨從,也許他不想隨從打擾方才那一幕花燈美景,就揮退了隨從。沒想到突然冒出黑衣人,我們就落入險境了。
我左閃右避,幾次差點兒被黑衣人一劍刺穿,兇險萬分。忽然,黑衣人打中我的左肩,我跌倒在地,緊接著,劍鋒襲來,死亡逼近……我來不及閃避,更來不及逃命,心提到了嗓子眼,驚呆了,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次必死無疑!
緊緊閉眼,卻沒想到,有人合身撲在我身上。
趙琮摟著我,俊眸睜得圓圓的,身子僵硬,替我擋了這一劍。
假如那一劍刺入我的胸膛,也許我就一命嗚呼了。
趙琮替我受了那一劍,就在那危急的時刻,他的隨從趕到,救了我們。
所幸,那一劍沒有傷及臟腑要害,二哥撿回一條命,但需臥床養傷一個月。
三日後,他的精神好了一些,我提起那些蒙面黑衣人,他飽含歉意地說道:「那些人應該是衝著我來的,三妹,這次連累你了,是二哥不好。」
「二哥救我一命,此恩此情,我銘記在心。」我尋思道,「我覺得,這次黑衣人刺殺我們和那次投毒事件應該有關聯,二哥,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嗯,我應該得罪了小人,以後出行要特別小心。」趙琮的臉蒼白無血,「三妹,你的手臂受傷了,多住幾日,痊癒了再走。」
「我沒事,只是皮外傷。」
他為我受了這麼重的傷,我不能一走了之,即使早就想回家。
半個月後,他的傷勢好了一半,我留了一封書函,謝謝他的招待、救命之恩,說日後再來臨安看他,然後,我在一個大清早悄然離去。
手腕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好,太醫叮囑我好好歇息,切莫胡思亂想。
羽哥服侍我喝了藥,睏倦感襲來,我昏睡過去。
醒來時,已是夜裡。寢殿只點著兩盞宮燈,昏光低迷,一個人影也無,我坐起身,恰時,有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步履輕捷,來到榻前,溫柔地扶我坐好。
完顏亮。
我立即往裡側坐了坐,瑟縮著身子,懼怕他的靠近。
他坐在床沿,臉上瀰漫著點點笑意,「阿眸,別怕,朕不會再傷你。」
我心中冷冷一笑,他是反覆無常、翻臉無情、嗜血殘暴的地府閻羅,我不會再信他。
「只要你聽話,乖乖地讓太醫診治,朕什麼都依你。」完顏亮微笑著蠱惑我,別樣的溫存。
「不是包紮好了嗎?還診治什麼?」我冷冷道。
「除了手上的傷,還有郁證,大夫說這種病要好好診治,否則……」
「我沒病。」
「阿眸,郁證是心病,若不好好診治,便會……」他耐心地解釋。
「我沒病!」我吼道,不想再聽他的話,「我不想再看見你,你走!」
完顏亮注視著我,眸色一分分地冷下來,陰冷無比,如荒野中的夜狼,仿佛下一刻就會撲過來,將我撕爛,吞入腹中。
心中一凜,我頭皮發麻,好像聽見了骨頭收縮的輕響。
他抬手輕撫我的額頭和鬢髮,以閒適的語調勸道:「阿眸,有病就要醫治,切莫諱疾忌醫。難道你不想再見到家人嗎?難道你不想留著這條命和你大哥相見嗎?」
我一喜,急切地問:「你真的讓我見大哥?」
卻發現,他的眸光更加陰沉,這個瞬間,我明白了,他哄我罷了,他怎麼會讓我見大哥?
完顏亮微微一笑,仿佛剛才面上的陰霾並沒有出現過,「朕說過,只要你聽話,乖乖地讓太醫診治,你想做什麼,想見什麼人,朕都會答應你。」
真的嗎?只要我讓太醫診治,他就會答應我任何事?
「君無戲言,朕不騙你。」他輕揉我的肩頭,「對了,你叫烏祿為大哥,你們是怎麼相識的?」
「我和大哥在臨安相識,效仿桃園結義,結為異性兄妹。」我如實道,關於這件事,他應該已經問過大哥,此時問我,應該是求證吧。
「臨安?」完顏亮的俊眉微微一皺,「臨安。」
他說了兩次臨安,語氣卻不一樣,難道他懷疑大哥?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是不是害了大哥?他究竟在懷疑什麼?
