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何以戀愛是一種藝術15
2024-10-11 17:21:54
作者: (英)靄理士
上節提到的吉布森和別的作家曾經替戀愛下過一個界說,認為戀愛是一種「情」(sentiment)和一種「欲」(passion);究竟是情是欲,要看一個人的觀點了。無論是情是欲,它都是情緒生活的一個穩定而複雜的組織。當「情」看,它是一種比較理智的、文雅的與不露聲色的心理狀態;當「欲」看,它是一個富有力量的情緒的叢體。所謂「欲」,據英國心理學家香德(A.F.Shand)的定義,是「情緒與欲望的一個有組織的體系」,換言之,它不只是一個情緒的系統而已,不過在無論什麼欲的發動的過程里,早晚會產生一套自動控制的方法來調節慾力的大小,並且總能調節得多少有幾分效力,至於這一套方法究竟如何活動,究竟利用什麼機構,我們姑且不論。因為戀愛之所以為一種欲是成體系的,並受統一的原則支配的,所以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有下幾種特點:「它是穩定的或穩稱的、調節的、富有含蓄的,並且有內在而深沉的理性存乎其間。」不過上文云云,只是就戀愛之所以為人體內一種心理狀態而言,再若兼就體外而論,或兼顧到它的正常的發展而論,戀愛的基本條件(也有如吉布森所說)是「從對象身上所取得的快樂的感覺」;說到這裡,我們就發現我們的討論所最需措意的一條路徑了。這種快樂的感覺固然不一定全是快樂,其間也夾雜著無可避免的痛苦,甚至於牽引起不少可能的悲哀,這幾種情緒原是彼此合作、交光互影而糅雜在一起的。不過,也正唯有痛苦與悲哀的成分同時存在,戀愛之所以成為一種有快感的欲,便更見得有力量,更見得顛撲不破。16也正因為戀愛是如是其複雜,如是其極富含蓄,它才可以成為六欲的班頭,七情的盟主,我們這樣推崇戀愛,絕不是一種浮詞,一種濫調,而是有特殊與莊嚴的意義的。
不過我們這樣推崇戀愛,我們還沒能把它的意義充分發揮出來。戀愛實在還有比這更大的價值。所謂「情慾的班頭盟主」,也許只不過是一种放大的唯我主義,一種牽涉到兩個人的唯我主義,即法國人所說的 égosme à deux。 比起單純的唯我主義儘管大一點,終究並不見得更崇高,更雍容華貴。照我們在上文所了解的,戀愛也可以說是一個生發力量的源泉,而在戀愛中的兩個男女是生發這種力量的機構,如此,則假若雙方所發出的力量都完全消磨在彼此的身上,這不是白白地耗費了麼?戀愛原是一種可以提高生命價值的很華貴的東西,但若戀愛的授受只限於兩人之間,那範圍就不免過於狹小,在有志的人,在想提高生活水準的人,就覺得它不配做生活的中心理想了,這些話羅素也曾說過,我以為是很對的。17於兩人之外,戀愛一定要有更遠大的目的,要照顧到兩人以外的世界,要想像到數十年生命以後的未來,要超脫到現實以外的理想的境界,也許這理想永無完全實現的一日,但我們篤信,愛的力量加一分,這理想的現實化也就近一分。「一定要把戀愛和這一類無窮極的遠大目的聯繫起來,它才可以充分表現它可能有的最大的莊嚴與最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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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就剩所謂戀愛的那一半由於外鑠的基本條件了。這外鑠的條件,我們已經看到,就在道學家也承認:他們對它的細節雖不免因道學的成見而存心忽略過去,但大體上也總是接受的。這條件就是上文提到過的「從戀愛的對象身上所取得的快樂的感覺」(joy in its obect)。說到這裡, 我們也就說到了戀愛為什麼是一種藝術了。
