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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5:30
作者: (英)毛姆
我身處的這個時代,許多年輕人都擁有天生的才能,在我看來這些天賦都比我的優越。他們能寫會畫,還能用樂器譜曲,讓我十分嫉妒。他們對於藝術有與生俱來的鑑賞能力,這種天生的批評能力,我已經不指望自己能有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離世,未能實現我認為的他們曾經許下的諾言,而其他人,則平淡無聞地繼續活著。現在我才明白,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年輕人天生的創造力而已。寫寫散文和詩歌,在鋼琴上彈出幾曲小調,描摹幾幅畫作,是大部分年輕人都擁有的才能。這只是一種遊戲形式,僅僅是因為年輕人有著充沛的精力,並不能說明這些形式就比孩子在沙灘上建城堡更有意義。我懷疑是因為自己過於天真,才讓我如此羨慕他們的這些天賦。如果我不是那麼無知,我可能會發現,他們那些在我看來很有獨創性的觀點,不過是重複別人觀點的二手貨。不僅如此,他們寫下的詩歌和彈奏的音樂更多地歸功於良好的記憶而非生動的想像。因此我想說的是,這種才能如果不是普遍的,也是普通的,人們無法從中得出任何結論。青春就是靈感。藝術的悲劇之一是大多數人被藝術短暫的豐產所誤導,他們將畢生獻給了努力創造。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的創作天賦離他們遠去,未來的漫長歲月里,他們不適應更乏味的工作,他們為自己的大腦已經精疲力盡而感到苦惱,無法再想出更多的創作素材。我們知道這很痛苦,但他們依舊是幸運的,因為他們還有很多謀生的辦法,比如從事新聞工作或教書這些與藝術相關的職業。
當然,藝術家是從那些天生擁有這種才能的人之中產生的。沒有這種才能便沒有天賦,而這種才能也僅僅是天賦的一部分。我們每個人從一開始,都隱居在自己內心的孤寂中,後來我們獲得了外界的信息,不斷與他人溝通交流,逐漸構建了適應自身需要的外部世界。由於我們都是同一種進化過程的結果,而且我們所處的環境大同小異,所以我們所構建的外部世界也就大致相似。為了簡潔方便,我們默認每個人所構建的世界都是相同的,因而我們把它稱作是同一個世界。而藝術家的獨特之處在於他與其他人有一些特殊的不同,因此他所構建的世界便與眾不同。正是這種特質成為他藝術才能中較好的部分。當他用繪畫的形式描述他的私人世界,從而吸引一定數量的人群,無論吸引他人的是作品的奇異性、繪畫本身的趣味性還是作品與觀眾一致的觀念(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與他人不同,只能說大致類似;也並非每個人都從任何一個方面接受我們共同的世界),這名藝術家的才能都將被認可。如果他是一個作家,他將滿足讀者本性的某些需要,他們將抵達他所滿意的精神世界裡生活,而非是生活環境強加給他們的。然而還有一些人對這種特質並不感興趣,他們對於通過這種方式構建的世界毫無耐心,甚至會引起他們的反感。對於這類人,藝術家無計可施,他們也不會認可他的才能。
我不相信,天才與才能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我甚至不能確定,它是否取決於藝術家天賦中的巨大差異。比如,我並不認為塞萬提斯(Cervantes)在寫作方面有特殊的天賦。儘管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才能。同樣,在英國文壇中想要找出一位與赫里克(Herrick)相比,擁有更快樂天賦的詩人也不是易事。但沒有人會聲稱他擁有的不僅僅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天賦。在我看來,天才是創造稟賦同個人特質相結合,這種特質讓其所有者可以從最深層的角度親身認識這個世界。因此,當一個人有了這種普遍性,他所吸引的將會是所有人,而非某一類人。他的私人世界就是普通人的世界,但卻更豐富、簡潔、精闢。他所談論的事物具有普遍性,儘管普通人可能無法確切說出這些事物意味著什麼,但他們能感受到所談之事的重要性。這種人可以說極為普通。他能從自然的偶然中發現生活的無邊快樂。正如一場音樂會的高潮迭起,他以人類普遍採用的健康而合理的方式看著充滿無限可能的多彩生活。用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話說,他一直從穩定和全面的角度看待生活。然而一個世紀中只會出現一兩個天才。從解剖學中我們可以知道:沒有什麼事比正常的事物更罕見了。如果因為一個人能寫下半打還不錯的劇本或是畫出二十張好看的畫作,就人云亦云把這人稱之為天才,在我看來非常愚蠢。有天賦是好事,因為鮮少有人能有天賦。藝術家靠天賦只能達到二流,然而這並不會妨礙他,因為在二流層次里,已然有許多作品中包含著藝術家不為人知的優點。細想一下二流藝術家中,已經有了像《紅與黑》(Le Rouge et le Moi)這樣的小說、《什羅普郡一少年》(The Shropshire Lad)這樣的詩歌以及像華托(Watteau)所繪的畫作,因此歸於二流又有什麼羞愧的呢?儘管一個人的天賦可能無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但在通往巔峰的路上,它卻能帶領你看遍許多意想不到的美景,如人跡罕至的山谷、潺潺流動的溪水、奇異浪漫的洞穴。人性中的桀驁不馴有時會在它受命去對人類天性進行最為廣闊的探索時,有些畏縮不前。它會從托爾斯泰(Tolstoy)的《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的輝煌中,滿意地轉向伏爾泰(Voltaire)的《老實人》(Candide)。你很難永遠和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在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天花板上的壁畫生活在一起,但人們卻可以同康斯太布爾(Constable)畫的索爾茲伯里大教堂(Salisbury Cathedral)共處一室。
我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我只能做我自己,一部分是天性使然,一部分由於我的生活環境,所以這只是部分的自我。我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我無法通過喝醉的方式,去體驗我對自己同胞那種偉大的愛。聚會狂歡總是讓我多少有些厭煩。當人們坐在酒館裡,或是乘船順流而下放聲歌唱時,我總是沉默不語。我從未唱過一首讚美詩,也不願意與人接觸;甚至當有人挽著我的胳膊時,我總要費一點努力,讓自己不至於去躲避。我無法忽略自己的感受。世界的歇斯底里讓我感到厭惡。當我置身於一群狂笑或悲傷的人中間,看著他們沉溺於各種激烈的情感,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疏離。儘管我曾多次戀愛,但我卻從未體驗過被愛所帶來的那種無上幸福。我知道這是生活所能帶來的最好的東西,這也是幾乎所有人都享受的東西。儘管這種享受可能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然而我卻最愛那些對我漠不關心甚至是那些對我視若無睹的人。一旦有人表達對我的愛,我就會感到尷尬。這是一個讓我手足無措的困境。為了不傷害他人的感情,我經常裝出一副很激動的樣子,其實事實並非如此。可能的話,我會試著用溫和的態度,擺脫他人的愛對我的束縛,反之,則回之以惱怒。我愛惜自己的孤獨,我無法對此完全屈服。因而我從未感受過普通人的一些基本情感,所以我的作品中不可能具有隻有最偉大的作家才能賦予的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十足的人文關懷以及動物之間的祥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