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股
2024-10-11 06:21:1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同年三月。
正值百花盛開、春光旖旎。可是評定所內的空氣卻十分壓抑,長時間的磋商遲遲沒有結果。
雖然已是白天,可屋內到處都點著燭火,入口處的守衛也是目光炯炯、全身戒備。
「誰有好的建議,都可以提出來!」
信長說了一句。
「……」大家仍是一片沉默。
信長掃視了眾人一眼,每個人的臉都被燭火映得通紅。
屋外春光明媚,甚至能聽到遠處小鳥的歌聲。可是,屋內只有微弱的燭火,以及滿臉殺氣的武士。
「你們沒有想說的嗎?什麼都沒有嗎?」信長再三詢問著。
「我有一個提議。」
「是勝家嗎?」
「是。」
於是,柴田勝家開始陳述自己的想法。
「剛才,您提出要在洲股修建工事,這的確不失為一條妙計,但稍顯思慮不周。」
「這個計策到底行不行得通,勝家,你就直說吧!」
「我認為,那種地形不適於軍隊修築工事。」
「為什麼?」
「地勢太過險惡。作戰講究天時、地利,而自然力又是不可抗力。另外,敵軍看到我軍的行動也不會無動於衷,之後必然導致大量死傷,最終我們只會大敗而回,這是不爭的事實。」
勝家一語過後,其他人都跟著附和道:
「我們也這樣想。」
「我們覺得柴田大人的意見非常有道理!」
「我們都這樣認為。」
信長沒有開口,只是「嗯!」了一聲。看來家臣們都不認可自己的想法,都贊成勝家的主張。
就連老臣林佐渡、織田家同族的家臣織田勘解由、名古屋因幡守,以及佐久間信盛等人都支持勝家的提議。
雖然信長也在反覆思考眾人的意見,不過,他心裡並不完全贊同。家臣們的想法比較合乎常理,而信長卻想找到一種讓人意想不到、出奇制勝的戰法。
常識都是由新想法轉化而來的,這群經驗豐富的家臣豈能不知這個道理,一想到這兒,信長不免有些生氣。
眾人談論的洲股城位於尾濃國境,如果想攻占美濃,此地是必經要塞。因此,美濃方面也想借洲股地勢把織田軍拒於城外。
已進入二月,冰雪消融,織田軍的大股部隊已陸續朝國境處進發。
現在,大部分軍隊已在十九條紮下軍營,他們時而派兵打探敵方虛實,時而放火或組織小股部隊奇襲,雖然這些行動給敵方帶來了一定影響,卻無法撼動美濃國的根基。儘管義龍已死,新國君龍興暗弱,但要想徹底攻下這片土地仍很困難。目前,織田軍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攻下洲股城。
然而,攻陷一座城池又談何容易,對方也處於全城戒備的狀態。並且,洲股的地形十分特殊,即使短時陣雨也能使木曾川與洲股川因河水泛濫而形成洪水。如果敵人趁洪水之勢大舉來襲,己方援兵根本無法及時趕到,即便援兵能趕到也會全軍覆沒。
因此,勝家才有如此提議。常識之所以成為常識,就是因為它就像真理一樣難以撼動,如果常識掌握在雄辯之士手中,就會越發顯得難以逾越。
雖然信長的臉上露出一副虛心聆聽的表情,不過,他始終也沒有認可勝家等人的見解。
甚至可以說,他還有些不服氣。可以看出,信長對於某種事物具有一種超越定式的認知能力。
不過,即便他有獨到的見解,手中卻沒有能打破常理的論據,所以他只能沉默,臉上儘是不滿之情。
「……」
此時,眾家臣也不敢出一點聲響,整個屋裡簡直像荒蕪的沼澤般寂靜無聲。