在以前,不很久的以前,戀愛的藝術,在心理學與倫理學的書本里,是找不到一些地位的。只有在詩歌里,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戀愛的藝術,而就在詩人,也大都承認,他們雖談到這種藝術,卻也認為這是一種不大合法而有干禁忌的藝術,所以談儘管談,只要許他談,他就心滿意足,但他並不覺得這是應當交談的或值得談的。十五世紀以前,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許多關於戀愛藝術的詩詞,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寫的,而這種詩,有的人認為真是合乎藝術的原則,而加以歌頌;有的人則以為是誨淫的,而加以詛咒。一直到近世的基督教化的歐美國家,大家的看法始終如此。一般的態度,總以為性愛至多是一種人生的責任,一種無可奈何的責任,因此,把它在眾人面前提出來討論,或在文藝里加以描繪,是不正當的、不冠冕的以至於不道德的。18有人說過,就近代而論,戀愛藝術的萌櫱,是到了十二世紀的法國才發現的,但其為一種藝術,卻始終是不合法的,只能在暗中發展。
到了今日,情境才起了變化。把戀愛當作藝術的看法如今已漸漸得到一般人的公認。他們覺得這種看法終究是對的,並且道德學家與倫理學的接受與主張這種看法,倒也並不落後。他們承認,只是責任的觀念,已經不足成為維持婚姻關係於永久的一種動力,我們誠能用藝術的方法,把戀愛的基礎開拓出來,把夫婦間相慕與互愛的動力增多到不止一個,那也就等於把婚姻的基礎更深一步地鞏固起來,把婚姻的道德的地位進一步地穩定起來。19我們在這一節里並不預備專門討論婚姻的道德,但這種道德的見地與要求我們是充分地承認的。
承認戀愛是一種藝術,其初期的一番嘗試也還相當早,在近代文明開始之初,我們就有些端倪了。法國外科醫學界前輩大師帕雷教夫婦在交接以前,應當有大量的性愛的戲耍(love-play),作為一個準備的功夫。更晚近的則有德國人富爾布林格在他討論婚姻的性衛生一書里,認為凡是做醫生的人都應當有充分的學力和才識,可以對找他的人,講解性交合的方法與技術。再回到與性愛藝術的初期發展特別有關係的法國,1859年,醫師居約發表了一本《實驗戀愛編》(Bréviaire de l'Amour Expérimental),把性愛藝術的要點極剴切精審地介紹了一番;過了七十多年(1931),此書才有人譯成英文,書名改稱為《婚姻中戀愛者的一個儀注》(A Ritual for Married Lovers),儀注的說法很新穎可喜。20
說到這裡,我們就追想到女子性衝動的種種特點,以及女子性生活中所時常發生的性能薄弱或性趣冷酷的現象。唯其女子的性能有這種種特點以及不健全的表示,戀愛的藝術才得到了發展的鼓勵,而整個動物界中,何以求愛的現象大率有成為一種藝術的趨勢。也就不言而自明了。
我們在上文已經說到,女子的性趣冷酷,可以產生家庭間的勃谿,妻子因此而受罪,丈夫因此而觖望,或終於不免於婚姻以外,別求發展。在這種例子中,其所缺乏的,或為性交合的欲望,或為性交時的愉悅,往往是二者全均有不足;無論何種情形,都需要戀愛的藝術來加以補救。
