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

2024-10-11 06:21:2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怎麼回事?」沿途的百姓們若無其事地目送隊伍走遠,根本沒人想到那會是派往洲股的軍隊。

  一路上,不時有童謠之聲傳入藤吉郎耳中:

  木下藤吉郎頑強善戰

  丹羽長秀任勞任怨

  柴田勝家一馬當先

  佐久間信盛撤退高手

  此時,已成為將領的藤吉郎正穩坐馬背之上,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不過,這支隊伍的人數實在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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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整支隊伍中既看不到旌旗,也聽不見鼓聲,顯得毫無士氣。

  想當初,柴田、佐久間等人率部隊奔赴洲股時,隊伍中到處旌旗招展、鑼鼓喧天,可謂士氣沖天。現在看來,藤吉郎的部隊就像一隊哨兵或是剛從前線撤下來的小股軍隊。

  「喂!」

  當軍隊走過井之口,剛抵達正願寺附近之時,突然有匹快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此時,隊伍離開清洲城不過一二里地。

  「喂,你們等一下!」

  此時,走在隊伍後面的駝隊看清了來人。

  「啊,是前田大人!」

  於是,駝隊的人立刻讓士兵跑到前面給藤吉郎送信。

  「休息!」一聲命令從隊伍前方傳來。其實,士兵們並未走出多遠,還不需要休息。各隊領隊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看來,此次出征是毫無勝算啊!每個士兵的臉上都寫滿了不安和倦怠。

  「咦,現在就休息嗎?」

  「已經到休息時間了嗎?」

  「別說廢話!讓我們休息就休息唄!」

  此時,犬千代從馬上跳下來,氣宇軒昂地走在隊伍里,耳邊時時傳來士兵們的抱怨聲。

  「哦,是前田大人呀!」

  藤吉郎見狀,立刻跳下馬,快步走了過去。

  「犬山那邊情況如何?」

  因為剛才已有人問過此事,所以犬千代顯得胸有成竹。

  「那邊還是一片混亂。因為上頭突然命令退兵,所以我們就急急忙忙地退了回來。」他的回答很簡短。

  不久之前,犬山地區逐漸成了織田家的一塊心病。

  犬山城主下野守信清原屬織田一族,卻一直反對信長的統治。他唆使葉栗郡的和田、丹羽郡的中島豐後等一些不受信長重用之人插旗造反,並暗自與美濃的齋藤家有來往。犬山城主與信長雖屬同族,卻成了對織田家威脅最大的人。

  因此,信長決定討伐犬山。可是,由於對方能源源不斷地得到齋藤家的支持,以致織田軍戰果甚微,其間大將岩室長門戰死,其餘傷亡更是不計其數。

  「是嗎?主公已命令撤兵了?這實為明智之舉啊!」藤吉郎望向清洲城方向,自言自語道。

  「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犬千代突然開口道。

  「您此次出征,關乎織田家生死存亡。對於您的實力,我深信不疑。可是,其他人對您的批評和城裡百姓的不安卻讓我無法坐視不管,所以我特地追上來囑咐兩句。藤吉郎,您一旦成為將領指揮軍隊作戰,肩上的責任就更重了,作戰方法也不同於以往。怎麼樣?藤吉郎,您做好準備了嗎?」

  「請您放心!」

  藤吉郎的回答沉著而有力,為了讓對方放心,他還把自己的計策告訴了犬千代。

  「我有一條妙計!」

  可是,當犬千代聽完他的計策後卻皺起了眉頭,臉上的表情更顯得不安。

  「您在領受君命之後,是不是立刻派小廝騎馬飛奔到蜂須賀村送信了?」

  「這樣隱秘的事情,您怎麼會知道?」

  「事實上,我是聽寧子說的。」

  「看來女人的嘴巴是不能嚴守秘密的呀!真是百密一疏啊!」

  「不是您想的那樣。今早天還沒亮,寧子就去熱田神宮參拜,祈禱您能出師大捷。他們回來時,權藏突然對寧子提起此事。當時,我正要登門拜訪,恰巧聽到了。」

  「您一定猜到我的計劃了吧?」

  「大致猜到了。不過,這計策可行嗎?您要用的那些人可是一些離經叛道的流浪武士。如果他們不聽您指揮,反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呀!」

