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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5:32 作者: (英)毛姆

  讓公眾走進幕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他們很容易理想破滅,之後便會對你生氣,因為他們熱愛幻覺。他們無法理解,讓你感興趣的只是製造幻覺的方式而已。安東尼·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的作品已經三十年沒人去讀了,就是因為他坦白說,自己在固定的時間寫作,一直留心讓自己的書能賣個好價錢。

  但對我來說,人生的旅程將走完了,不再適合去隱瞞真相了。我不希望任何人給予我超出自身水平的評價。讓那些喜歡我的人接受真實的我,而其他的人就走開吧。我的性格勝於智力,而與特有的天賦相比,我似乎更有頭腦。我在許多年前,對一位魅力非凡的著名評論家說過類似的話。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我這樣做的,因為我並不願意在關係一般的朋友中談論我自己。那是在蒙迪迪耶(Montdidier),第一次世界大戰剛開始的頭幾個月,我們在去佩羅訥(Peronne)吃午飯的路上。我們辛苦工作了好幾天,因此細嚼慢咽了一頓合我們胃口的午餐,在我們看來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我想,我是喝了酒,臉泛紅暈,我敢說,從市場上的一座雕像上發現蒙迪迪耶是帕門蒂爾(Parmentier)——把土豆引進法國的人——的誕生地讓我興奮不已。無論如何,當我們悠閒地喝著咖啡和利口酒的時候,我心裡有點激動,對我的才能進行了敏銳而坦率的分析。幾年後,我在一份重要報紙的專欄里,讀到這篇幾乎用我自己的原話寫成的文章時,我感到很窘迫。我有點惱怒,因為把你的真實情況說出來和讓別人說出你的真實情況完全是兩碼事,我應該喜歡這位評論家對我的一番恭維,因為文章說這一切都是我親口說出來的。但我還是責備了自己,我認為這位評論家會很自然地認為他自己很有洞察力。而且他說的都是事實。但這對我來說有點不幸,因為評論家的影響力不俗,他在這篇文章中所說的話受到人們廣泛引用。而在另一個坦率的時刻,我曾告訴我的讀者,我的能力非同尋常。人們會想,如果沒有這篇文章,評論家們永遠也不會發現我的真實能力,但從那以後,這個形容詞就經常用在了我身上,帶有某種蔑視的意味。我覺得奇怪的是,儘管只是間接地,卻有這麼多人關心藝術,這麼不屑地看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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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告訴我,有天生的歌手,也有後天培養的歌手。當然,前提是他要有一個好嗓子,但後天的歌手卻把他的大部分成就歸功於訓練。有了鑑賞力和音樂才能,他可以彌補他器官的相對不足,他的歌唱能帶來很多樂趣,特別是對鑑賞家來說。但他永遠無法像純粹得如鳥鳴一般的天生的歌手那樣讓你感動、陶醉。天生的歌手可能沒有受過足夠的訓練,他可能既沒有技巧也沒有知識,他還可能冒犯一切的藝術準則,但他的聲音似乎有魔力,讓你著迷。以至於當那些天籟在你耳邊迴蕩時,你會原諒他的冒失,原諒他的粗俗,原諒他表達的那種直白情感。我是個後天的作家。但如果我認為我所取得的成就是我精心設計的結果,那就太虛榮了。出於單純的動機,我被各種各樣的發展歷練所吸引,只是當我轉頭回望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潛意識裡在朝著某個目標努力。這個目標會完善我的性格,彌補我天賦中的不足。

  我有一個清晰而有邏輯的頭腦,但它既不敏銳,也不強大。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希望它能更好。我過去常常生氣,因為它並不能做到我希望它能做的事。我就像一個數學家,只能做做加法和減法,雖然他也想處理所有複雜的運算,但他知道他根本沒有那個能力。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自己充分利用我所擁有的一切。我認為這已經是一個足夠好的大腦了,能在我從事的任何職業中給我帶來成功。我不是那種除了自己擅長的事以外,什麼都做不好的人。在法律、醫學和政治領域,一個人擁有清晰的頭腦和洞察人心的能力用處很大。

  我有一個優勢,我從未缺乏過寫作的主題。我腦子裡的故事總是比我寫出來的還要多。我經常聽到作家們抱怨說,他們想要寫作,但沒有什麼可寫的。我記得有一位著名作家告訴我,為了找到一個主題,她正在讀一本囊括所有書中曾出現過的情節的書。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困境。正如我們所知,斯威夫特(Swift)聲稱他可以寫任何主題,一次有人向他挑戰,要他寫一篇關於掃帚柄的論文,他也寫得非常好。而我更想說的是,如果我無法從一個人身上獲取素材,至少寫一篇關於他的可讀故事,那麼我和他連一個小時也待不下去。有這麼多的故事在腦子裡,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不管你的心情如何,都會有一個故事,讓你的幻想在那裡徘徊,或者是一兩個小時,或者是一個星期左右。幻想是創造想像力的基礎。藝術家的特權在於,與他在一起,並不像與別人在一起那樣,不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而是接受現實的一種方式。他的幻想是有目的的。它給了他一種快樂,與之相比,感官的快樂是蒼白的。它還給了他自由的保障。有時,藝術家不願意用這種享受來換取執筆寫作帶來的乏味和失落。對此,人們也不用感到奇怪。

  我在作品中塑造了各種不同的角色,這並不奇怪,因為這是人類多樣性的結果,我的想像力並不十分豐富。我把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根據他們的性格特徵,放到或悲劇或喜劇的情境中。我更願意說是他們創造了他們自己的故事。我無法進行那些宏偉的、持續的飛行,它們用寬大的羽翼,把作者帶進了一個天外星球。我的幻想力,從來都不是很強,受困於我對可能性的感知。我所畫的不過是畫架上的畫,不是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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