大家都看出來了,主公並不贊成勝家和林佐渡等人的主張,所以其他人不敢再開口。又過了一會兒,信長突然喊了一聲:「喂!藤吉郎!」
接著,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末座的藤吉郎臉上。
「藤吉郎,你覺得他們的意見如何?不要有顧忌,你可以直說。」
「是……」信長聽到了他的應答。
不過,藤吉郎的座位實在離得太遠,即便前面的那些重臣回頭搜尋,也看不到他究竟在哪兒。
「你來說說看!」信長又催促了一句。
信長覺得,在所有這些家臣中,能直言說出自己想法的人只有藤吉郎。
「我覺得,柴田大人、林佐渡大人,以及其他各位大人的意見條理分明、有理有據。」藤吉郎一邊說著,一邊離開座位,雙手伏地跪在信長面前。
「不過,我們能想到的事,敵人自然也會想到,從而採取相應策略,如此作戰怎能取勝?正所謂出奇制勝,我們必須要在對方想不到的地方下手。由此看來,設在洲股的工事一定會成為制勝法寶。如果害怕水患,就無法在河邊築城;如果害怕敵人,就無法攻克敵國。如果我們能克服困難完成別人認為不可能的事情,那我軍就一定會獲得勝利。」
「嗯嗯。」信長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
藤吉郎講完後,信長環視了一下面前那些沉默不語的大臣,隨後開口道:「要攻打美濃,除了在洲股修築工事外,別無他法。在座的各位,是否有人能不畏艱難險阻,為我織田信長在洲股修築一座堡壘。誰能順利完成這項任務,誰就是攻打美濃的第一功臣!」
這次,信長顯然不是在徵求意見,而是在下達命令。
「……」
此時,藤吉郎慢慢退回到自己座位上。他知道,接下來的事就跟自己沒關係了。他猜想柴田勝家肯定會立刻做出響應。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一會兒,勝家就說道:「既然主公決心已定,身為臣子斷不敢有絲毫遲疑。君命如山,我們這些老臣也絕非貪生怕死之徒。」
此時,勝家絕口不提藤吉郎的名字。在他看來,對方根本無法和自己相提並論,如果提到他就等於變相承認了藤吉郎的主張。
同時,勝家也害怕信長將這個任務交給藤吉郎他們,所以他立刻推薦了佐久間信盛。信長採納了勝家的建議,即時撥給信盛三千士兵、五千工人及大量軍費,命令他立刻趕往洲股。
轉眼到了雨季。
進入五月以來,每日陰雨連綿,整個尾濃山野仿佛都浸潤在潮濕的雨季里。
「也不知那些派往洲股的人幹得怎麼樣?」
「想必工程已稍有進展了吧!」清洲城的百姓仰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各自議論著。
佐久間信盛帶領三千士兵和五千工人動身趕往洲股是在三月上旬,如今已過去了兩個多月。
據說,信盛出發那天立下了豪言壯語:「愚臣受此大任,一定不辱君命。我們最遲也會在入夏前完成任務回來復命。」可是,他們這一走便音信全無。
此時已是雨季,眾人正在擔心尾張地區、莊內川等地河水泛濫會導致嚴重水患,恰在此時有探馬回來稟告:
「洲股的工地遭遇了洪水,那些木材、石料及工棚一夜之間都被洪水沖走了。」
其實,百姓間早有這樣的傳聞。
從那天夜裡至第二天,那些倖免於洪災的士兵、工人就從國境處撤了回來,他們個個灰頭土臉,陸續返回清洲城。
這些人正是佐久間信盛帶走的士兵和工人。
詢問後得知,他們之所以如此慘敗,不僅是因為遇到了洪災。其實,美濃軍一直在等待雨季的到來,當洪水蔓延至洲股一帶時,他們立刻組織軍隊乘竹筏過河,然後埋伏在山野中,時機一到他們迅速出兵將佐久間信盛的部隊一舉擊潰。
