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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7:26:05
作者: (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今天將繼續進行昨天我們做的練習的第二部分,而且要用我們第一次表演燒錢的方法來做這部分練習。」課程一開始,導演就說明了要求。
「這個問題可是棘手多了。」
「我敢說我們都不能做好。」我邊說,邊和瑪利亞、瓦尼亞一起走上了舞台。
「做不好沒關係,」托爾佐夫安慰我們說道,「我讓你們做這個練習,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你們能夠演好,而只是想讓你們做一些超出你們能力範圍的表演,這樣你們就能更好地了解自己的缺點是什麼,有哪些地方需要更加努力。目前,你們只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嘗試就可以。只要讓我從你們的創作中看到連貫的外在肢體動作,感受到其中的內在真實就好。」
「首先,你能不能暫時放下手頭兒的工作,回應一下你的妻子,她在叫你,走到隔壁的房間去看她給小孩兒洗澡?」
「這個不難。」我一邊說,一邊起身,走向隔壁的房間。
「噢,不,不是這樣的,」導演邊說邊攔住我,「我覺得這正是你沒有做到位的地方。而且,你說走上舞台,進入房間,然後又走出去,是件很容易做的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只是因為你在做這些動作時缺少加入大量的連貫性和邏輯性。」
「自己檢查一下你剛剛忽略了多少細小、幾乎難以察覺到的、但又是十分必要的肢體動作和真實的情感。舉個例子來說,在你離開房間之前你就沒有考慮到你正忙著做的事情對你造成的細小影響:你當時正在整理公司帳目,核對款項。你怎麼能夠那麼突然地扔下這些工作衝出房間,就好像你覺得天花板要塌了下來似的?事實上沒有什麼要命的大事發生,只是你妻子在叫你而已。而且,在現實生活中,你會想像到嘴裡叼著一支燃著的香菸去看一個新生兒麼?並且,也很容易想到即使是孩子的母親也不會允許一個抽著煙的人進入她給孩子洗澡的房間吧?因此你必須,首先,在屋子裡找個地方把你的煙放下,然後你才可以過去。這些細小的附加動作本身是很容易做到的。」
我按照他說的,在客廳里把香菸放下,走下舞台到邊廂里,等著下次出場。
「現在,」導演說,「你已經把每一個小的細節動作都做到位了,接著把它們連貫成為一個完整的大的演出片段:走進隔壁房間。」
這部分演完之後,我回到客廳,在表演中我又遇到了困難,導演給我糾正了很多次。但是,這次,是因為我的表演不夠簡潔,我總是把每一個小的細節動作都拖長,這種過分的突出強調也是不真實的。
最後我們終於要演到最有意思、也是最激動人心的高潮部分了。當我重新回到客廳準備開始繼續工作的時候,我看到瓦尼亞正在燒錢取樂,還傻呵呵地笑著。
意識到悲劇就要發生了,我憤怒極了,立馬衝上前去,這時我的情緒就像脫韁的野馬,立刻墜入了過度表演的誤區。
「停!你在這個轉折點上表演錯了,」托爾佐夫喊道,「現在趁熱打鐵,回想一下你剛才所做的動作。」
其實我需要做的只是衝到壁爐邊把燃燒著的一摞錢搶出來。但是,要做這件事之前,我得想著先把我那智障的小舅子推到一邊。導演並不贊成我這樣野蠻地一推,因為這並不能造成死亡或者釀成大禍。
我有些糊塗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猛烈地一推做得合理有效。
「你看到這張紙條了嗎?」導演問我,「我會把它點燃,然後扔進這個大菸灰缸里。現在你到那邊去,當你一看到火苗,就跑過來奮力把沒燒完的紙搶出來。」
導演把紙一點燃,我就猛地向前衝過去,中途幾乎把瓦尼亞的胳膊撞斷了。
「現在你明白了吧?你剛才做的和你之前的表演,有什麼不同?有什麼相像的地方嗎?剛才你所做的或許真的會釀成大禍,但是你之前的表演只是誇張地做作。
「你們千萬不要下結論說,我是在建議你們在舞台上互相撞斷胳膊弄殘對方。我只是希望你們認識到你們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條件:錢是瞬間燃燒起來的,在這一點上你們並沒有表演出來。自然而然,你們的表演也就沒什麼真實可言了。」
停頓了一小會兒,他說:「現在讓我們繼續表演吧!」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這部分什麼都不用再做了嗎?」我吃驚地問道。
「你希望再做點兒什麼呢?」托爾佐夫問道,「你把能搶出來的錢都搶出來了,剩下的都燒光了。」
「但是鬧出人命的事呢?」
「沒有出人命啊。」他說道。
「您的意思是沒有人被殺嗎?」我問道。
「當然,確實有人死了,但是對於你演的這個角色來說,沒有出人命。你損失了這麼多錢,感到傷心絕望,甚至沒有注意到你把那弱智的小舅子給撞倒了。如果你意識到了的話,你很可能就不會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而是衝過去幫助救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去了。」
現在對我來說演到最困難的部分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像石化了一般,進入了「悲劇的靜止」狀態。我覺得心裡涼冰冰的,甚至連自己也意識到我表演過頭了。
「是的,在這裡,那些可以追溯到我們老祖宗那裡,古老、陳舊、俗套的陳腔濫調都出現了。」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呢?」我問道。
