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大夜彌天

  那晚，大雨瓢潑。

  生生吃了君維安一個手刀的蘇辰，用盡了渾身的力道，死命的讓自己不暈過去。

  君維安打開他的手心，抽出裡面那根最長的，蹲在他面前笑盈盈的說著：「吶，最長的這根，現在在我的手裡了。」

  他看著蘇辰唇角咬出血的樣子，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腦袋：「小兔崽子，師父有個事兒拜託你。」他柔和的看著蘇辰，「你也知道，我有個叫養女，有些年沒見了。」

  他抿嘴，笑著說：「你可千萬別讓她知道，他爹這個人，大業未成身先死，還死得這麼不光彩，死後說不定還要被人罵成狗。」

  君維安邊說邊笑，坦然的像是一切都只是一場虛幻的夢。

  「兔崽子，你照顧好她，別讓她攪和進這一潭渾水裡。」他笑著說，「我和你爹最大的分歧就在這，他這輩子都在研究怎麼坑兒子，但我這一輩子，都只希望能親手造出一個……」

  他笑起：「造出一個太平盛世，一個再也沒有人餓死，再也沒有人會被閹黨扣上莫須有的罪名的，盛世大晉。」

  避雨的山洞裡，君維安起身。

  他看著仍在掙扎著不願意失去意識的蘇辰，抿著嘴，輕輕的說了一聲：「對不起。」

  

  直到那時，直到那一瞬間，仿佛時間倒轉一般，君維安想起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米元思也是那樣站在雪地里，露出那樣一副像是小孩子一樣的表情，恭恭敬敬的說著對不起。

  現在，君維安懂了。

  他笑起來，轉身擺了下手：「你們米家，可真是出了一隻百年難遇的老狐狸。」他說，「原來在死之前，就想好了身後事。」

  一如他現在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沒做完的那些，有一個人，一定會扛在肩頭上。

  米元思啊米元思，你確實欠我一句對不起。

  你明知道我也會如你一樣，哪怕送死，也要為這群代表著未來的傢伙，開闢一個希望的口子。

  大雨滂沱中，蘇辰掙扎著要追出去。

  他看著他的背影，踉蹌著跟在後面，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見，直到他失去最後的意識。

  君維安沒回頭。

  他走在滿是泥濘的山間小路上，聽著陣陣呼嘯的風，泰然自若。

  大風大雨，是他此生最完美的寫照。

  可拼盡全力仍舊大夜彌天，便成為了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通體漆黑的玄武劍緩緩出鞘的時候，他看著眼前成群的殺手，在人群最遠處忽而瞧見了那一身白衣的米元思的影子。

  「嘖。」君維安笑起，雨水順著他的鐵血的面頰低落在地上。

  「當年，你問我若能再見，還能不能陪你下一局棋。」君維安闔眼，深吸一口氣。

  隨著猛然爆出的凜冽劍氣，君維安於風雨中肆意揮劍，狂笑著說：「當然可以，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了，如今你可不一定贏得過我！」

  風雨凜冽，雷電交加。

  他與支撐著他的天下大業一起，消失在涼屏山的夜裡。

  那一晚，傾盆的大雨仿佛是蒼天的淚。

  他直到最終也是笑著的。

  他看著那個坑了他大半輩子的男人，披著一身雪白的狐裘笑盈盈的站在一片溫暖的光芒里。

  看著他一如往昔，頷首說著：「等你很久了。」

  君維安咂嘴，故作生氣道：「我也想揍你很久了。」他說，「很久很久了。」

  他擼起袖子，一如二十歲的少年那般，追上了米元思的腳步：「你可別再說你那大業了，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想在聽到這個詞了！去他媽的大業啊！讓你兒子折騰去吧！」

  那狂風暴雨，直到天邊泛起金色的光芒，才漸漸平息。

  蘇辰掙扎著起來，在所有人的阻攔里，歇斯底里的咆哮著：「放開我！放開我！讓我去！」

  韓仁他什麼都說不出口，什麼也說不出來。不得已，重重的甩了蘇辰一巴掌。

  啪的一聲，就像是打醒了這個任性的少年。

  他愣愣的摸著自己疼痛的面頰，許久，才流下眼淚，放聲大哭。

  他認了。

  那是蘇辰至今為止，最後一次流淚。

  第二天，接到太子密信馬不停蹄趕來的關風瞧見的，就是跪在地上，哭的根本起不來的蘇辰，與沉默的眾人。

  蘇府里，蘇辰望著韓玉：「這些話，如果是你，你要怎麼跟她開口？」

  燭火跳動，炭火盆噼啪作響。

  君歌背靠在床上，頭埋在錦被中，努力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大夜彌天，她上京三年，尋來尋去卻是這樣的結果，那滔天的悲憫如浪，將她瞬間淹沒。

  曾自以為有多堅強，現在就有多崩潰。

  對君歌而言，君維安的存在就像是光。

  二十年前，北境初見的時候是。

  二十年後，得知他死訊的時候，仍是。

  唯一不同的，便是之前那道光還在，從今往後，那道光消失不見了。

  那之後，小廳里的人又說了什麼，講了什麼，在君歌耳中就像是溜走的時間，沒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

  她呆呆的回憶著曾經過往，才驚覺記憶里那張溫柔的面頰，竟已變得模糊不清。

  君維安曾經說過的話，曾經對她的笑，讓她的等待，眨眼之間，崩塌的煙塵四起，像是謊言造就的一片廢墟。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麼。

  她也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

  夢裡，君維安笑著站在光芒之中，一如曾經，那張大手輕輕拍著她的頭頂，打趣的說著「傻孩子」。

  夢外，蘇辰看著就那麼坐在那裡睡著的君歌，慢慢擁著她，緩緩放平。

  他胸口的溫度好似穿透了生與死，越過了無數的光陰和歲月，讓夢中的君歌以為回到了曾經。

  她倔強的拽著君維安的手，望著他，淚眼婆娑的求他：「別走。」

  因為這淺淺二字，蘇辰抬手拭去她面頰上的淚，就那麼坐在床邊，任由她抓著他的手腕，始終不鬆開。

  那時，蘇辰才想起曾經。

  他傻傻的對君維安發脾氣，說自己一無所有，所以無所畏懼。

  現在想來，從來都不是一無所有，他只是不敢回頭看看而已。

  若是看到身後眾人，便再也沒有了任性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