性交接,包括初步的性戲耍在內,原是一個生物的活動;在這活動里,雌性所扮演的,正常的是一個比較被動的部分,而在文明的女子,這相對的被動的地位,不但受自然的驅遣,並且受習俗的限制,不免越發變本加厲起來。陽性剛而主動,陰性柔而被動,確實是自然界的一大事實,陰陽剛柔的學說,只要不過於抹殺武斷,是有它的價值的。這種二元的區別是極基本的,而男女兩性在心理上的種種差異也就導源於此;這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而也是近代人士最容易忘懷的一個事實。21布賴恩說得好,兩性之間,性的緊張狀態,既相反而相成,則彼此在自己的身心上所引起的種種感覺與反應,也自不能一樣;易於興奮的陽具所產生的反應是急遽的推動、不斷的活躍、具有侵占性的霸道的活動等等,而知覺銳敏的陰道所產生的反應是比較靜待的容受、被動的馴服等等。換言之,我們在這裡可以發現所謂「男性」和「女性」兩者不同的精義。不過,布賴恩也曾經提示給我們看,22在我們到達這陰靜陽動的階段以前,即在求愛的較早的一段過程里,所謂動靜的地位是多少有些對調的;即陽的反有幾分柔順馴服,而陰的反有幾分主動與幾分作威作福。23女子的性神經中樞,數目上既較多,分布上亦較散漫。因此,性衝動的驅遣、疏散與滿足,往往容易找到許多比較不相干與意識界以下的途徑,而同時,把性事物看作齷齪與把性行為看作罪孽的種種傳統的觀念,也容易在女人身上發生效力,從而使她把性的衝動抑制下去。也正因此,自古以來,女子的性衝動,比起男子的來,也就容易被擯斥到意識的下層里去,容易從不相干與下意識的途徑里找尋出路。弗洛伊德的學說之所以成功,就因為他能把握住這一層大有意義的事實。不過,女子雖有這種種無可否認的性的特點,我們卻不能根據它們而懷疑到女子本來就有一種寂寞與冷酷的自然傾向。我們知道,在相當不違反自然的生活環境裡,性趣冷酷的女子是不容易覓到的。即在文明社會的窮苦階級里,說者都以為「老處女」是絕無僅有的(一部分的女僕是例外,她們的生活狀態是很不自然的,像許多牲畜一樣);即此一端,雖不能證明女子的性能本質上並無缺陷,至少也可以暗示到這一點。不過就文明女子而論,情形就不同了。在自然、藝術、習俗、道德與宗教的協力的影響下,等到她經由婚姻而到達丈夫的手裡時,她往往已經是一個將近半老徐娘的人(原文是成年期後半的人),已經不大適宜於性交接的行為。所以,除非做丈夫的人特別有些藝術上的準備與性情上的體貼溫存,結果,床笫之私,只足以引起她的痛苦、厭惡,或對她只是一種味同嚼蠟的反應罷了。
當然,在女子自身也容或有種種不健全的狀態,有不能不於事先加以治療或糾正的。早年自動戀或同性戀的癖習往往可以使女子對正常的性交發生厭惡,視為畏途,在性交合之際,也確乎可以有許多困難。或許性器官本來不大正常,而多年的處女生活的恝置不問,又不免增加了這種不正常的程度,又或許有陰道口過度緊縮的狀態(vaginismus)24。對這種例子,婦科醫生的幫忙是必不可少的,而一經診治以後,自然的性的感覺也許很快而且很滿意地發展起來,而性交之際,也不難達到亢進的境界。不過大體來說,要治療妻子的性感缺乏,主要的責任通常總是在丈夫的身上。所可慮的是做丈夫的人不一定都有這種準備。我們很怕法國名小說家巴爾扎克(Balzac)一句很煞風景的話到如今還是太與事實相符。他說,在這件事上,做丈夫的人好比猩猩拉小提琴!小提琴始終不能應手成調,始終好像是「缺乏感覺」似的,但這也許不是小提琴的錯誤。這倒並不是說做丈夫的人是自覺地或故意地魯莽從事。做丈夫的人,如果太沒有知識,太被「為夫之道」的義務觀念所驅策,大量的魯莽行為當然是可以發生的。不過,做丈夫的一面固然外行,一面也未始不真心想體貼他的妻子。最令人傷心的是,就很大一部分實例而言,丈夫之所以外行,所以笨拙,是因為他是一位有道之士,一位有高尚理想的青年。