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一
2024-10-11 02:08:1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海倫說:「我下午在海灘上看見你了。」斯考比正在往杯子裡倒威士忌,他的心震顫了一下,眼睛從杯子上抬起來。她的聲音使他奇怪地想到露易絲。他說:「我在尋找里斯——那個海軍情報員。」
「你連一句話也不同我說。」
「我太忙了。」
「你太小心了,老是這樣。」她說。他這時了解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他想到露易絲了。他憂鬱地問自己,愛情是不是不可避免地總要走同一條道路啊?並不只是性行為才總是一成不變……在最後這兩年中,有多少次他在緊急關頭竭力想逃避開的正是這種不愉快的場面——為了拯救自己,也為了拯救另一個犧牲者。他乾笑了一聲說:「只有這一次我沒有想到你。我心裡有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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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別的事?」
「噢,還不是鑽石……」
「你的工作比我對你更重要。」海倫說。這句在多少本書里可以讀到的陳腐的詞句,好像孩子嘴裡說出了一句非常成熟的話一樣使他感到一陣心痛。
「是的。」他神情嚴肅地說,「但是為了你我是願意把工作犧牲了的。」
「為什麼?」
「我想這是因為你是人。一個人可能非常愛他養的一條狗,比什麼都愛,但是他絕不肯為了救這條狗而把汽車開到一個孩子身上,哪怕是他不認識的孩子呢。」
「噢,」她不耐煩地說,「為什麼你老是對我講實話呢?我不想永遠聽你講實話。」
他把威士忌酒杯遞在她的手裡,說:「我親愛的,你很不幸。你把自己同一個老年人拴到了一起。我們不能像年輕人那樣老是費腦子說謊話。」
「你不知道,」她說,「你老是這么小心謹慎,讓我感到多麼厭煩啊!你天黑以後才來,天不亮就走。簡直太——太可鄙了。」
「你說得對。」
「我們發生關係總是在——這裡,對著這些低級職員的家具。我想換一個地方我們就不知道怎麼做了。」
「可憐的愛人。」他說。
她非常生氣地說:「我不要你的憐憫。」但是這不是一個她要不要的問題——她已經得到他的憐憫了。憐憫像是他心頭上一塊潰瘍,他永遠也不能把它去掉。根據自己的經驗,他知道熱情會泯滅,愛情會消失,但是憐憫卻永遠停留在那裡,無論什麼也不能使憐憫消減。生活的條件培育著它。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不需要憐憫——那就是他自己。
「你難道就永遠也不能冒點兒風險嗎?」她問道,「你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一行字。有時候你出去巡邏,一去好多天,可是你什麼也不留給我。我連一張能使這個地方有點兒生氣的照片都沒有。」
「可是我沒有照片啊。」
「我想你大概害怕給我寫信會留下把柄。」他疲憊不堪地想:如果我合上眼,簡直就是露易絲在講話了——聲音比較年輕一點兒,不過如此而已,也許那使人痛苦的本領小一些。他站在那裡,手裡端著一杯威士忌,想到另一個夜晚——一百碼以外的地方——那一次酒杯裝的是杜松子酒。他溫柔地說:「你胡說些什麼,親愛的。」
「你把我當作個孩子,踮著腳走進來,給我帶來郵票。」
「我在盡力護衛你。」
「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它的吧,我才一點兒不在乎呢。」他聽得出這是無擋板籃球隊隊員罵人的口頭語。
他說:「如果別人閒話說多了,親愛的,咱們的事就完了。」
「你不是在護衛我。你是在護衛你的妻子。」
「這是一回事。」
「噢,」她說,「把我和她同等對待——那個女人。」他身不由己地往後一閃。他暴露了自己的弱點。他還是低估了她給人帶來痛苦的本領。看得出,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勝利:他已經把自己交到了她的手裡。她會永遠記住怎樣能夠最厲害地刺痛他了。她像是一個學會了用圓規扎人的孩子,你不可能期望一個孩子不施展他學會的一種本領。
「親愛的,」他說,「咱們現在就吵嘴,未免太早了一些。」
「那個女人,」她又望著他的眼睛重複說,「你永遠離不開她,是不是?」
「我們結過婚。」他說。
「要是她發現了這件事,你就會像一個挨了鞭子抽的小狗似的回到她身邊去。」是的,他感到一陣心酸,她同露易絲不一樣,沒有讀過什麼好文學作品。
「我不知道。」
「你永遠也不會同我結婚。」
「我不能。這你知道。」
「做個天主教徒真是個絕妙的擋箭牌。」她說,「但是這並不妨礙你同我睡覺——只是妨礙你同我結婚。」
「是的。」他像正在接受一次贖罪苦行似的語氣沉重地說。他思忖道:她比一個月以前老了多少歲啊!一個月以前她還不會吵嘴,但是愛情和隱私已經使她受到教育。他正在開始塑造她,他很想知道,如果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她會不會變得同露易絲一模一樣。在我的這個學校里,他非常疲憊地想,她們學到的是怨恨、挫折和怎樣變老。