  「這些事情,您不必擔心。」

  「我不知道您許諾給對方什麼條件,不過,那個蜂須賀村的流浪武士頭目看到您的信之後,答應您了嗎?」

  「此事不可外傳。」

  「哦,是軍事機密嗎?」

  「您看下這個。」

  說著,藤吉郎從盔甲下取出一封信,直接交給了犬千代。此信正是昨夜權藏從蜂須賀村小六處帶回的回信。犬千代看後,把信交還給藤吉郎。隔了好久,他都沒有開口,只是大瞪兩眼看著藤吉郎。

  「這下您明白了吧?」

  「藤吉郎!」

  「什麼事?」

  「信的內容我看懂了。對方顯然已經拒絕您了。信上說,蜂須賀一族與齋藤家淵源已久,決不會幫助織田家出兵。他已經明白地拒絕了您,難道不是嗎?」

  「信上的內容的確如此。」

  「……?」

  「我十分抱歉。」

  突然,藤吉郎低下了頭。

  「我深知,君見我當此大任,不甚放心,特地追上來囑託我。對此深情厚誼,在下愧不敢當。此次出征,望君勿要掛念,只需在城中靜待我的佳音。」

  「話既如此,想必您已是胸有成竹了。既然如此,祝您一路順風!」

  「在下感謝之至!」

  說著,藤吉郎對身邊的侍從命令道:「去把前田大人的馬牽來。」

  「不用客氣了!請您先上馬!」

  「那恕我失禮!」

  隨後,藤吉郎翻身上了馬。此時,有人把犬千代的馬也牽了過來。

  「請多保重!」

  他們二人再次在馬上道別,隨後藤吉郎的部隊再次啟程。只見幾面紅底無字的旗子稀稀落落地點綴在隊伍里,犬千代默默地目送著隊伍越走越遠。

  再會了……

  此時,隊伍已走出五十多米遠,藤吉郎再次回頭望向好友的位置。因為對方已聽不見喊聲,所以他只能朝對方微笑。在初秋暖陽的映襯下,他的牙齒顯得更加雪白,他一直微笑著,那笑容中沒有一絲勉強,是那樣自然而真摯。

  這時,一群紅蜻蜓從空中飛過。犬千代目送隊伍走遠後,獨自騎馬返回了清洲城。

  這是一座草木蔥鬱的豪紳宅院,似乎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整個院落都被青苔所覆蓋,仿佛人跡罕至的古寺一般。

  樹蔭之下碧竹叢生,清泉之上芙蓉嬌艷。

  在這初秋之日,院子裡顯得十分幽靜、安適。

  「這院子是在幾代先人的愛護下才得以傳到我手裡的。」每當小六正勝來到院裡,都會想到這一點。自從應永、大永時期居於此地之後,他就經常想起自己的先祖。

  「我的先人也是在碌碌無為中了此一生的吧!現在這個亂世,只要能好好保存這座宅院並留給子孫後代,先人們就會原諒我吧!」

  儘管他心裡安慰著自己,臉上卻是一副並未釋然的神情。

  此時,小六正勝靜靜注視著這座草木環繞的古宅,外人很難想像此人就是廣泛活躍於尾濃各地、在戰場上神出鬼沒的流浪武士的首領。由於他的地盤廣闊、實力雄厚,因此藩主始終無法將他徹底剷除。

  「龜一!」在院中散步的小六,突然朝著上房的一間小屋喊了一聲。

  「龜一,該準備練武了!」

  龜一是小六的長子,今年剛滿十二歲。聽到父親的喊聲,他立即答應一聲,隨即挽起褲腳,抱著兩支練武用的木槍來到院裡。

  「你在幹什麼?」

  「在看書。」

  「如果整天只是看書,就會荒廢武功。」

  聽到父親的話,龜一垂下了眼睛。

  龜一個性溫和、頭腦聰慧,性格完全不同於父親。面對自己的接班人,這個叱吒風雲的將領顯得憂心忡忡。

  自己手下的那些流浪武士中,以不學無術、難以管教之人居多,而且全是一些剛勇彪悍之徒。如果繼任者無法駕馭這些人,蜂須賀一族將難以維繫。在野獸的世界裡,弱肉強食是不變的真理。

