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8:14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出去嗎?」哈里斯有些驚異地問,「到哪兒去?」

  「到城裡去一趟。」威爾遜一邊解防蚊靴的鞋帶一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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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時候你進城有什麼可做的?」

  「有點兒公事。」威爾遜說。

  他想,也可以算做一樁公事吧,一件需要獨自處理的、沒有什麼樂趣的事。幾個星期以前他買了一輛舊汽車,這是他的第一輛小汽車,他開車的本領還很不熟練。在這種熱帶氣候里,所有的零件壽命都不很長。他每行駛幾百碼就需要用手帕拂拭一下窗玻璃。克魯鎮的一所所小房子門都敞開著,可以看見家家戶戶圍坐在煤油燈四周,等著涼爽一些再上床睡覺。水溝里躺著一條死狗,雨水從它膨脹的、發白的肚子上流過去。他把車放到第二擋,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因為燈火管制,私人汽車的車燈只能露出名片大小的一塊亮光,所以威爾遜只能看到十五步遠的地方。汽車開了十分鐘才到達警察廳附近那株大木棉樹下面。警察廳的各個辦公室燈光都已經熄滅,他把車停在大門外邊。如果有人看到他的汽車,他們會以為他在警察廳里辦事。他打開車門,坐著猶豫了一會兒。在雨地行走的那個女孩子的身影同身邊放著一杯果汁、伏在桌上看書的哈里斯形象在他的腦子裡鬥爭著。他愁眉不展地想:如果慾念占了上風,將會導致多少麻煩事兒;事後的悲哀在事情發生以前就沉重地壓在他心頭了。

  他忘記了帶傘,往山下沒有走出十幾碼路渾身就已淋透了,逼著他的腳步往前邁的與其說是慾念,不如說是好奇心。如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遲早要嘗一下本地風味。這也如同臥室抽屜里收著一盒巧克力一樣,不把它吃光,心裡總覺得記掛著些什麼。威爾遜想:這件事過去以後,我又可以給露易絲寫一首詩了。

  妓院是半山腰裡路右邊的一座鐵皮屋頂的平房。旱季里,姑娘們都坐在房子外邊下水道旁邊,像是一排小麻雀。她們總是同山上面值勤的警察東拉西扯。這條路一直沒有修好,因此駕車去碼頭或者教堂誰也不從妓院門前走,人們完全可以不理會這所妓院的存在。現在這所房子上著護窗板,寂靜無聲地佇立在泥濘的街旁,只有一扇門沒有關,用一塊從馬路上起下的石塊撐著,裡面是一條過道。威爾遜很快地向四周看了看,走了進去。

  過道塗抹的灰泥和粉刷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這些年來,老鼠在牆上打了一個又一個的洞,人們在上面亂塗亂抹,用鉛筆勾畫名字,弄得兩邊的牆壁像水手的胳膊一樣刺滿了花紋:這上面有姓名縮寫,有年月日期,還有一對套在一起的雞心。開始的時候,威爾遜認為這裡的人一個不在。過道兩旁是一間間九英尺長、四英尺寬的小屋,門帘代替了屋門,舊包裝箱搭的床鋪上面鋪著土布。他很快地走到過道的盡頭。他對自己說,一走到頭他就掉轉身回到他那間安全、寧靜、催人入睡的斗室去,他的老道恩海姆校友這時候一定正趴在書上打瞌睡呢。

  當他走到過道的盡頭,發現左邊的小屋裡已經有人的時候,他感到非常失望,他有一種像沒有找到自己要尋找的東西似的感覺。借著一盞擺在地上的油燈的光亮,他看見一個女孩子穿著骯髒的汗衫躺在包裝箱上,活像扔在櫃檯上的一條死魚。女孩子的一雙赤裸著的粉紅色的腳後跟在「泰特白糖」幾個字上面搖晃來搖晃去。她正躺在那裡等待主顧。她向威爾遜笑了笑,連身子也沒有欠起來。「要基格基格嗎,親愛的?十先令。」威爾遜覺得一個脊背上淌著雨珠的姑娘的影像永遠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

  「不,」他說,「不。」他搖了搖頭,心想:我是多麼大的傻瓜,多麼大的傻瓜,把車開到這地方來只是為了這個。女孩子嘻嘻地笑起來,好像她很了解他的愚蠢。就在這個時候,威爾遜又聽見從過道那邊有誰光著腳噼噼啪啪地走過來。他的去路被一個拿著花條雨傘的黑媽媽擋住了。她用土話對屋子裡的姑娘說了幾句什麼,姑娘只是笑了笑作為回答。威爾遜覺得,這件事只是對他一個人來說非常新奇,對於那個統治著這個黑暗領域的黑媽媽來講,這完全是司空見慣的事。他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地說:「我先出去喝杯酒。」

  「她有酒。」黑媽媽說。她用他不懂的話使勁呵斥了那個女孩子幾句;女孩子把腳從包裝箱上擱到地上。「你待在這兒。」黑媽媽對威爾遜說。她像是一個女主人,儘管神思不屬,卻不得不同她最不感興趣的人周旋應酬。她機械地說:「漂亮姑娘,基格基格,一英鎊。」價格規律在這裡顛倒了過來:他越不想買,價錢越往上漲。

  「對不起,我不能等了,」威爾遜說,「這兒是十先令。」他做了一個準備馬上離開的動作,可是那個老黑婆子根本不理會他,仍然擋著路。她的臉上一直堆著笑容,倒像是一個知道該怎樣辦才對你有好處的牙科醫生。在這個地方,一個人的膚色一點兒價值也沒有了,他不能像白人在其他地方那樣擺威風了。一進了這個過道,他就把各種種族的、社會的和個人的特性都扔掉了,他已經只剩下人性了。如果他想躲藏起來的話,這裡倒是一個很好的隱蔽所;如果他想隱姓埋名的話,他在這裡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姓名和特徵的人。甚至他表現出的不情願、厭惡和恐懼也不是他個人的特點,而是所有第一次到這裡來的人的共同表現。黑媽媽對他的每一步行動都了如指掌:首先是提出要喝一點兒酒,接著把錢拿出來,最後……

  威爾遜有氣無力地說:「讓我過去。」但是他知道她是不會給他讓路的。她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仿佛正在替別人照顧一隻用繩拴著的小動物。她對他並不感興趣,但是每隔一會兒她就厚著臉皮重複一句:「漂亮姑娘基格基格慢慢的。」他遞給她一個英鎊,她把錢裝在口袋裡,但是仍然把路擋著。他想擠過去,她伸出一隻粉紅色的手掌並不太費力地把他推了回去,嘴裡說:「慢慢的,基格基格。」這樣的事情以前發生過幾百次了。

  女孩子從過道那邊走過來,拿著一個裝滿棕櫚酒的醋瓶子。威爾遜心有不甘地嘆了口氣,投降了。密不透風的雨簾,他的女伴身上的霉味,煤油燈的昏暗、搖曳的燈光,這一切都使他想到一個為了停放另一具屍體而新挖掘的墓穴。他感到心裡有一股怨氣,他恨那些把他引到這裡來的人。在這些人面前,他覺得他的已經僵死的血管好像又要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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