「說下去,」海倫說,「繼續為你自己辯護吧。」
「那要花很多時間,」他說,「得從相信不相信有一個上帝開始。」
「你真會狡辯。」
他覺得非常沮喪。他本來盼望著這個夜晚。一整天他都在警察局裡審理一件房租的糾紛、一件少年犯罪案,他像懷念自己的青年時代一樣一直嚮往著這所尼森式活動房屋。這間一點兒陳設也沒有的房間和這些下級職員的家具,他希望看到所有這些她責罵的東西。他說:「我本想做一些好事。」
「你想做什麼?」
「我本想做你一個朋友,照顧你,使你比當初更幸福一些。」
「我那時候不幸福嗎?」她問。她好像在談論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
他說:「你當時精神受了打擊,孤獨……」
「我那個時候不可能比現在更孤獨。」她說,「現在我在雨停歇的時候同卡特太太一起到海濱去。巴格斯特同我調情。他們都說我太死板了。在重新下雨以前我回到這裡來等著你……我們喝威士忌……你給我一些郵票,好像我是你的小女兒……」
「我真是對你不起,」斯考比說,「我無論做什麼都是失敗的……」他伸出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她的關節在他的手掌下面像是纖小的、折斷的脊椎骨。他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說下去,仔細選擇每一句用語,就好像他走在部隊撤退以後埋著地雷的田野上的一條小路,每走一步都期待著一聲爆炸。「只要能使你幸福,我什麼都可以做——幾乎什麼都可以。我可以不再到這裡來,可以馬上到別的地方去——退職……」
「你巴不得把我甩掉呢。」她說。
「那對我來說就是生命的盡頭了。」
「你要是想走開就走開吧。」
「我不想走。我想做你要我做的事。」
「你要是想走就可以走,想留下也可以留下。」她鄙夷不屑地說,「我在這裡動不了,我能動嗎?」
「如果你要離開,我會設法讓你乘下一班船走。」
「噢,你多麼希望這件事趕快過去啊。」她開始哭起來。他羨慕她能這樣流淚。當他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的時候,她尖叫起來:「滾開,滾開。快點兒走開。」
「我走了。」他說。
「走吧,再別回來了。」
到了門外邊,當雨水清涼地落到他的臉上,從他的手臂上流下來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按照她的話做了,生活將多麼容易過啊。他將回到自己的房子裡,把門一關,重新回到孤獨中去;他將毫無欺騙之感地給露易絲寫一封信,睡一個幾個星期也沒有那樣睡過的覺,什麼夢也沒有;第二天上機關辦公,平平靜靜地回家來,吃晚飯,鎖房門……但是在山下面,在汽車趴伏在濕淋淋的防雨布下面的停車場的那一邊,雨水正同眼淚一樣不停地淌著。他想到她正孤零零地待在小房裡,也許她正在想:是不是已經說出了無法挽回的話?是不是今後的日子將永遠意味著同卡特太太和巴格斯特一起廝混,直到上了輪船踏上歸程,除了痛苦再也沒有留下別的回憶?他想:如果我不到那個地方去、不到那所尼森式小屋去,能夠使她幸福,哪怕我要忍受折磨,我也一定這樣做……但是她說的一番道理卻像一個被謀害的無辜者的幽靈一樣總是纏著他。她是對的,他想,誰能忍受這種小心謹慎呢?
他打開房門的時候,一隻在食品櫥前嗅來嗅去的老鼠不慌不忙地沿著樓梯爬到樓上去了。露易絲討厭的和害怕的正是這個。他至少已經使她得到了幸福。現在,他決心把一切置之度外,做一件能夠減輕海倫痛苦的事;他要小心地、計劃嚴密地邁出輕率的一步。他在桌子前邊坐下,取出一張打字紙——那張帶機關水印圖案的辦公紙——開始擬一個信稿。
他寫道:我的愛人——他準備把自己完全交付到他的手裡,而又不讓別人看出來收信的人是誰。他看了看表,在信紙的右上角加上時間、地址,好像他寫的是一份案情報告。勃恩賽德街,九月五日午夜十二點三十五分。接著,他字斟句酌地寫下去,我愛你,比愛我自己、愛我妻子,我想也許比愛上帝更愛你。請留著這份信,不要燒毀它。我不顧一切要對你講實話。與世界上的一切事相比,我最需要的是使你幸福……這些平庸陳腐的話使他很難過;這些話似乎表達不出他對她的真實心境,人們已經千萬遍地這樣說過了。如果我還年輕,他想,我就會想出合適的話,想出新鮮的詞句,但是這些事以前我已經遇到過了。他又往下寫:我愛你。原諒我。他簽了自己的名字,把信紙折好。
他穿上雨衣,又走到外面雨地里。傷口在潮濕中潰爛,永遠也不能癒合。手指劃破了,幾個小時以後就化膿、發綠。他帶著一種腐爛、發霉的感覺走上小山。停車場裡一個士兵在睡夢中喊了一句什麼——像是寫在牆上的一個斯考比無法了解的象形字——這些士兵都是奈及利亞人。雨點敲擊著尼森式房屋的房頂。斯考比想,為什麼我要那樣寫呢?為什麼我寫「比愛上帝更愛」她?我只寫「比露易絲更愛」她就會滿足了。即使真是這樣,我又何必寫呢?天空在他四周沒完沒了地哭泣,他有一種永遠也無法治好傷痛的感覺。他輕輕地念叨出聲來:「啊,上帝,我已經離棄了你。你不要離棄我吧。」當他走到她的門前的時候,他從門縫下面把信塞進去。他聽見信紙在水泥地上唰地響了一下,再沒有聽到別的什麼。回憶起躺在擔架上從自己身旁過去的那個孩子似的身軀,他想:這期間已經發生了多少事啊!叫他現在賭氣對自己說「她再也不能說我小心謹慎了」,這是多麼沒意義的事啊!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