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的沒落與復興
2024-10-11 12:08:23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中國藝術沒落的原因,是因為偏重文人畫。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樣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無問題。不過它的末流,成了畫樹不知何樹,畫山不辨遠近,畫石不堪磨刀,畫水不成飲料,特別是畫人不但不能表情,並且有衣無骨,架頭大,身子小。不過畫成,必有詩為證,直錄之於畫幅重要地位,而詩又多是壞詩,或僅古人詩句,完全未體會詩中情景。此在科舉時代,達官貴人偶然消遣當作玩意。至於談到藝術,為文化部門——繪畫尤為文化重要項目——以它去發揮人的智慧、品性,和詩詞、小說、音樂、戲劇,同其功用,那麼,這一類沒落的中國畫,是擔當不了這個使命的。
王維、吳道子的高風,不可得見,其次者如馬遠之松、夏圭之杉,亦難得見,在今日文人畫上能見到的不是言之有物,而是言之無物和廢話。今日文人畫,多是八股山水,毫無生氣,原非江南平遠地帶人,強為江南平遠之景,唯模仿芥子園一派濫調,放置奇麗之真美於不顧。我得聲明,我並非唯物論者,不過曾經看到如此浮泛空虛、毫無內容之畫,如林琴南,原是生長在高山峻岭、長江大河、巨榕蔽天、白鷺遍地之福州,偏學我江蘇不甚成材之王石谷,其無志氣,既可想見,其餘更無論矣。
海派造型美術、繪畫雕塑,遭到逆流,這完全是畫商作怪,毫無疑義。本來藝術為人類公共語言,今乃變成了驢鳴狗叫都不如,驢鳴多為求偶,狗叫尚為警人,都有幾分為了解的表情也。天下只有懂的人越多越發偉大的作品,如希臘雕刻、文藝復興時代重要作品、吾國唐宋繪畫,其妙處萬古常新。敢武斷說一句:沒有人懂的就不是好東西,比如食物哪有不堪入口而以為美味的呢?除非是狗屎一類的東西。並且,以我的經驗,凡是不成材的作家,方去附和新派,中外一樣,可想見其低能,以求掩飾之苦心了。
這類新派名目繁多,在義大利為未來派,在德國為表現派,名雖不同,其臭則一。搞到如此,有光榮歷史之法國,目下已找不到幾位真能寫畫的人,豈非悲運?不知各類藝術,多有其自然之限制,勉強不得。如雕塑之不能做成飛的形態,除非浮雕。未來派畫貓八隻腳,說是動的情形,如此是想要以畫與電影競賽,何能濟事?只求味好,不必苛求,香氣能香固好,但香而味不好,於口毫無益處。如詩的境界,音樂的境界,能有,固然於畫有益,若專求詩境樂境,而生畫境,這手和眼睛便為無用。試問音樂不為聽,味不中口,圖畫雕刻不為看,這還不是白費精神,暴殄天物?所以,我批評這一類藝術家,總之為以機器遺造石斧。原始人時代用手製成之石斧,自然可當文化之胎,現在用二十世紀完備之機器去製造石斧,抑何可笑?京調只思媚俗,相習成風,不圖進取。須知要曉得我們的敵人日本,既解除武裝,只有覃精文治,他們以後全國人都是中學畢業,知識水準提高,又能集中精力於藝事,他們又有普遍的愛好,豐富的參考標本,不像我們只藏得有幾張四王、惲、吳山水。在世界文化界角逐起來,我們要不要警惕?我們在一切上都應當放大眼光,尤其在藝術上不放大眼光,那真不行。講到這裡,我又要批評只用作風區別南北兩宗派之無當。用重色金碧寫具有建築物的山水,以大李將軍為師,號北宗;用水墨一色,以王維為祖的號南宗。何不范寬華山的為華山派,倪雲林江南平遠的為江南派為得當。因如此,便能體會造物面目,如法國十九世紀能成為技爾皮茸派是也,專寫湖沼、水光、大樹、森林,綴以農夫耕牛,而無高山峻岭之雅。