駐紮在尾張的部隊立時潰不成軍,他們放棄了修建中的洲股陣地以及數百名死傷者,狼狽逃回清洲城,這些人好歹算保住了性命。
洲股一役中,死於洪水或被對方斬殺的人數就有九百多,另外那五千工人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半數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人難勝天啊!」信盛一邊嘆氣,一邊對身邊的人說。
他已向信長匯報此事,自知罪責難逃,所以正戰戰兢兢地等著接受處罰。
然而,信長並未責罰信盛,他知道自然災害並非人能控制的。
「這次讓勝家率兵前往。」信長再次下令。
第二天,柴田勝家就作為全軍奉行官,再次奉命出發。
可是,沒過多久,勝家也大敗而回,連日暴雨與美濃軍的奇襲讓他無功而返。
「在洲股修工事是根本不可能的!這計劃原本就愚不可及。任何人都難以在那種險要之地修造堡壘,更何況還是在敵方的鼻尖低下。當然,要是美濃的齋藤軍全部化為烏有,就另當別論了。」即便勝家不許屬下議論,也難掩眾人之口,那些生還者都在抱怨築城困難、作戰辛苦,同時還批評此作戰計劃愚蠢至極。
不過,信長並未屈從於這些議論,他不會輕易放棄。
「這次讓勘解由帶兵前往。」
信長第三次下令,這次他把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堂兄弟織田勘解由左衛門。除了派同族的武將前往,信長已找不到適合的人選。
然而,當勘解由左衛門剛抵達洲股,築城所需木材、石料還沒運抵之際,就在鳴海附近遭遇了激戰,最後他和部下一同戰死了。
如今算來,信長已先後派出了佐久間信盛、柴田勝家和織田勘解由三名武將,可他們均未能完成築城任務,還大敗於敵軍,以致織田軍的死傷人數激增。一時間,清洲城上下充斥著各種不滿言論。
「他一開始就知道行不通的,吃了幾次苦頭還不住手,真是胡來啊!」
有些人暗地裡責備君主,對信長的不滿之聲也漸漸顯現。
其中,一些家臣的批評之語更是刻薄,他們說:「沒想到桶狹間的僥倖獲勝,反而害了這些家臣。君主沒有因勝利而更加小心,反而更加自傲。」
如今,軍費難以供給,再加上堂兄弟勘解由戰死,信長想再度派兵可謂難上加難。可以想見,他現在一定也十分後悔當初的決定。
信長先為戰死的將士舉辦了葬禮,後又忙於善後工作,當事情告一段落時,秋天已悄悄到來。儘管這個夏天,眾人對洲股築城一事議論紛紛,但信長卻始終沉默不語,好像從未有任何耳聞。柴田勝家、佐久間信盛等一干敗將也漸漸從消沉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如今他們也敢於昂首挺胸地走在殿裡了,這些人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怎麼樣?主公現在應該知道我們說得沒錯吧!」
此時,一名近習侍衛快步走上大殿,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麼人。
「木下大人來了嗎?木下大人在哪兒?」
「木下在此。」不知藤吉郎從哪兒擠了過來,走到侍衛近前,回答了一句。
「請您立刻去見主公!」侍衛叮囑了一句,就快步走了出去。
此時,藤吉郎在心中默念:機會終於來了!