當其未婚以前,他的生活曾經是玉潔冰清到一種程度,幾乎不知道世上另外有種動物,叫作女子,姑且不論女子的本性與女子在身心方面的需要了。我們固然得承認,最美滿的婚姻,最能白頭偕老、始終貞固的婚姻,有時就是由這樣的兩個玉潔冰清的青年締結而成;他倆在婚前婚後真能信守「不二色」的原則。但這種玉潔冰清的態度與行為可以比作一把兩面是口子的刀,操刀的人用這邊的口子來割,是有利的,若用那邊,就是有害的,而就不少的例子而言,操刀的人往往用錯了口子。所以一個在舊時宗教與道德觀念下所培養出來的青年,在結婚以前越是「天真」,越是「純潔」,一旦結婚以後,他會突然發現,這種「天真與純潔」便是粉碎他的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唯一的礁石,害了自己,又害了妻子。不過話得兩面說,一個在結婚以前專以獵艷為能事的青年,比起這種「天真」的青年來,在準備上也是一樣的不適當,獵艷的人失諸過於粗魯輕率,不免以待妓女的方法來待妻子,「天真」的青年則失諸過於顧慮到妻子的「純潔」,其不幸的方向雖大有不同,而其為不幸則一。25
我們得承認所謂丈夫的責任也往往並不容易盡到。近代晚婚的傾向,特別是在女子方面,更教做丈夫的不容易盡到這種責任。在近代的文明狀況下,女子在結婚以前,總有不少的年份是過著一種我們不能不假定為比較貞潔的生活,我們也不能不假定,在這許多年份以內,她的性的活力,像電一般地發出來以後,總得有些去路,有些消耗的途徑。而在尋覓去路之際,她總已養成種種比較牢不可破的習慣和陷入種種比較擺脫不開的窠臼;她的整個神經系統總已受過一番有型的範疇,並多少已很有幾分硬化。就在性的體質方面,她的器官也已經失掉幾分原有的可塑性,以致對於自然功能的要求,不容易作正常的反應。遲婚的女子第一次分娩,往往很困難,這是很多人知道的;但遲婚者的初次性交也有許多困難,並且這兩類困難是彼此並行而同出一源的,卻還不大有人充分了解。很多人以為青年期的前半不適宜於結婚與發生性交的關係,以為此時期內的性交,對女子無疑是強力姦污;這種見解實在是一個錯誤。實則事理恰好與此相反,一切事實都能證明一個青年期內的少女,比起一個成年的女子來,對於初次的性交經驗,要容易領略得多。要知初次性交經驗的必須像目前的那般展緩,所有的理由只有文明社會的傳統觀念做依據而並無生物事實的依據。在動物進化的過程里,發育成熟的期限,固然有越來越展緩的趨勢,這種趨勢當然也有它的意義,但我們應該知道,進化過程中所展緩的是春機發陳的年齡,而不是春機發陳以後的初次的性交關係,而人類的春機發陳,已經是夠遲緩的了。文明社會的種種要求固然迫使我們把性交行為的開始越往後推越好,但若我們順受這種逼迫,結果便是我們無可避免地要自尋許多煩惱。反過來說,我們如果要解除這種煩惱,便更有乞靈於性愛的藝術的必要。
總之,我們要對男子的性生活加以調節,我們必須就女子方面同時加以考慮,這是顯而易見的一種道理。更顯然而同時卻又不得不加申說的是,如果我們要了解女子的性愛方面的心理生活,我們也必須兼顧到男子的方面。
女子的性生活大部分受男子性生活的限制和規定,這是我們首先必須了解的,而必須了解的理由也不止一個。這些理由我們在上文大致都已經提到過,不過性愛的藝術在性心理學方面既有其特殊的意義,我們不妨再提出來討論一下。第一點,我們要再度提到陽動陰靜、陽施陰受的道理。常有人說,並且也說得有幾分理由,在性的題目上女子實在處於一個優越與支配的地位,而男子不過是她手裡的一個玩物罷了。話雖如此,基本的事實卻並不如此。我們充其量說,就我們和大多數的生物所隸屬的高等動物界而言,陽性總是比較主動的,而陰性總是比較被動的。就解剖學方面而言,以至於就生理學方面而言,陽性是施予者,而陰性是接受者。而心理方面的關係也自不能不反映出這種基本的區別來,儘管在種種特殊的情形下,在許多不同的細節上,這陽施陰受的自然原則自然規範,可以有些例外,但大體上是不受影響的。