假使能如此分派,則這盧雁岩、黃山、太華、九嶷、羅浮、武夷、天台、青城、峨眉、鼎湖、赤城,將有真面目,並且約略看見些各地的鳥獸、草木,助長些遐想的。對不起,吾又要加入一支插曲。民國二十六年抗戰初期,我在重慶,四川省教育廳請我主考四川省中學圖畫教員,要我出題目,我便出兩個如下之題目:「至少兩個四川人,在黃桷樹下有所事,黃桷樹不畫樹葉。」弄得試生束手無策,原定兩點鐘內完卷,半小時過,尚無消息。開始議論,抱怨說這個不像題目,難道四川人與別地有啥子兩樣,況且不畫樹葉怎麼會表示出什麼樹?為我聽見,我便答道:正因為你們都是這樣想法,所以我要考你們,對於事物的觀察如何。你們即考上,亦不過一個中學教員,我當然不責備你們交出什麼傑作,不過治藝術,唯一要點是觀察能力。比方黃桷樹,畫的身干盤根枝節,何必用葉子來表示?中國畫家畫樹,除松樹樹身上圈幾個圈外,千篇一律。畫楊柳敷赭色,畫點圈便叫柏樹,對樹木、樹幹、樹枝完全不理,這算作畫嗎?至於人相,如果用人相來區別,當然較難。比如說,廣東人眉目距離更近,湖南人下頜內削而小,常多露齒。北方人殊黑,較南方人為自然。畫出區別不容易,不過要人一望而知為四川人,那最容易不過了。頭上纏塊白布,穿上長衫光了腳,不即是四川人嗎?所謂有所事,即擺龍門陣也好,賭錢也好,耕地也好,撐船也好,極度自由。有什麼難呢?他們釋然大悟,但總覺得題目有些彆扭,因為完全出於他們想像以外。交卷後,細閱之,當然沒有佳卷,因為他們所學,是另外一套,全離開事物,而全不用觀察也。
我所謂中國藝術之復興,乃完全回到自然,師法造化,採取世界共同法則,以人為主題,要以人的活動為藝術中心。捨棄中國文人畫獨尊山水的荒謬思想。山水非不可學,但要學會人物花鳥動物以後,如我國古人王維,樣樣精通,然後來寫山水。並不是樣樣學會,方學畫山水,因為山水是綜合藝術,包括一切,如有一樣不精,便即會露馬腳。哪有樣樣不會,只學一些皴法,架幾叢枯柴,橫豎兩筆流水,即算是山水的辦法?考其內容,空無一物。王維、李思訓固無物證,但展開李成、范寬的傑作,與近代人物畫相較,真如神龍之於螻蟻,相去何啻霄壤?人家武器已用原子彈,我們還耽玩一把銅劍,豈非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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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有所謂廟堂音樂、房間音樂,如吾國之七弦琴,非不高雅,但只可在房間內燃起一炷香,品一杯清茗,二三人相與欣賞。若在稠人廣眾之中,容積五六十人的場面,便完全失去它的作用。倘在幾千人集合的大廈,一定需要巴哈、貝多芬、范拿內的大交響曲,方壓得住。中國畫習見之古木竹石,非不清雅,但只可供一間小客廳內陳設,若置於周圍二三十丈的大展覽會,縱是佳作,亦必不為人注意。比之四川泡菜,極為口爽,但不能當作大菜做享宴之用。繪畫雕塑,在全盛時代專用作大建築物上的裝飾,供大家瞻仰,後世乃有消遣品出現。唯世界動盪禍亂頻仍,大作品隨著事變損失,小作品攜帶容易,後能流傳後世。故上古藝聖菲狄亞斯的作品,今無所遺,反靠那些出土的詭俑,考見其遺風餘韻的影響。吾國唐代畫聖吳道子那些在廟宇中的輝煌的大壁畫,千百年後,全數毀滅,幸而在敦煌洞窟中尚保存得許多五、六、七、八世紀的佛教壁畫,此類作品皆出於無名英雄之手,尚精妙如此,再去想像當年吳道子所作,應當高妙奇美至如何程度!他的畫聖尊號,一定不是如王石谷那樣凡庸僥倖得來的,我們要拿他作標準。
