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11 14:05:51
作者: (德)叔本華
要想對某一作家加以初步的評價,不必知道他的思想的內容和形式,因為這要閱讀他所寫的全部作品——只要知道他如何思考就夠了。現在,關於他如何思考,關於他思想的主要本質和重要特質,他的風格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明確的印象。因為這表示一個人整個思想的形式性質,不管他思想的內容和形式如何,這種形式的性質總是一樣的。這好像麵糊一樣,他可以把它捏成種種不同的樣子。
正如有人問尤倫斯皮吉爾走到下個城鎮需要多長時間時,他給這位問話者一個表面上毫無意義的回答:「走!」其實,他的意思是想從步伐中知道一定時間內他能走多遠,同樣只要我閱讀某一作家的幾頁作品,就多少可以知道我能從他那裡得到多少益處。
第一個規則是必須有東西可以表達,的確,這個規則就是好風格的充分條件。
平庸者的作品枯燥乏味,令人生厭,可能是下述事實的結果,即他們一知半解地表達自己,就是說,他們並不真正了解自己所用文字的意義。因為這些文字是他們從別人處整套地學來的,因此他們所拼集的不是個別的文字,而是整套的話語框架,儘是一些「陳腐的詞句」。
這讓他們的作品明顯地缺乏那種展現本身特色的明確觀念,因為他們根本缺乏那種使觀念明晰的素質,根本缺乏明晰的思想。相反,我們看到的儘是一些含混模糊的文字,流行的詞句、陳腐的語句和時髦的慣用語。因此,他們模糊的作品,好像是用陳舊的字版印出來的印刷品。
關於上面所說著作中的令人生厭的問題,我們應再做一般的觀察,即令人生厭的情形有兩種:一種是客觀的,另一種是主觀的。
客觀的令人生厭往往由於這裡所說的缺點,即作者沒有任何明確的觀念或見聞知識可資表達。因為凡是具有明確觀念或見聞知識的人都用直接方式把它們表達出來,因此總是表達出明確清楚的概念,所以他們的作品既不冗長乏味,也不含混,也不模糊,因而根本不會令人生厭。
即使他們的主要觀念有錯,然而仍舊是經過明確的思考和仔細的考慮,就是說,至少在形式上是對的,因此他們所寫的東西往往具有某些價值。可是,相反,基於同樣原因,客觀上令人生厭的作品則往往毫無價值。
主觀方面令人生厭只是相對的,這主要因為讀者對某一題目缺乏興趣:不過,這是由於讀者本身的限制。因此最令人欽佩的作品,對某一讀者而言可能在主觀上使他討厭。相反,最壞的作品對某一讀者而言,可能在主觀上覺得很有興趣,因為該書所討論的問題或作者本人使他產生興趣。
一個裝腔作勢的作家,就像一個把自己打扮起來免得讓人把自己和一般民眾同等看待的人一樣,這種風險是紳士人物從來不敢冒的,儘管他衣著一般。正如過分裝飾和穿著華麗衣服反而表現出一個人的平凡一樣,裝腔作勢的風格也足以表明作者平庸的頭腦。
然而,如果你想像說話一樣寫作,這種想法也是不對的。所有寫作風格多少都保持某種與碑文體相近的痕跡,碑文體確是一切風格的原始形式。因此這種企圖和相反的企圖一樣,都應該批評,因為要想像寫作一樣講話,一方面得有些學究氣,另一方面也得有理解力。
含混和模糊的表達方式,總是最壞的象徵,因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由于思想模糊,而思想模糊又是由于思想本身中原有的不和諧,不一致,是它的錯誤。如果頭腦中所產生的是真正的思想,立刻就能尋求明確的表達方式,並且會很快達到目的。無論如何,明確地思考過的東西更容易找到適當的表達方式。
一個人所能琢磨出來的一切思想,總是用明白易懂和毫不含混的文字輕鬆地表達出來。凡是把困難的、模糊的、含混的論述擺在一起的人,都不真正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們所具有的只是對它的一種模糊意識,這種模糊意識只是想盡力形成思想而已。可是,他們也時常想對自己和他人掩飾一個事實,即實際上他們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表達。
真理是完全赤裸的,表達真理的方式越簡單,真理的影響便越深刻。例如對人生空虛所做的悲嘆,有什麼話比喬布的話更使人印象深刻呢?喬布說:「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
正因為如此歌德純真的詩歌比席勒經過修飾的詩歌不知要高明多少。也正因為這個,民歌產生了強有力的效果。任何多餘的東西都是有害的。
能夠閱讀的人當中十分之九以上的人,除了報紙,什麼書都不讀,因此他們的拼字法、文法和風格幾乎都是根據報紙的,而且由於他們的單純性甚至把自己對語言的扼殺看作簡潔、優美和真正的改革。
的確,一般從事對學識要求低的行業的年輕人,只因為報紙是印出來的東西,就把報紙看作權威。因此國家應該慎重地採取行動,保證報紙完全不犯語言上的錯誤。國家應該設立檢查者來監督報紙達成這個目的,檢查者不支薪俸,只領獎金,每發現一個糟蹋語言或在風格上令人討厭的文字、文法或語法結構上的錯誤或用錯的介詞、系詞,就接受相當於20法郎的獎金;若發現風格和文法上的笑話,則接受60法郎獎金,若一再發現,則獎金加倍,這些獎金應由犯錯者支付。
德國語言是任何人的玩物嗎?下賤的人都受到法律的保障,難道德國語言竟是微不足道而不值得法律如此保障的東西嗎?可憐的凡夫俗子!如果准許所有胡說八道者和報紙作家有無限權限任意而愚昧地運用語言的話,德國語言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