  所以,每當小六看到這個與自己不甚相像的兒子時,都會想:「如果他來繼承家業,我們家族的末日就為時不遠了。」

  對兒子柔弱、喜歡讀書的天性,小六十分不放心。因此,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和兒子一起練武,以期望自己身上的剛勇之氣能注入到兒子的血液里。

  「拿起槍!」

  「是!」

  「像之前一樣,不要把我當作父親,只把我當作對手。開始練習!」

  說著,小六也舉起了槍。

  此時,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十分凌厲,仿佛對手不是自己的兒子。

  「我要動手了!」

  聽到父親的吼聲,龜一的眼中掠過一絲驚恐,向後退去。

  就在此時,父親手裡的木槍朝龜一肩頭狠狠刺過去。「啊——!」龜一大叫一聲,木槍隨即撒了手,他也仰面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啊!你怎麼可以這樣!」

  見此情景,龜一的母親松波夫人不顧一切地從房裡跑到院子裡。她抱著龜一,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到底是哪裡受傷了呀?龜一!龜一!」她一面在心裡埋怨丈夫出手太重,一面吩咐僕人趕快拿水、拿藥。

  「渾蛋!」看到妻子的舉動,小六正勝怒喝了一聲。

  「你哭什麼!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就是因為你過分嬌慣,龜一才如此懦弱!他又沒死。你別過來礙事,趕快走開!」

  那些正要拿藥過來的僕人,一看到小六冷峻的表情,都嚇得不敢過來,只能呆呆地躲在遠處。

  此時,松波夫人擦乾了眼淚,從懷中取出懷紙為兒子擦乾嘴角的血跡。嘴角的傷不知是被父親的槍打中後自己咬破的,還是摔倒後磕在石頭上留下的。

  「很疼吧?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傷?」

  無論她心中多麼不情願,此時也不能違背丈夫的意願。可以說,這就是當時的家規。

  她能做的,只有無聲地哭泣。

  幸好,龜一終於醒了過來。

  「母親,我已經沒事了。請您先離開一下!」說著,龜一重新撿起槍,忍著劇痛再次站了起來。看到兒子如此頑強不屈,小六第一次感到了滿意。

  「很好!」他稱讚了一句,面色也有所和緩。

  「就要有這種勁頭!」他再次鼓勵著兒子。

  此時,一個僕人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二道門,向小六報告:門外有一個自稱是織田信長使者的人求見。僕人還說,這個使者未帶隨從,是單人獨騎而來,想單獨求見主人,有秘事相商。到底是什麼事呢?

  「這次來的又是一個奇怪的人……」傳話的僕人繼續補充道。

  「他毫不客氣地就進了院子,一邊四處看,一邊還說:『啊!一切都好熟悉呀!』他還自以為是地評論院中的景致,一會兒說:『斑鳩的叫聲還是這樣親切啊!』;一會兒又說:『這棵柿子樹更加高大了!』我怎麼看,他都不像織田家的使者。」

  小六一直歪著頭聽僕人說話。

  「真奇怪呀!」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說叫木下藤吉郎。」

  「哼哼!」

  聽聞此言,小六的疑問一下就煙消雲散了。

  「原來如此。就是那個前幾天給我送信來的織田家的家臣吧!我不會見他,把他趕走!」

  聽見主人的吩咐,僕人立即跑回去要將來人趕走。

  「我想求你一件事。」此時,松波夫人趁機開口道。

  「請讓龜一今天就練到這裡吧!你看,他臉色蒼白,嘴也腫了。」

  「嗯。那麼,你把他帶走吧!」

  於是,小六把木槍和兒子都交到妻子手中,又說道:「你不可太嬌慣他!另外,要讓他多做些有用的事,別只是一個勁地讀書!」

  隨後,小六向書齋走去,他剛把鞋脫在門口,剛才那個僕人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主人,那個可疑的人簡直太過分了!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而且還私自穿過角門,去了馬廄。現在,他正和馬童、工人們閒聊呢!」