他先走進一間小屋,用刀簪重新挽好頭髮,然後起身去見信長。
藤吉郎憑直覺可知,信長見他肯定是為了洲股築城一事。機會終於來了!他知道,這項任務最終肯定會落到自己手中,對此他一直堅信不疑。
果然,信長一見到他,就立刻開口說道:「藤吉郎,這次我命你去洲股,明天你就出發。」
「是……」藤吉郎答應一聲。
信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又開口問道:「你怎麼想?」
「臣自知重任在肩,自當竭盡全力。」
「你有什麼妙計?」
「這個……也算不上什麼妙計。」
「到底有沒有?」
「我雖然沒有妙計,卻也有了幾成把握。」
「哦,你打算怎麼做?不妨說說看!」
「我認為,築城失敗的原因就在於水患不治、地勢不利。」
「大家都說難就難在這兩個問題。」
「我們任何人都無法違抗自然之力。之前的三位將軍深知治理水患不易,卻妄圖想用人力勝天,他們的想法一開始就錯了。所以,我們這些凡人只有順水勢而為,通過挖渠排洪才能成功治理水患。」
「你所說的水勢是?」
「無論是雨水還是河水,都有各自的水情、水勢。我們這些凡人如果違背自然規律,人為改變水勢,一定會觸怒大自然,一旦暴風雨來臨形成洪水,不僅石料、木材化為烏有,無數人的性命也瞬間消亡。」
「藤吉郎!」
「是!」
「你是在間接評論我的國政嗎?」
「不敢,我只是就事論事。」
「可是,水患只是難題的一個方面,你要怎麼對付那些時不時來騷擾築城的美濃軍?」
「對此,我尚未想好對策。對我而言,那並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
「是的。」
藤吉郎抬頭看了一眼滿臉認真的信長,隨後面帶微笑地說道:「先後被派往洲股的佐久間大人、柴田大人和勘解由大人都堪稱我國名將,可他們卻相繼慘敗而回。此時,敵軍一定被勝利沖昏頭腦,正是不可一世之際。此時,主公如果派我前往,他們更不會把我這個無名小輩放在眼裡。」
「嗯嗯!」
「敵人一定會想:快看,織田家這次派來的不過是一個比足輕強不了多少的人。如果他要築城,我們就讓他築,等到城堡竣工之時,再一舉將它化為齏粉。」
「如果敵人沒按你預想的行事怎麼辦?」
「我會隨機應變。」
「嗯,的確如此。」
「主公,也許您覺得我的想法很有可行性。不過,我們也要想到敵方也有謀士在運籌帷幄。也許他們先縱容我方修城,然後再派兵奪取城堡,將織田家建立起的進攻美濃的立足點變成他們吞併尾張的立足點。我想,齋藤家肯定有謀士能想到這一點。」
「的確如此。不過,我想問一句,既然你已有如此勝算,為何當初計議洲股築城時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同時接受這項任務?」
「即便當初我奉命奔赴洲股,也會和柴田大人、佐久間大人一樣大敗而回,我的軍事才能根本比不上各位大人。而且……」
說到這兒,藤吉郎稍微停頓了一下,他看到信長側過去稍微直了直身子,臉上似乎帶著幾分欽佩之情。那表情不知是讚賞還是得意,總之那不是信長臉上慣有的表情。當聽到如此坦率的藤吉郎將自己的戰術娓娓道來之後,他臉上露出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令對面的藤吉郎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
「這次的人選,不能再出錯!」信長在心裡嘀咕著,此時,藤吉郎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更加隨便。
「所以,當初大家議論此事時,我才沒有主動請纓。即便是現在,像我這種無名小卒,要代替柴田大人、佐久間大人趕赴洲股築城,想必各位家臣也不會說主公獨具慧眼。也許,還會有人說主公有意偏袒我吧?不過,事到現在,估計沒有人會羨慕這個差事。即便主公現在派只猴子趕赴洲股,大家肯定也會拍手稱快。所以,無論是對敵對我,此時我藤吉郎接受這項任務是再合適不過了。」
「……」
如果信長一直微合雙目聽藤吉郎侃侃而談,會覺得這個即將奔赴洲股的人是一個通曉兵法、善於謀劃的大軍事家。可他睜開眼睛就會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不過是一個管著五十名足輕的低等武士。