片刻後,他鎖住我的目光,問:「你和烏祿以兄妹相稱,別無其他?」
我恍然大悟,假若他知道我喜歡無顏,一定不會輕易饒過無顏。我點點頭,裝得坦然,「既然是結義,我自然敬重大哥。」
完顏亮的目光犀利如劍,仿若能夠穿透人心,「那雙鳳履是烏祿送給你的?」
我面不改色地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那雙鳳履是哥哥送給我的,我的親哥哥。」
他將信將疑,卻也不再追究這件事,握著我的手,「明日一早,朕讓太醫給你診治,待你病好一些,便可外出,屆時就可以和烏祿相見,是不是?」
我終究答應他,他說的對,只要順從他,就可以見大哥一面。
次日早間,太醫為我把脈,開了藥方,之後明哥跟隨太醫去端藥回來給我服用。
服藥後,我躺下來,沒想到昏昏然地睡著了,醒來時不知什麼時辰,羽哥和明哥都不在寢殿。
忽然,外殿好像有人,我正想開口喊人,卻聽見完顏亮的聲音,就沒有出聲。
「你不必擔心,阿眸已經聽從朕的勸,讓太醫醫治,相信再過幾日就能康復。」完顏亮嗓音高揚,聽來心情不錯。
「如此便好。」
是大哥的聲音,我不會聽錯,可是大哥怎麼會來這裡?難道完顏亮真的讓我見大哥?
完顏亮又道:「烏祿,雖然你與阿眸相識在先,不過她已是朕的才人,今生今世都是朕的人。」
無顏應道:「臣明白。」
「你們相識的經過,阿眸跟朕說過了;其實,你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朕不想知道,但是,朕要知道,你對阿眸是兄妹情誼,還是男女之情?」完顏亮的質問有點兒咄咄逼人。
「陛下明察,臣只當才人是妹妹,對才人只有兄妹之誼。」無顏的回答,嗓音沉厚,乾脆利落,仿佛無須考慮,仿佛他的心中就是這麼想的。
似有一柄小刀刺入胸口,心,劇烈地痛,一寸寸地下墜……
大哥,為什麼否認你對我的情?大哥,雖然你從來沒有對我表明心跡,但是,你送我那雙鳳履,還附了一封書函,詩箋上寫著《月出》;我知道,《月出》是一首情詩,假若你對我無男女之情,怎麼會寫一首情詩送給我?
大哥,你真的只當我是妹妹、對我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嗎?
完顏亮聲音高朗,「朕相信你不會欺瞞朕,對了,阿眸有一雙金縷鑲玉鳳頭履,你可知,這雙鳳履是什麼人送給她的?」
無顏安之若素地回道:「臣從未見過陛下所說的鳳履,臣不知。」
他欺瞞完顏亮,想必是擔心完顏亮別有所想,也擔心給我帶來災禍吧。
大哥,真的是這樣的嗎?可是,為什麼我的心那麼痛?
「阿眸康復之後,朕冊封她為貴妃,日後再晉封皇后,如此,朕便可與阿眸廝守終生,你以為如何?」完顏亮這麼問,是別有用心,是對無顏宣告:我是完顏亮的女人。
「陛下對才人寵愛有加,是才人的福氣。才人聖眷優渥,得享榮華富貴,臣這個義兄,也深感欣慰。」無顏的回應無懈可擊。
「好!」完顏亮大聲道,頗顯豪邁,片刻後,他又問,「朕忽然想起一事,阿眸說,你們在臨安相識,烏祿,你去臨安做什麼?」
「臣……的母親身染惡疾,臣去臨安是尋訪一位名醫,向那位名醫求取治病藥方。」無顏的回答微有滯澀。
完顏亮「嗯」了一聲,好像不太相信。
照此看來,完顏亮對無顏頗為猜忌。
過了片刻,完顏亮道:「待阿眸醒了,你與朕進去看看她。」
閉著眼,淚水長流。
大哥,你對完顏亮說只當我是妹妹,是真心話,還是騙完顏亮?
大哥,我原本希望你能救我,而今,我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沒了嗎?
大哥,我越想越不明白,你明明送我那雙鳳履,明明送我那首情詩《月出》,為什麼否認?
