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8:2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在去專員的住宅以前,斯考比先到他的辦公室去看了看。他的拍紙簿上面有人用鉛筆留了兩句話:我來看你。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威爾遜。他覺得很奇怪,他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見到過威爾遜了,如果威爾遜到這裡來沒有要緊事,為什麼要這麼鄭重其事地留個條子呢?他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想找一包紙菸,發現有些東西移動了位置。他仔細想了想抽屜里放的東西:他的一支寫了字後不容易擦掉筆跡的鉛筆不見了。看樣子威爾遜是想找一支鉛筆寫這個條子,寫完了以後就忘記放回原處了。但是為什麼要留條子呢?

  在審訊室,警佐對斯考比說:「威爾遜來看你了,長官。」

  「可不是,他留了個條子。」

  他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因為遲早我會知道,所以他認為還不如自己告訴我呢。他回到辦公室里又看了看他的辦公桌。他覺得一個卷宗挪動了地方,但是他不敢肯定。他拉開抽屜,但是那裡面沒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東西,只有一串斷了線的念珠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件早就該拿去修理的東西。他把它拿出來,裝在口袋裡。

  「威士忌?」專員問。

  「謝謝,」斯考比說,把酒杯舉到他同專員兩人中間,「你相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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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還用說。」

  「我是不是唯一不知道威爾遜身份的人?」

  專員笑了笑,從容地把身體往後一靠,一點兒也沒有露出窘迫的樣子。「官方誰都不知道——除了我同非洲聯合公司的經理——非這樣做不可。另外就只有總督和那些同標著『絕密』的電報打交道的人了。我很高興你也猜到了。」

  「我想叫你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當然了,我是說直到目前為止。」

  「這你不需要告訴我,斯考比。」

  「關於塔利特的那個表兄弟的案子我們不可能不那麼處理。」

  「當然不能。」

  斯考比說:「但是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我從尤塞夫那裡借了兩百鎊錢,好把露易絲送到南非去。我付他四分的月息。我們的安排純粹是商務性質的,但是假如為這件事你要我的腦袋……」

  「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專員說,「你知道,威爾遜猜測你可能正在受尤塞夫的敲詐。威爾遜一定從哪兒把你借錢的事探聽出來了。」

  「尤塞夫不會用借錢的手段進行敲詐。」

  「我同威爾遜講了。」

  「你要我的腦袋嗎?」

  「我需要你的頭腦,斯考比,在這個地方。你是我唯一真正信任的警官。」

  斯考比伸出一隻手,舉著一隻空酒杯,這象徵著一次握手。

  「要多少?」

  「就這麼多。」

  人們可能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成為孿生兄弟:經歷是他們共同的母體,六個月的雨水同六個月的陽光是他們共同的妊娠期。只要交談幾句話、做一兩個手勢,兩個人就能把心裡的想法完全傳達給對方。他們接受過同樣的熱病給他們的教育,他們的感情也是受同樣的喜愛和鄙夷所支配。

  「戴瑞報告說,鑽石礦發生了幾起比較大的盜竊案。」

  「商用鑽石?」

  「裝飾用的鑽石。是尤塞夫——還是塔利特?」

  「可能是尤塞夫,」斯考比說,「我認為他不倒騰工業鑽石。他管工業鑽石叫小石子。但是,自然了,這些事誰也說不準。」

  「希望號過幾天就到港了,咱們得小心點兒。」

  「威爾遜怎麼說?」

  「他發誓說不是塔利特乾的。在他的這齣戲裡,尤塞夫是壞蛋——還有你,斯考比。」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尤塞夫了。」

  「我知道。」

  「我開始了解這些敘利亞人的感情了——總是受人監視、受人匯報。」

  「我們這些人他誰都匯報——斯考比、弗萊賽爾、托德、西姆布勒利格,還有我。他認為我松松垮垮。但是這都是無所謂的事。賴特把他的報告都撕了。當然了,威爾遜又向上邊匯報了賴特。」