所以,我們如果希望中國藝術要達到它如唐代的昌盛,第一需要有一群具大智慧而有志之士,如曹霸、王維、吳道子、閻立本一類的人物,肯以全力完成他們的學術,再給他們一些發展抱負的機會,使得他們能夠完成他們的作品。其間有一重要條件,即建築家必須是有藝術修養的學者,而不僅僅是一位土木工程的設計家,根本在牆壁上是不注意的。第二是以後的政治家,必須稍具審美觀念,承認藝術是發揮人類思想及智能的工具,不加漠視,使每個時代的代表藝術工作者,留下一些每個時代的記號,供後人欣賞也好,參考也好,取材也好,嘲笑也好。
我並在此鄭重指明,要希望藝術昌明,單靠辦學校是不夠的,唯辦學校而又不取光明的途徑,便堵死了藝術的生長。因為如不辦學校,聽其自生自滅,它倒可以自由採取它適合的形式,或者它自能得著光明的途徑;如辦學校,而仍走黑暗的道路,則強定一型,以束縛一切,必將使可造之才,斫喪而成廢料,其禍比較無學校為尤大。學校的功用,僅僅使一般願投身藝術工作者得充分啟發其才智,如種五穀,使其能充分成熟而已。
除開辦設立教學完善之學校以外,真能幫助藝術進步的,莫過於美術館了。任何文明國都市,都有美術館的設立,所以陳列古今美術品,亦用以鼓勵新進作家。各國用以考驗人民文化程度,此亦為其一端。惜乎我國人已知圖書館的重要,獨未嘗感覺美術館的重要。圖書館之灌輸知識,美術館之陶養性情,功用是相等的,而美術館為勞動者之緩解疲勞、兒童之啟發智慧,以及慰藉休息時間稀少者,其功用之發揮,較圖書館為尤大。美術館尤其是藝術天才的歸宿地,因為假定吾國真箇吳道子、王維再世,或者米開朗琪羅、倫勃朗等轉世在中國,他們當真出產了許多驚人作品,而無地方容納他們的作品,也是枉然。比如現在中國齊白石、張大千、溥心畲、溥雪齋等諸先生作品,除私家收藏外,不能見於公共場所,豈非憾事?問人家喜歡麼,我可以答至少一半的群眾是喜歡的,否則不成其為文化城之市民。然則何不急急辦一美術館呢?公家的美術館辦得像樣,私家的寶貴收藏,自然就會向那裡捐出,看郭世五先生向故宮博物院所捐收藏曆代名瓷,以及傅沅叔先生將他校勘的藏書幾四千部捐入北平圖書館,是其明證。
一般社會之審美觀念提高,可以增進對人類美術品的愛好,於是有天才出,便不愁沒有發揮才能的機會。人才多了,有意義的作品多了,並藏在公共地方為大家欣賞,並曉得欣賞,那便是文藝復興了。這件重大的文藝復興工作,吾人在迎接它的來臨以前,有一起碼條件,就是要先有清潔乾淨的窮人。因為清潔的習慣都沒有的人,不能希望他愛美術的。正因為美術是人類精神上之奢侈,美術的敵人有二,就是窮與忙;而它真正的死敵,乃是漠不關心。清潔都不注意的人,其他身外之物,當然更不注意了。
我希望此後從事藝術工作的人,第一要立大志,要成為世界上第一等人,作出世界上第一等作品。他的不朽的程度,與中國孔子、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外國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但丁、莎士比亞、牛頓這一類人等量齊觀的。千萬勿甘心於一種低能的模仿一家,近似便怡然自足,若是如此,可算沒出息;若真如此的話,吾人熱烈期待文藝復興便無希望,恐怕我們已往的敵人,倒完成他們的文藝復興了。這是多麼需要警惕的事呀!耗費諸位寶貴的光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