「好吧!我派你去!」
信長從身邊的侍童手裡取過令箭,特意親手交給藤吉郎。這也是藤吉郎第一次作為信長的戰將出征。
「寧子!我回來了!」
寧子沒想到丈夫這麼快就回來了。
「咦,今天回來得好早呀!」寧子一邊說著,一邊迎出門去。
「不是,一會兒我還得進城,現在是回來跟你道別的。」藤吉郎說著,便坐到了裡屋。
身為武士的妻子就要時常面對分離,對此寧子早有思想準備。不過,她的眉宇間還是流露出一絲悽愴。
「你說道別?」
「明天,我就要趕赴洲股。」
「什麼!去洲股……」寧子一下驚呆了,心緒立時陷入絕望之中。
「不過,你不要擔心。我是為了讓你高興,才特意回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實現理想了!」說著,藤吉郎伸開右手給寧子看。
「這隻手馬上就會建成一座城池!而我最終也會成為一城之主。雖然城池很小,但那畢竟是一座城呀!」
「……」
寧子一臉茫然地看著丈夫,看到妻子的表情,藤吉郎不禁笑了起來。
「難怪你沒聽懂,因為這座城還不存在呢!現在,我正要起身趕往洲股築城喲!哈哈哈哈!」
藤吉郎只略坐了一會兒,喝了杯水後就立刻站起身說道:「家裡的事就拜託你了!千萬別忘了你要常寫信給中村的母親家。岳父那邊你也要適當照應一下!……好了,我該動身了。」
寧子也隨即站起身,藤吉郎四處張望了一下用人是否在這兒,然後雙手捧著寧子的臉說道:「你也要注意身體喲!」
「……」
寧子平時並不喜歡哭哭啼啼,而當她聽到丈夫如此溫情的囑託時,也不禁落下淚來。
也許丈夫之所以說得如此輕鬆,就是為了讓妻子放心。事實上,那些能從洲股活著回來的人只是鳳毛麟角。
藤吉郎非常清楚這一點。
「……」
藤吉郎捧著妻子的臉,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因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寧子落淚。
「傻瓜!」
突然,藤吉郎將寧子緊緊摟入懷中,嘀咕了一句又突然放開了手。
「有什麼好哭的!你馬上就會成為城主夫人了喲!哈哈哈哈!」
隨後,他大步走出了外廊。
「權藏在嗎?權藏!」
他召喚著隨從。
「是!您有什麼事?」
一個小廝一邊答應著,一邊快步跑到藤吉郎近前。
「你帶著這封信,立刻出發!」
信是藤吉郎在城中時就寫好的,一直揣在懷裡。
「把信交給誰?」
「你不要多問。總之,你按照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送到海東郡蜂須賀村就可以了。」
「只送到蜂須賀村?」
「你知不知道小六大人的宅院?就是那位豪紳……」
「噢!是那個流浪武士嗎?」
「嗯。不過,在他面前你不可出言不遜。我的馬就拴在門外,現在你騎上它馬上出發!」
「是!明白了。」
「然後,你把回信直接送到城裡,今晚我就不在家住了。」
當晚,藤吉郎全身戎裝,在城中待命。
當信長的那些家臣得知,藤吉郎將作為第四個奔赴洲股築城的將領時,一時間議論紛紛。
說什麼的人都有,其中當然是不贊成的人居多。
然而,藤吉郎決心已定,沒有絲毫動搖,對所有的嘲笑、責難、污衊他都充耳不聞。他在城中的臨時館驛里支起一條長凳,整整一夜都坐在上面對出征所需的士兵、物資和軍需品逐一進行清點。
因為目前仍身處城中,所以任何事他都要聽命於信長。今晚,住在深宮的信長似乎也是徹夜未眠,不斷有各種口諭、文書被傳到、送到藤吉郎處。
此時,一個部下進來通稟:「您手下的一個名叫權藏的小廝回來了。」
此時,天已接近四更。
藤吉郎早已等得不耐煩,一看到權藏便立即開口問道:「你回來得好快呀!怎麼樣?見到小六大人了嗎?把我的信交給他了嗎?」
「是的。這是小六大人的回信。」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我先退下了。」
「明天我就要出發了。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請多多照看寧子!」