  「我想他會這樣的。」

  午夜時分,他走向山坡上的尼森式活動房屋。在燈火管制的一片漆黑中,他暫時感到很安全,沒有人監視他,也沒有人給他匯報。他的腳步在潮濕的地上幾乎沒有聲音,但是在經過威爾遜的宿舍時,他又感到需要極度謹慎。他突然覺得非常、非常疲憊,他想:我回家去吧,我今天夜裡不要偷著上她那兒去了,她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不要來了。」我為什麼不把她的話當真,哪怕就是這一次呢?他站在離威爾遜宿舍二十碼遠的地方,看著從窗簾縫裡透出的燈光。一個喝醉酒的人在小山上哪個地方喊了一句什麼。雨又下起來,最初的幾滴雨點灑在他的臉上。他想:我還是回去睡覺吧,明天早上我要給露易絲寫一封信,晚上我去作告解;再過一天上帝就會通過一個教士的手回到我身上,生命就會又變得簡單不過了,他就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頭上掛著手銬的辦公室里了。道德、誠實的生活在黑夜裡像罪惡一樣誘惑著他。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當他向尼森式的小屋邁動腳步的時候,泥地一直在吮吸著他的雙腳。

  他在門上敲了兩下,門馬上開了。在兩下敲擊之間,他曾暗暗禱告,祈求在門後邊等待著的是仍未消散的怒氣,而不是對他的需求。如果別人對他有所需求,他無法裝聾作啞。他不是百人隊隊長,而是一個需要聽從一百個百人隊隊長召喚的普通士兵。門開以後,他知道他又要接受命令了——命令他留下,命令他愛、承擔責任和撒謊。

  「噢,親愛的,」她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呢。我那麼沒道理地同你發脾氣。」

  「只要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你這兒來的。」

  「你會嗎?」

  「永遠來。只要我活著。」讓上帝等一會兒吧,他想,一個人怎麼能以另一個生物的痛苦為代價去愛上帝呢?如果是女人,她能忍心犧牲一個孩子而接受別人的愛嗎?

  他們小心謹慎地把窗簾拉好,然後才把燈打開。他倆像抬著一個搖籃似的共同抬著「謹慎」。

  她說:「我這一整天都害怕你不來。」

  「我當然還是來了。」

  「我那天叫你走。要是我再叫你走,你別理會我的話。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他回答說。他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好像把自己的未來整個簽署給別人了。

  「如果你不再來了……」她在燈光下不知該怎樣說下去了,看得出,她正在思索,她正皺著眉頭努力想她那時的處境,「我不知道會怎樣。也許我會同巴格斯特亂搞,也許會自殺,也許兩者都做。我想兩種事我都做得出來。」

  他憂慮地說:「你一定不要這麼想。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這兒來的,只要我還活著。」

  「為什麼你老是說只要你還活著?」

  「咱們兩人相差三十歲。」

  這是那天夜裡他倆第一次接吻。她說:「我感覺不到咱們年齡的差異。」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來了呢?」斯考比說,「你看到我的信了嗎?」

  「你的信?」

  「我昨天夜裡塞在你門底下一封信。」

  她恐懼地說:「我根本沒看到信。你在信上說什麼了?」

  他摸了摸她的臉,為了不讓她感到有什麼危險故意笑起來:「什麼都說了。我不想再小心了。我把什麼都寫在紙上了。」

  「連你的名字也寫了嗎?」

  「我想也寫了。不管怎麼說,我是親筆簽了名字的。」

  「門口有一塊蓆子,一定在蓆子下面呢。」但是他們倆都知道,信不會在那裡。他們好像早就預見到,災禍遲早有一天要從這扇門走進來。

  「可能是誰把它拿走了吧?」

  他努力撫慰她,不叫她為這件事感到緊張:「可能你的傭人把它扔了,以為是一張廢紙。信沒有裝在信封里。沒有人看得出我是寫給誰的。」

  「倒好像這有什麼要緊似的。親愛的,」她說,「我不好受。真的難受。有人正在抓你的把柄。我還不如死在那條船上呢。」

  「不要胡思亂想了。也許我沒有使勁往裡塞。早餐你的傭人開門的時候,風把它颳走了,或者踩在爛泥里了。」他說得確有其事的樣子;也確實有這種可能。

  「可別讓我連累了你。」她祈求說。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更加系牢了套在他腕子上的手銬。他向她伸出手來,毫不猶豫地扯謊說:「你不會連累我的。算了吧,別再為一封失落的信發愁了。我剛才是有意誇大。信里什麼也沒有寫——寫的東西外人都看不懂。親愛的,別發愁了。」