越想越氣憤,越想越覺得他懦弱怕事。他之所以否認,無非是覺得他無法和金國皇帝完顏亮相抗衡,一旦承認他對我有情,便會招致殺身之禍。
一定是這樣的。
大哥,你孬種!
大哥,是你親手毀了當初的美好,是你毀了我對你的信任,是你毀了我最後的期盼!
大哥,我寧願從未在這裡見過你,從未!更寧願從未與你相遇、相識,從未!
在家歇了一月,我再次外出遊玩,由南至北,每到一城一鎮,便停下來玩幾日,再繼續北上。
大哥說自己是建康人氏,我就在建康待了好幾日,希望能在街頭偶遇他,然而,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晃了七八日,終究與大哥無緣相見。
三月,春花燦爛的時節,我來到汴京,打算在大宋昔日繁華的都城好好遊覽一番。
靖康之變後,汴京和長江以北地域淪為金人的屬地,好在金人頗為看重汴京,汴京城尚算繁榮。整整三日,我跑遍了大大小小好玩的地方,第四日,在城中一家酒樓吃午膳。
汴京和臨安的菜餚風味頗為不同,各有特色,我津津有味地吃著,忽然聽見隔壁桌兩個男子在說一件轟動半個汴京城的事。
話說金人李氏在汴京當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是色中惡鬼,納了七房小妾,這些妾室有騙來的,有買來的,也有自己送上門的。昨日,第六個小妾臨盆,痛了一日一夜還是生不出孩子,就這麼死了,一屍兩命。
李氏並沒打算好好安葬這個難產而死的小妾,命家僕用草蓆卷了屍首抬到城郊,隨便挖個坑埋了就算。那小妾的娘親與妹妹聽聞此事,登門搶屍首,李氏非但不給,反而看上那妹妹,揚言道:只要那妹妹嫁給他當妾,他就厚葬姐姐。
那妹妹自然不肯,母女倆跪在府前,不讓李氏拋屍。漸漸的,一些同情她們的民眾聚集在府前,要李氏好好安葬,要不就交出屍首。李氏怎麼會甘心被民眾要挾?於是叫了一些金兵,把那些「刁民」轟走。
我搖搖頭,世上竟有這種事,金人果然沒一個好人。
忽然,外面傳來喧譁聲、吵鬧聲,客人紛紛跑出去,我也跑出去湊熱鬧。
原來就是金人李氏這件事,幾個大漢用牛車載著屍首出城,小妾的娘親和妹妹手無縛雞之力,自然搶不到姐姐的屍首。於是,她們就一路呼天搶地地哭罵,還不時地被李氏家僕毆打,當真悽慘、可憐。
金人欺人太甚,不好好安葬就算了,還這麼打人,豬狗不如。
我憤憤不平地想著,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到妥當的法子幫她們。在汴京,我無親無故,單槍匹馬,如何幫人?等等,那屍首有古怪……
沒有多想,我衝出去,站在大街中央,伸臂攔阻,「停!」
牛車停住,李氏家僕停住腳步,那對母女不再哭喊,街上所有人都看著我,或驚詫,或讚嘆,或不解。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阻攔我們?」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喝問。
「你們不能把她下葬!」我上前幾步,目光鎖住那具用草蓆遮掩的屍首。
「臭小子,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中年男子惱怒道,「快讓開,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
「你們這是草菅人命。」我又湊近一些,笑嘻嘻道,「只要你讓我看一眼這屍首,就不算草菅人命。」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六夫人怎麼可以隨便讓陌生男子看?」他氣憤道。
「人都已經死了,有什麼要緊?」
「那也不行!你速速閃開,否則……」
很多人都不明白我為什麼非要看一眼那已死的人,那對母女也用不解的目光看我。
我想了想,揚聲道:「她沒死,她腹中的孩子也沒死。」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嘆聲,眾人不自覺地後退一步,竊竊私語,面有懼色,也許是被我的話嚇到了。
中年男子抖了一下,努力裝得鎮定,「胡說八道!六夫人明明死了,怎麼會沒死?昨日接生婆和大夫都說六夫人死了,你是什麼人,竟敢在此胡言亂語!」
我篤定道:「我說她沒死,她就是沒死!若是不信,我可以證明給你們看,去叫你們大人來。」
街上像是炸開了熱鍋,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
中年男子怒道:「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是不是?竟敢呼喝我家大人,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臭小子,速速閃開,不要耽誤我們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