權藏剛離開,信長身邊的近習侍衛就趕了過來。
「請您馬上進宮!」不知信長又有什麼事要交代。
藤吉郎急忙趕到主城。此時,信長在屋外拉起帷帳,將此處作為自己的臨時指揮所。除了偶爾去茶室休息一下,他整晚都待在這裡。
「微臣藤吉郎在此。」藤吉郎一邊報上姓名,一邊偷眼望了望帷帳里。只見丹羽、柴田、佐久間等一乾重臣全體在座。此時,這些人正冷冷地盯著眼前這個剛被提拔的將軍。
「哦,這不是藤吉郎嘛。」
「聽說主公有事找我?」
「是嗎?主公剛才有點累,現在正在茶室休息。」
「這樣啊!那我先退下了……」
說著,藤吉郎立刻退了出來,朝林中的茶室走去。
此時,信長讓侍女沏好了茶,剛剛喝完一杯。當他聽到藤吉郎的聲音,立刻正身坐好。
「是藤吉郎嗎?聽說你將我派給你的三千士兵削減為三百人,還對重臣們的建議置若罔聞。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像柴田、佐久間那樣經驗豐富的老將出征時都帶著三千士兵和五千工人,儘管這樣他們尚且難以取勝。即使你有克敵之術,僅憑那區區三百人怎麼可能完成任務呢?」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是說你能完成任務?」
「連年征戰以及近幾次的敗北,已使國家財政陷入危機。如果此次出征軍費開支過大,即便取勝也對國家內政毫無裨益啊!」
「你竟然想到了這一層!」
「過多派兵不僅會造成財政危機,還會讓很多人把命丟在洲股。任意使用這些重要兵力,不能稱之為高明。所以,我藤吉郎要指揮部隊食敵軍之糧、用敵軍之材、驅敵軍之力來修築這座城池。」
藤吉郎的意思就是在不浪費己軍兵力、資源的基礎上達成目的。信長大概明白了他的話。
「猴子!你是不是瘋了!」信長在心裡嘀咕著,臉上儘是狐疑之情。
藤吉郎看出了主公的心思。
「微臣不敢戲言。」藤吉郎覺得有必要對信長說出自己的計策,所以率先開了口,並請求信長屏退左右。
「你們權且退下,去到林子那邊警戒!」
信長隨即命侍童退下,此時,茶室里僅剩下君臣二人。
「藤吉郎,你說你想利用敵軍石木修築城池,這一點我大概明白了。不過,你說要在無損我軍兵力的情況下與敵軍交戰,這就讓我很費解了。如果閣下真有良策,信長情願跪拜求之。」
「微臣實不敢當!」說著,藤吉郎又向下俯低了身子,「當初,微臣在少年時為求溫飽,曾浪跡於美濃、近江和伊勢諸國。那時,微臣還結識了海東郡的一位豪紳小六大人,並受到他的熱情款待。也許您也知道,後來我就成了蜂須賀村小六府上的一位男僕。
「嗯嗯。然後呢?」
「實際上,他是一位草莽英雄,只是一直沒遇到機會。儘管他驍勇善戰,卻一直沒被重用,也沒有遇到欣賞他才幹的人。另外,由於海東郡有藩主坐鎮,因此他也只能坐看局勢變化而毫無作為,頂多發兩句牢騷而已。」
「……」
「所以,他手下的那些人就成了擾亂當地治安的強盜,有時還會劫掠百姓,以致背上了『山野流浪武士』的惡名。其實,他們本來是一群敢作敢為的豪俠。如果我能對他們自由散漫、目無法紀的毛病稍加引導,就能為我所用。因此,此次洲股築城,完全沒必要派良民百姓出征,可以來個『以亂治亂』!」
「嗯……」
「僅小六大人手下的流浪武士,就有兩千多人。他們分布在小幡、御廚、科野、筿木、柏井及秦川等地。這些人各自為政,偷盜馬、武器,他們不受藩主、國境約束,就像脫韁的野馬、決堤的洪水一般,給社會造成了嚴重危害。」
「……」
「我們沒有善用這些流浪武士是錯誤的,也是國政的疏忽。在這之前,我就想到了這一點,只是一直沒機會面諫主公。這次出征為了主公,更是為了天下百姓,我要以這些流浪武士為主要兵力,這就可以使那些優秀的正規軍得以保存,以便在更重要的時候派上用場。這就是我的計策。如果主公肯採納,請讓我全權負責此事。」
「好!好!」聽聞藤吉郎所言,信長不住點頭稱是,似乎已找不到其他詞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天剛破曉,木下藤吉郎便帶領部隊朝著西面國境進發了。這支部隊人數很少,算上駝隊還不到六百人。
當時,清洲城裡幾乎沒人認為他能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