  「聽我說,親愛的。今天晚上你走吧。我很緊張。我覺得——有人監視著我們。現在跟我道晚安就走吧。但是還要再來。噢,我親愛的,你還要來。」

  當斯考比經過威爾遜宿舍的時候,裡面還亮著燈。他走回自己黑洞洞的房子,打開門,看到地上扔著一張紙,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覺得很奇怪:那封失落的信怎麼會像家裡養的一隻貓,又跑回來了?但是在他把地上的紙撿起來以後,他知道並不是那封信,雖然這也是一個愛的信息。這是送到警察廳去的拍給他的一封電報。因為郵電檢查的緣故,電報下面簽署的是全名——露易絲·斯考比。這就像一個拳擊家掄圓了胳膊打出的一拳。已寫信正在歸家途中悔此一行愛你——然後就是那個像印章似的正式簽名。

  他坐下來。他的頭因為噁心而昏沉沉的。他想:如果我沒有寫那封信,如果我真的按照海倫的話去做,不再回去,再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將是如何容易的事啊!但是他又記起了幾分鐘以前他說的話:「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這兒來,只要我還活著。」——這同他在祭壇前立的誓約一樣,也是不可更改的。一陣陣的狂風從海面上刮過來,隨著颱風而來的雨點停止了。窗簾一個勁地往裡飄,斯考比連忙跑過去關好窗戶。樓上臥室的窗戶咔嗒咔嗒地來回搖動,好像要掙脫合葉似的。他跑上樓去把窗關好。轉過身來,他迎面看到光禿禿的梳妝檯。過不了多久,這上面就要擺滿照片和化妝用的瓶瓶罐罐——特別是一張照片,一定會擺在上面。快樂的斯考比,他想,我的一張成功的照片。一個躺在醫院裡的孩子看到小兔的影子在枕頭上閃動,叫著爸爸;一個躺在擔架上手裡握著集郵簿的女孩兒從他面前抬過——為什麼是我,他想,為什麼他們需要我呢?一個枯燥乏味的上了年紀的人,一個失去晉升機會的警官。我能夠給他們的,他們在別的什麼地方得不到呢?為什麼他們不能讓我安靜一些,別來打攪我呢?在別的地方他們不是能夠找到更美好的愛情和更大的安全嗎?他這時候覺得,有時候他能分給她們的只不過是他的絕望的心境而已。

  他背靠在梳妝檯上,開始祈禱。主的祈禱文好像法律文件一樣僵硬地壓在他的舌頭上,他需要的不是每日的食糧而是遠比這個更美好的東西。他為別人祈求的是幸福,為自己祈求的是孤獨和平靜。「我不需要再操心籌劃了,」他突然大聲說,「如果我死了,他們就不再需要我了。沒有人需要一個死人。死了,人們就把他忘了。啊,主啊,在我給人們不幸之前請先賜我死亡吧。」但是這些話他自己聽著也覺得有些像做戲。他對自己說,一定不要變得歇斯底里,需要安排籌劃的事太多了,歇斯底里的人是做不過來的。他又走到樓下去,他想三片或者四片阿司匹林是他這時候最需要的東西——是他在這樣一個厭膩不堪的情況下最需要的。他從冰箱裡取出一瓶濾過的水,把阿司匹林溶化了。阿司匹林水吞進嗓子裡給他一種酸澀感,他想知道,如果吞的是毒藥會不會也像這杯阿司匹林水這樣一點兒不費力氣。神父曾說過自殺是不可饒恕的罪,是毫無改悔之心的絕望的最後表現。當然了,教會的訓誨是應該接受的,但是教會也教導我們,上帝有時也不遵守他自己的法律,既然他能從墳墓里、從石頭後面復活,難道他就不能向自殺的混沌黑暗裡伸出寬恕的手嗎?基督不是被別人殺害的;上帝是不能被殺死的。基督自己殺死了自己,他在十字架上吊死,同佩倍爾頓在掛畫的鉤子上吊死一模一樣。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繼續想:我一定不能變得歇斯底里。兩個人的幸福操持在他手裡,他一定要學會用堅強的神經處理一切,最重要的是保持平靜的心緒。他拿出日記,在9月6日星期六這一日期下面寫道:在專員家吃晚飯,談威的事,頗圓滿。到海倫處小坐幾分鐘。接到露易絲電報,通知起程返家事。

  他猶豫了一會兒又接著寫道:晚飯前蘭克神父來喝啤酒。神父似乎過於勞累,極需休息。他讀了一遍,又把最後兩句畫掉。在這本日記里,他很少記下自己對事物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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