第二點,既不論自然的雌雄的關係,我們有史以來,以至於有事跡可據的史前時代以來,一切男女關係的傳統觀念也建築在這一大原則上。我們承認,在性關係的樹立上,男子占的是一個優越與支配的地位;我們更從而假定,在這方面,女子主要的功能,以至於唯一的功能,是生男育女,任何性愛的表示,要有的話,多少是屬於不合法不冠冕的一些串戲性質,沒有正規的地位的。我們的若干社會制度也就建立在這條原則與這種假定上,演變出來,建立起來:即如婚姻制度,我們一面承認家庭中丈夫有法定的家主的地位,而妻子則不負法律的責任,即妻子對丈夫負責,而不對社會負責;一面又於婚姻以外,承認娼妓的存在,以為只有男子有此需要,而女子則否。我們知道這些都是過火的,不全合事理的;幸而近代的社會輿論與國家法律已在這方面有些變遷。不過我們也應當知道,古代傳下來的制度,尤其是這種制度在我們身上所已養成的種種情緒與見解,要加以改正,是需要相當的時間的,絕非朝夕之間可以收效。我們目前正生活在一個過渡時代之中,即在過渡的時代里,凡百的變遷要比較快,我們依然不免很深刻地受到已往的影響。
還有很值得考慮的一點,這一點和上文的兩點也有些淵源,不過和女子方面的心理生活的領域更有密切的關係,就是羞澀的心理。羞澀的心理有兩部分:一部分可以叫作自然的羞澀,那多少是和其他的高等動物共通的;第二部分是人為的羞澀,那一半就建築在社會習尚之上,而是不難加以修改的。世間也有怕羞的男子,但羞澀終究是女子的一種特殊的品性。這其間詳細的情形以及種種例外的事實,不在本節的討論範圍以內(參看上文第二章第三節末段),不能具論。不過就大體而言,羞澀的品性是女子心理的一大事實,不容懷疑的,它和一般陰性動物在性活動之際所表示的柔順馴服的性格有極密切的先天關係,而和社會的習俗又有不少的後天關係,並且此種先天的關係,因後天的關係而越發現得牢不可破。(不過上文說過,後天的關係是可以修改的,至於可以修改到什麼程度,晚近的裸體運動很可以證明,裸體運動的會社近來一天多似一天,而男女社員可以完全以裸體相見而不露絲毫的窘態。)就一般的情形而言,這種後天關係的修改是不大容易的,傳統的種種習慣,近來雖已發生不少變遷,但顯著的效果也還有限。不但有限,並且暫時還有一種不良的趨勢,就是在女子的意識上,引起一種不和諧的局面。意識包括兩方面,一是體內的感覺,二是身外的表現;今日的女子對於自身內在的性的感覺欲望,已經有自由認識的權利,但要在身外表示這些感覺與欲望,她就往往沒有這種自由了。結果是,現代的女子之中,十有七八知道她們要些什麼,但同時也知道,如果她們把這種需要老實他說出來,勢必至於叫對方的男子發生誤會,以致令男子作嘔,因而把男子拒於千里之外。這樣,我們的話就又得說回來;我們的先決條件是必須開導男子,讓男子了解女子的需要。這樣,我們就又回到了男子的身上。