「你眼睛驚恐地瞪著,悲情地擦拭著額頭,雙手緊緊地抱著頭,手指使勁地撕扯著頭髮,捶胸頓足。這些動作里,哪一個都有至少三百年的歷史了。
「讓我們把這些糟粕全都除掉吧!清除撫額頭、捶胸頓足和撕扯頭髮等等這些全部陳腔濫調的動作,讓我看看,哪怕只有一點點真情實感的動作。」
「可是劇情要求我處在『悲劇的靜止』狀態下,我又怎麼能夠做出動作呢?」
「你是怎麼想的呢?」導演反問道,「在這種『悲劇的靜止』狀態或是其他的靜止狀態中,會不會有行為呢?如果有,會是什麼樣的行為呢?」
這個問題讓我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中並努力回想著一個人處於這種「悲劇的靜止」時會做什麼。托爾佐夫提醒我去看看《我的藝術生涯》里的幾段話,而且還給我們講了一段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
他說:「有一個女人,她的丈夫死了,我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在經過很長時間小心翼翼的心理掙扎後,我最終把這個噩耗告訴了她。這個可憐的女人頓時呆住了。但是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演員在舞台上經常做出的那種悲傷的表情。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幾乎是死一般地極度平靜,這種表情讓我印象深刻。我只好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旁邊,以免打擾到她,時間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最後我動了一下,她才從恍惚中驚醒。隨後就暈死了過去。
「在那之後,過了很久,當我能夠和她說起悲傷的過往時,我問她,在『悲劇的靜止』的那幾分鐘裡,她當時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她說在聽到丈夫死亡的噩耗前,她好像正準備出去給他買些東西……但是既然丈夫死了,那她就必須做點兒別的事情了。應該做什麼呢?想著她正在做的事情,回想著過往的生活和眼前的處境,她的思緒掠過從前生活的回憶又回到現實所面臨的絕境,以及對未來的擔憂。徹底的絕望讓她失去了知覺。
「我認為,你們大家都同意在這十分鐘的『悲劇的靜止』狀態里,她完全處在活動的狀態中。只要想到把所有過去的生活都壓縮到這短短的十分鐘裡,就完全明白了。難道這還不算是活動嗎?」
「當然是,」我表示贊同說,「但是那些活動不是肢體上的。」
「很好,」托爾佐夫說,「或許這些活動不是肢體上的。我們並不需要太過深入地考慮,急著去下定義、貼標籤或是追求過於精準。事實上,在每個肢體動作中都包含心理的因素,在每個心理活動中也包含肢體的因素。」
後來,我從恍惚中驚醒並奮力搶救我的小舅子的幾場戲,對我來說,比表演帶有心理活動的靜止狀態,要容易得多了。
「現在我們來回顧一下在最後兩節課中我們所學到的內容,」導演說,「因為你們年輕人都不夠有耐心,力求一下子抓住整個劇本或角色的整體內在真相。
「既然不能一下子把握全部,我們就必須把它進行切分,然後再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分別單獨消化吸收。為了使每一部分都達到最基本的真實要求並且能夠讓人信服,我們必須遵循在選擇單元和任務的時候我們所採取的相同的步驟。當你們對比較大塊的內容難以把握,不能做到讓人信服時,就必須把它切分成儘可能小的內容塊,直到你們能夠完全把握,做到讓人信服為止。不要覺得完成這個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做好這個,意義重大。無論是在我的課堂上還是在拉赫曼諾夫的練習課上,你們全神貫注花費在這些小的肢體動作上的時間都不是白費的。或許你們還沒有意識到,從這些小動作中找到真實感後,演員才能夠慢慢地進入角色,並對整部戲的真實性產生信念。
「我親身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事情:一些意想不到的狀況突然出現在毫無新意、按部就班的表演中。比如,一把椅子倒了,一名女演員把手帕掉到了地上而且還必須要把它撿起來,或是一件事情突然改變了。這些事情要求演員必須通過細微但卻是真實的動作把它們化解掉,因為這些突發事件都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的。它們就像一股新鮮的空氣吹進了一間悶熱的屋子,瞬間使裡面的空氣變得清新了。這些真實的動作能夠給陳腐的表演注入新的生命力,讓演員想起他已經丟掉的真實的基調。它們可以使演員內心產生動力,推動整個演出朝著更富有創意的方向發展。
「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依賴這種機緣巧合。對於演員來說,知道在正常的情況下如何進行有序地表演是十分重要的。當整幕演出太大而難以把握的時候,要把它切分成小部分來處理。如果某個細節不足以讓你信服,你的表演不足以有真實感的話,就給它加入其他的情節,使之更豐滿,直到你能夠成功地表演出這個讓你信服的更大的片段為止。
「這時候,掌握分寸感也會對你有所幫助。
「最近的幾節課上,我們的重點都放在這些看似簡單卻又十分重要的真實感的練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