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8:20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我只是從這裡路過,」蘭克神父說,「我想不妨進來坐一會兒。」傍晚時分下著陣雨,像滿是皺褶的傳教士的長袍,灰濛濛地覆罩著大地,一輛卡車吼叫著向小山那面駛去。

  「進來,」斯考比說,「我的威士忌喝光了。但是還有啤酒——也有杜松子酒。」

  「我在上邊尼森式住房那兒看到你了,所以我想我就跟在你後邊走下來。你沒有事嗎?」

  「我到專員家去吃晚飯,但是還要過一個小時。」

  當斯考比從冰箱裡往外取啤酒的時候,蘭克神父心神不寧地在屋子裡兜圈子。「最近接到露易絲的信了嗎?」他問。

  「有兩個星期沒有來信了,」斯考比說,「南邊又有船被擊沉了。」

  蘭克神父在一張公家發的椅子上坐下,酒杯夾在兩膝中間。除了雨水沖刷著屋頂外,聽不到別的聲音。斯考比清了一下喉嚨,寂靜馬上又回來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蘭克神父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官,正在等著他下命令。

  「雨季快要過去了。」斯考比說。

  

  「你的妻子走了一定有六個月了。」

  「七個月。」

  「你快要去南非度假了吧?」蘭克神父問。他的眼睛望著別處,又一氣喝了幾口啤酒。

  「我已經把假期推遲了。年輕人更需要休假。」

  「誰都需要。」

  「你自己就有十二年沒有離開這裡了,神父。」

  「啊,這不一樣。」蘭克神父說。他又站起來,不安地沿著一面牆壁轉到另一面牆壁。他轉向斯考比,臉上呈現出一種迷惘的祈求神色。「有時候,」他說,「我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工作了。」他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兩手微微地舉起來。斯考比想起克雷神父煩躁地往返踱步時如何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讓路的情形,他覺得蘭克神父好像正在要求解答一件什麼事,而他是尋找不到答案的。他一點兒氣力也沒有地說:「再沒有人像你工作得這樣努力了,神父。」

  蘭克神父拖著兩條腿回到他的椅子上。他說:「雨季過去以後就好了。」

  「住在剛果小灣的那個黑人老太婆怎麼樣了?我聽說快要死了。」

  「活不過這個星期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又一氣喝了幾口啤酒。他在椅子上蜷曲著身體,一隻手捂著肚子。「肚子裡老是有氣,」他說,「老是有一股氣。」

  「你不該喝瓶裝啤酒的,神父。」

  「快要死的人,」蘭克神父說,「我在這裡就是為了快要死的人。」他抬起一雙因為服了大量奎寧而變得迷濛暗淡的眼睛,絕望地、毫不隱諱地講出心裡的話,「對於活著的人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斯考比。」

  「你真是在胡說了,神父。」

  「剛剛當傳教士的時候,我認為人們都對教士說心裡話,我認為上帝也把該說的話通過教士的嘴說出來。別理我,斯考比,別聽我胡說。都是因為老下雨的緣故——每到這個時候,雨季就弄得我情緒低沉。上帝並沒有把該說的話告訴我,斯考比。從前我在北安普頓[68]有一個教區,那裡的人都是鞋匠,他們常常請我去喝茶。我坐在那裡看著他們怎麼倒茶,我們談論瑪麗的孩子啊,修補教堂的屋頂啊……這些事。北安普頓的人很大方,只要我肯張嘴,他們就給教堂捐錢。對於活人,不管是誰,我一點兒用也沒有,斯考比。我當時想,在非洲也許情況會不一樣。你知道,斯考比,我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我從來不像某些人那樣,有敬愛上帝的本領。我只想對別人有一點兒用,再沒有別的了。別聽我胡扯,都是老這麼下雨的緣故。我有五年沒這麼談話了,除了對著鏡子。人們要是遇見麻煩事,他們找的是你,而不是我。他們請我吃飯是為了聽我聊天。可是要是你遇到麻煩事,你去找誰呢?」斯考比又一次注意到神父矇矓的、祈求的目光,過了一個又一個旱季、一個又一個雨季,那雙眼睛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一件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我要不要現在就把心裡的包袱卸下來呢,他問自己說。我能不能告訴他我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可是有什麼用呢?用不著他告訴我,答案我也知道。不論叫別人做出什麼犧牲,一個人首先要關心自己的靈魂,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是我永遠也做不到的。需要這個神奇的字的不是斯考比,而是神父自己,但是這個字斯考比是無法講給神父聽的。

  「我不會遇到什麼麻煩的,神父,我不是那種人。我這人不會使人感到有興趣,年紀也老了。」斯考比不願看到神父臉上的苦惱神情,眼睛向別處望去,但是他的耳邊卻響著蘭克神父的淒楚的笑聲:「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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