就是這兩三點的討論可以足夠提示給我們看,我們目前所認識的女子應有的性生活的領域,實在有兩個,而這兩個是彼此衝突的。第一個是,女子性生活的理想是極古老的,可以說和我們的文明同樣的古老,這理想說,女子的性生活應以母道為中心事實,這中心事實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但這理想又說,這中心事實以外,其餘的性生活的領域大體上全應由男子執掌;女子除了為成全她的母道而外,是沒有性衝動的,即使有,也是等於零的;因此,女子的天性是單婚的、一夫一妻的、從一而終的,而男子那方面,既無須困守家庭,又少子女養育之累,心理品性的變異範圍便比較大,婚姻的傾向也就很自然會走上多妻的路。又因此,女子的性的問題是單純的、顯而易見的,而男子卻要複雜得多。這樣一個女子性領域的觀念,我們幾乎可以武斷地說,是遠自古典時代以迄最晚近的現代大家所認為自然的、健全的,而不容易有異議的,至於與確切的事實是否相符,那顯然是另一問題。不到一百年前,英國的外科醫生阿克登(Acton )寫了一本關於性的問題的書。他說,我們若認定女子也有性的感覺,那是一種「含血噴人」的惡意行為,而這部書便是十九世紀末年以前在性的題目上唯一的標準作品與權威作品!26在同一個時期里,在另一本標準的醫書上,我們發現寫著,只有「淫蕩的婦女」在和她們的丈夫交接的時候,會因愉快而做出姿態上的表示來!而這一類荒謬的話,居然受一般人的公認。
到了今日,另一個女子性生活領域的觀念正在發展。這個新觀念,我們也許得承認是比較健全的,一則因為它和兩性價值均衡的觀念互相呼應,27再則因為它和自然的事實更相吻合。在今日的情形下,就在性生活的領域以外,我們對男女兩性的區別的看法,也不像以前那般斬釘截鐵。我們承認兩性之間有極基本的差異,並且就其細節而言,也真是千頭萬緒,無法算清,但這些差異只是一些很微妙與隱約的差異。若就其大體而說,則男女既同為人類,便自有其共有的通性,換言之,人性終究是一個,而不是兩個。男女同樣有做人的通性,也同樣有此通性的種種變異的傾向。兩性之間,變異的趨向容有不同,但始終不至於影響通性的完整。28
我們已經再三提到過男子天性多婚與女子天性單婚的那句老生常談,這句老生常談究有幾分道理,幾分真假,我們也已經加以討論。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承認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就男女自然的區別而論,一樣是性交接的行為,其對女子所發生的影響與責任,在分量上,比對男子的要重得不知多少,因此,女子在選擇配偶之際,比起男子來,就出乎天性要審慎得多,遲緩得多。這個區別是自有高等動物以來便已很彰明較著的。但也盡有例外。世間也很有一部分少數的女子,一方面對母道完全不感興趣,而另一方面則和尋常的男子一樣,可以隨時隨地和不同的許多男子發生性關係;而一般女子喜新厭舊的心理,好動善移與去常就變的心理,也大體上和男子沒有區別,因此,假定有所謂三角戀愛事件發生的時候,以一女應付二男,比起一男應付二女來,不但一樣的擅長,有時則更見得八面玲瓏,綽有餘裕。29總之,把男女看作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彼此之間有一道極深的鴻溝,極堅厚的銅牆鐵壁,這雖屬向來的習慣而至今還沒能完全改正,可見是沒有多大理由的。女子像她的兄弟一樣,也是父親生出來的,因此,儘管男性與女性之間,有無數的細節上的差異,彼此所遺傳到的總是人類的基本的通性。男女之所以隔閡,以至於所以成為一種對峙與對抗的局面,由於自然的差異者少,而由於不同時代與不同地域所形成的不同的觀念者多。我們在今日的過渡時代里,正目擊著這種不同的觀念或不同的理想所引起的明爭暗鬥。