  「把他抓住,然後趕出去!為什麼要對織田家的人客氣?」

  「這個當然不用您吩咐!很多武士已經趕過去警告他,如果不立刻離開,就把他從牆上扔出去!可是,他又央求我們再為他通稟一遍,還說:『請對小六大人說我就是十年前失作川的那個日吉,他一定會想起來的。』這人簡直是一副不見到您誓不罷休的樣子。」

  「在失作川?」

  小六低頭想了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發生過什麼。無論是失作川還是日吉,都無法喚起小六的任何記憶,因為十年前在路邊發生的那件小事早已被他忘得一乾二淨。

  「您對此人有印象嗎?」

  「完全沒有。」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太可疑了!我看他一定是在狡辯。這次我們要讓他吃點苦頭,先把他暴揍一頓,然後讓他滾回清洲城去!」

  由於幾次三番被藤吉郎央求進來送信,此時這個僕人也是一肚子怨氣。

  正當僕人氣勢洶洶地要趕去教訓藤吉郎時,站在書齋門口的小六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叫道:

  「等一等!」

  「啊,您還有什麼事?」

  「嗯。稍微等一下。據你所說,這個男人會不會是『猴子』呢?」

  「猴子!對了,他剛才還說過,如果您想不起來日吉是誰,就說是猴子來了!」

  「原來真是猴子!」

  「您認識他?」

  「我曾收留過一個孩子,還讓他在府里幹過幾年雜活,有時也讓他給龜一當書童。那是個十分機靈的孩子。」

  「可是,他的身份是織田信長的使者呀!這不是很可疑嗎?」

  「關於這一點,我也有些納悶兒。他是什麼打扮?」

  「是一身戎裝。」

  「哦?」

  「他身穿鎧甲,外罩長袍,好像長途跋涉而來。他騎的那匹馬的鞍鐙上全是泥水,上面還捆著行李。」

  「把他帶過來吧!」

  「您真的要見他?」

  「慎重起見,我還是先見見他。」

  隨後,小六正勝就坐在了書齋的迴廊里,等著來人。

  織田信長所據清洲城距此地僅有數里之遙,這裡當然也屬織田家管轄,可是小六正勝卻不聽命於信長,也從未接受織田家的任何俸祿。

  從他的父輩開始,小六家與美濃的齋藤家就結成了同盟。他們互相扶持、息息相關。流浪武士十分重義氣,甚至可以說他們比世間任何練武之人都更重視俠義和信義。即便這些流浪武士以殺人劫掠為生,可是彼此間的關係卻親如一家,他們最為痛恨的就是背信棄義之人。

  可以說,「信義」是這個群體不可撼動的生存法則,而小六正勝就是這個群體的當家人。

  之前,齋藤道三被養子義龍所殺,如今義龍又病死,美濃內部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實上,齋藤道三生前每年都會資助小六一些糧食和錢財,可自從他死後,糧米的供應就中斷了,此事對小六影響頗大。

  其實,這也不能全歸咎於齋藤家思慮不周,他們並不知道織田軍早就切斷了海東郡與美濃的糧道。

  現在,小六與齋藤家的糧道雖然斷了,可彼此間的信義還在。他從未停止反抗織田家,近幾年他甚至還暗通犬山城的下野守信清,幫助他造反。可以說,小六正勝一直暗自謀劃著名如何攪亂織田家的政局。

  「他來了。」院門處傳來僕人的聲音。

  也許是出于謹慎,管家還特意吩咐了五六個流浪武士和來人一起來見小六。

  由於來人被眾武士圍在當中,小六隻得揚起頭望向人群。

  「你過來!」

  很快,一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就站在了他面前。此人不僅相貌平平,就連開場白也說得毫無新意。

  「好久沒見了!」他客套了一句。

  小六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張面孔。

  「噢,真是猴子呀!你沒怎麼變嘛!」小六自言自語著。

  儘管他嘴上說沒變,可心裡卻吃驚不小。他沒想到藤吉郎與十年前的日吉早已是判若兩人。

  此刻,他終於回想起十年前在失作川那晚發生的事。

  當時,小六和手下在河邊的小舟里看到一個孩子在睡覺。那孩子衣衫襤褸,滿是塵垢,估計是沒錢住店才餓著肚皮來這兒躺著。當他的手下把那孩子叫醒後,那孩子竟然毫不膽怯,說話還非常理直氣壯。