我們看了上文的討論,便知道我們對於女子性生活的實際狀況的了解,為什麼一定要尋找比較大批的精審而系統計數字的資料?女子一般的性生活狀況如何?正常的女子如何?不同階級或團體的女子又如何?比起男子來又如何?這一類問題的答覆,非有精審與統計的資料不辦。只是籠統武斷地敘述,儘管持之有據,言之成理,儘管描繪得生龍活現,是沒有用的。精神分析家和其他作家所能供給的往往就是這一類的敘述,並且這種敘述又不免被學說的成見所支配,多少總有幾分穿鑿附會。即或不然,其所有的根據又不免為少數特殊的男女例子的經驗,實際上不能做一般結論的張本。幸而這些如今都已漸成過去的事物,而事實上我們也無須再借重它們。客觀的調查與統計的資料原是最近才有的事,但幸而沒有再晚幾年,否則我們今天便無法利用。我們在上文已經屢次引到過戴維斯、狄更生、漢密爾頓三位男女醫師的結論,我們如今還要借重他們。30
上文說,在性生活的領域裡,女子的被動性似乎比較大,這一點是不是就暗示在生理方面的性要求和心理方面的性情緒,男女之間也有根本的差別呢?為測驗這一點,我們倒有一個方便的尺度,那就是性衝動的自動戀的表現,在男女之間,在頻數上有什麼相對的差異。漢密爾頓、戴維斯和狄更生,在這一點上,都有過一番周詳的探討。為什麼自動戀的表現與其頻數可以做尺度呢?大凡有到自動戀的表現,無論表現的人是男是女,我們便有理由推論,說背後總有一個主動的性慾在;固然,性慾之來,是可以抑制而不是非表現不可的,但只要有些表現的事實發生,我們一樣的可以做此推論。三位醫師所供給的數字當然並不一樣,因為三家的探討的方法並不完全相同,而他們在徵求答案的時候,被征的人有答與不答的自由,並沒有必須照答的義務。因此,有的問題就被跳過。據說這種跳過的脾氣,女子要比男子為大。如果女子真有這種脾氣,那麼,凡是坦率承認有過主動的自動戀的答覆,當然是特別有意義的,而這種答覆越多,那意義便越大,這是我們在第三章里已經加以說明過的。據狄更生的發現,通常屬於各種不同階級的女子,經驗到有充分力量的性慾要求的有70%,足以使她們時常採用自動戀或手淫的方法,作為解欲的途徑。戴維斯女醫師,在1000個未婚的女大學生中,發現65%的答覆(跳過未答者不計)承認她們有過手淫的活動,其中有一半更承認在作答的時候,她們還沒有放棄這種習慣,而在這些沒有放棄手淫習慣的女子中,健康屬於「最優等或優等的」,比起已經放棄或從無手淫習慣的女子來,人數要來得多;這大概是有意義的,因為性衝動的健旺就是一般身心健旺的一種表示。漢密爾頓所研究的都是一些地位與才幹在中等以上的已婚女子,而這些中間,只有26%鄭重聲明從小沒有手淫過;同時,漢氏又觀察到一種傾向(這我自己在許多年前便觀察到過),即女性手淫習慣的開始,總在童年過去以後,而一般開始的年齡又大率比男子要晚。例如,在滿25歲以後才開始手淫的,在男子中只有1%,而女子要占到6%。此外,漢氏的觀察里還有許多有趣的發現。手淫的習慣,有的是由別人誘引的,有的是自動發現的,但兩者相較,自動發現的例子,無論男女,要多得多。通常以為此種習慣的開始大率由於旁人的誘惑,由此可見是不正確的了。還有一點也是很有意義的。在婚後,放棄手淫習慣的,男子雖只有17%,而女子則有到42%,但在婚後,依然手淫並且「屢屢」為之的,女子的數目差不多和男子相等,並且在婚後依然手淫的全部的女子中,也幾乎占到半數;換言之,婚後依然「屢屢」手淫的女子要比男子為多,而偶一為之的,則男子比女子要多得多。這一層似乎告訴我們,已婚的男子手淫,大部分是因為旅行在外,或因其他外來的原因,而已婚的女子手淫,則總有一大部分是因為床笫生活的不能滿意。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認為手淫的習慣對身心的健康有不良影響的男子,要比女子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