  「這小鬼是誰家的孩子?」想到這兒,他拿過手下提的燈籠,仔細觀察著眼前這個長相奇特的少年。即便時隔多年,他依然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

  「在那之後,承蒙大人照顧多年。」說話時,藤吉郎一直躬著身子,他對小六的恭敬之情未有絲毫改變。

  「自從我離開府上之後,久未趨訪,常在心中祈願大人福壽安康。想必龜一少爺也長成大人了吧?夫人也一向安好吧?十年時光,轉瞬即逝,今天我再次走進這裡,親切熟悉之情實在難以言表啊!」

  接著,藤吉郎又說起自己在院中看到那些古樹、房脊時如何感動,以前自己每天早晨都會在水井旁喝水,在那兒的大石前還被主人訓斥過,以及自己如何背著龜一少爺捉知了的往事。

  儘管自進門起,藤吉郎就一直在敘舊,可小六卻不為所動。他一直在揣摩著對方的一舉一動,此時他突然厲聲叫道:「猴子!」他對藤吉郎的稱呼還與以前一樣。

  「你當上武士了?」

  這是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問題,可小六卻故意問出口。

  然而,藤吉郎並未表現出絲毫的不快。

  「是的。如您所見,我只是一名身份低微的武士,可不管怎樣,我終於也當上了武士。您一定為我感到欣喜吧!其實,今天我特意從洲股陣地趕到這裡,就是為了告訴您這個消息,希望大家能為我高興。」

  聽到這兒,小六苦笑了一下,隨即說道:「難得你想得如此周到。真沒想到,還會有人雇用你這樣的人做武士。你的主人是誰?」

  「織田上總介信長大人。」

  「哦,就是那匹『烈馬』呀!」

  「主公只是偶爾發脾氣。」隨後,藤吉郎稍微調整了一下語氣,接著說道,「剛才一直在跟您敘舊,實際上今天我是作為信長的一個家臣,來向您秘傳上意的。」

  「是嗎?原來你是使者呀!」

  「是的。請恕我失禮!」

  說著,藤吉郎脫掉草鞋,從坐在迴廊里的小六身邊經過,徑直向書齋走去,然後大模大樣地坐在了上座的位置上。

  「哦?」見此一幕,小六依然坐在原處動也沒動。

  主人還沒發話,客人竟自顧自地闖了進去,還坐在了上座。他看著屋裡的藤吉郎,喊了一聲:「猴子!」

  剛才有人答應,可這次卻沒有。屋裡的藤吉郎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六。

  「喂!猴子,你怎麼突然改變態度了?哈哈,之前是故人敘舊,現在你又變成信長的使者了!」他的語氣中不無諷刺。

  「正是如此。」

  「猴子,你給我立刻出去!」

  小六突然起身,站在書齋門口大吼一聲。他的語氣、眼神已不像之前那麼客氣。

  「我不管你的主人信長是否把蜂須賀村也劃入他的領地內,總之,在這裡甚至整個海東郡都要聽我小六正勝的!我們小六家祖祖輩輩從未吃過信長一粒米,如今他以藩主自居還派來使者,簡直滑稽至極!猴子,你最好趕快離開,如果再敢放肆,小心我一腳把你踢死!」

  小六怒視著藤吉郎,接著又說道:「你回去之後對信長說,我的身份跟他一樣,如果有事求我相助就親自登門吧!聽懂了嗎?猴子!」

  「沒聽懂!」

  「你說什麼?」

  「我真的很可憐您,現在看來,您也只不過是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士頭領而已。」

  「你、你說什麼!小輩!」

  小六一下跳起身,衝進書齋,拿起一把長刀對著藤吉郎。

  「猴子,你敢再說一遍!」

  「請您先坐下。」

  「住口!」

  「別這樣,您還是先坐下吧!然後再聽我藤吉郎從頭說起。」

  「少囉唆!」

  「在下要告訴您,為什麼說您是有勇無謀,還要為您指點迷津。所以,請您先坐下!」

  「你這渾蛋!」

  「等一下,小六大人!您要想將我劈為兩半簡直易如反掌,不用急在一時。不過,您一旦把我殺了,就沒人為您出謀劃策了喲!」

  「誰要聽你胡說八道!」

  「總之,請您先坐下。您為何不坐下聽我說呢?請別這麼固執己見嘛!今天,我藤吉郎要對您說的事既關係到信長的霸業,也關係到蜂須賀的前途,絕不是芝麻綠豆的小事!首先,您與信長素昧平生,對您而言他並不是藩主。甚至可以說,他在您眼中什麼也不是,對此我藤吉郎是深有感觸的。可是,您把蜂須賀稱為自己的領地,也只是您的一廂情願,而且還是大錯特錯!」

  「哪裡錯了?」

  「無論是蜂須賀村,還是尾張國的各個角落,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是屬於某個人的。小六大人,您能說蜂須賀是屬於您一個人的嗎?」

  「……嗯嗯。」

  「國家尚有君主治理,現在您並未獲得任何官職,就想用武力將蜂須賀據為己有,這簡直是為所欲為,甚至可以說您連浪人最起碼的生存規則都不懂!難道您不是這兩千流浪武士的頭領嗎?坐下!聽我說!」

  藤吉郎的話句句發自肺腑,尤其是最後一聲呵斥簡直如同晴天霹靂。

  此時,從院裡突然傳來一個人的喊聲:「小六大人,您一定要坐下聽他說,否則會有大麻煩的!」

  「是誰?」

  小六正勝和藤吉郎同時循聲望去。

  借著里院透出的光亮,他們看到一個人正站在裡屋迴廊的盡頭。由於他的半個身子都被牆影遮住了,因此並不能看清他是誰,能看清的只是類似僧衣的寬大衣袖。

  「咦,是惠瓊和尚嗎?」小六問道。

  「是我。」對方回了一句。

  「我在屋外插了一句嘴,實在很失禮。剛才,我聽到兩位大人說話聲很大,好像在為什麼事爭吵吧?」

  這個叫惠瓊的僧人面帶微笑,站在原地問道。

  小六不慌不忙地答道:「沒有啊,大概是你聽錯了吧!不用為我擔心,我馬上就把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趕出去。」

  「小六大人,請等一下!」

  之前,一直在院裡不敢進屋的惠瓊和尚突然走進房裡。

  「您好失禮呀!」他責備了小六一句。

  藤吉郎不知道眼前這個和尚是不是住在府里的客人,看年紀四十左右。此人自有一種武士風骨,眉毛很濃,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兩片厚實而紅潤的嘴唇。

  看到住在自家的和尚竟然幫著藤吉郎說話,小六很是不滿,他盯著和尚問道:

  「和尚,你說我哪裡失禮了?」

  「這位使者所言甚是。無論這裡的土地,還是尾張國的一草一木,它們既不屬於信長也不屬於蜂須賀,而是屬於國君。難道您能否認木下大人所言嗎?」

  「……」

  「雖然您不承認這是事實,如果您承認對國政不滿,就相當於承認自己懷有反意。因此,您才會對他所言如此反感。您坐下並不表示您屈從於木下大人,而是表示您屈從於真理。所以,您可以先聽一聽木下先生所言,然後再決定是把他留下還是趕出去。貧僧覺得如果他有好的建議,不妨聽聽看。」

  其實,小六絕不是不學無術的草莽之徒。就連他的兒子,十二歲的龜一都對日本國風、小六家史和國學文化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也許是在權衡利弊,此時的小六安靜了很多,他突然想到一些平時很少想到的事情。

  「恕我多有得罪。無論說客是誰,我小六正勝都無法戰勝正義和真理。那麼,讓我來聽一聽你要說些什麼吧!」

  看到小六沉穩地坐下來,惠瓊和尚十分滿意。

  「貧僧在此多有不便,我會立刻退出去。不過,我希望小六大人在回復使者之前,能來我的房間一下。當然,前提是你們談到了那件事……」

  說完,惠瓊和尚就離開了。

  小六答應了一聲,隨後面對藤吉郎重新坐好。

  「猴子!不,使者大人。您來此地到底有何貴幹?不妨有話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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