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8:1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威爾遜坐在非洲聯合公司自己的一間悶熱的小屋裡,公司的幾本分錄帳和用豬皮訂著脊背的流水帳簿在他同房門之間形成一道屏障。像是小學生在做小抄,他正在這道屏障後面偷偷地用一本電碼簿譯一封電報。一份登著商業GG的日曆仍然翻到一個星期以前的日子——6月22日,日期下面有一句格言:最好的投資是誠實和事業。——威廉·P.康恩弗斯。一個職員敲了敲門說:「一個黑人找你,威爾遜,帶來一張便條。」

  

  「誰叫他來的?」

  「他說是布朗。」

  「勞你駕,先叫他在外邊等一會兒,過兩分鐘再招呼他進來。」雖然威爾遜極力模仿,當地人慣用的一些詞語在他嘴裡說得還是很不自然。他把電報折起來,夾在電碼本剛才翻開的地方,然後又把電碼本連同電報一起放在保險柜里,關好櫃門。他給自己倒了一玻璃杯水,眺望著街頭。黑人婦女頭上裹著顏色鮮艷的花布,打著花傘從窗子外邊走過去。她們穿著肥大的長袍,一直拖到腳面。一個人的袍子圖案是火柴盒,另一個人的是煤油燈,第三個人的袍子——最近從曼徹斯特運來的貨色——在黃底上印滿了淡紫色的打火機。一個年輕的黑人姑娘赤裸著上身從雨地里走過去,皮膚上閃著晶瑩的雨珠。威爾遜帶著一種憂鬱的慾念一直望著她從視野里消失。門開了,他咽了一口吐沫,轉過身來。

  「關上門。」

  黑人孩子照他的話做了。他到這裡來穿的顯然是最好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花襯衫罩在白色短褲外邊。雖然下著雨,他的球鞋卻一點兒污泥也沒沾上,只是腳趾頭卻露在外面。

  「你是尤塞夫的小傭人?」

  「是的,老爺。」

  「你從我的傭人那裡得到了信兒,」威爾遜說,「他同你說過我叫你做什麼了,嗯?他是你弟弟,是不是?」

  「是的,老爺。」

  「同一個父親的?」

  「是的,老爺。」

  「他說你是個好孩子,誠實。你想當管家,是嗎?」

  「是的,老爺。」

  「認識字嗎?」

  「不認識,老爺。」

  「會不會寫字?」

  「不會,老爺。」

  「你長著眼睛,是不是?耳朵也不壞?你什麼都看得到?什麼都聽得清?」黑人孩子咧開嘴笑了——在他的一張同大象皮膚一樣光滑、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排白牙;看得出來,這個孩子非常機靈。對於威爾遜來說,機靈比誠實更有價值。誠實是一件兩邊帶刃的武器,而機靈卻只替有錢有勢的人服務。機靈了解有一天敘利亞人可能要回國,而英國人卻會留在這裡。機靈知道替政府工作是一件好差事,不論是哪個政府。「你當小傭人掙多少錢?」

  「十先令。」

  「我再給你五先令。如果尤塞夫把你辭掉,我就給你十先令。如果你在尤塞夫家裡待一年,給我好情報——真實情報,不是瞎話,我就給你找一個好差事,給白人當管家。懂不懂?」

  「是的,老爺。」

  「如果你跟我說瞎話,我就叫你坐牢。沒準兒他們還要槍斃你。我可說不定。我也不在乎。懂不懂?」

  「是的,老爺。」

  「每天你在賣肉的地方同你弟弟見面。你告訴他誰到尤塞夫家裡去過。告訴他尤塞夫上哪兒去了。你告訴他有沒有你不認識的黑人孩子到他家去過。不許說瞎話,要說實話。不許騙人。要是沒有人去尤塞夫家,你就說沒有人去。別編瞎話。如果你說瞎話,我都能知道,你馬上就會坐牢。」這場讓他感到厭倦的獨白繼續下去。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說的話那個孩子能懂多少。威爾遜的額頭上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可是那個孩子的一張黑色面孔卻平靜、涼爽,仿佛是向他提出的一個無法辯解的譴責。威爾遜不由得一陣陣氣往上撞。「你會去坐牢,坐很多很多年牢。」他聽見自己為了嚇唬這個孩子連嗓音都差了。他那仿佛在音樂廳里表演白人裝腔作勢的語調清清楚楚地傳到自己的耳朵里。他說:「斯考比?你認識斯考比少校嗎?」

  「是的,老爺。他是很好的人,老爺。」除了是和不是以外,這是黑孩子第一次說的話。

  「你在你主人家裡見過他?」

  「是的,老爺。」

  「見過幾回?」

  「一回,兩回,老爺。」

  「他同你的主人——他們是好朋友?」

  「我的主人他認為斯考比是很好的人,老爺。」黑孩子又重複了這句話,叫威爾遜很生氣。他氣呼呼地說:「我不想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想知道的是,斯考比同尤塞夫在哪裡見面,懂不懂?他們談些什麼?有的時候管家忙,你是不是給他們送酒去?你聽見什麼了?」

  「上一回他們有很多的談話。」孩子討好地說,好像向對方顯露自己的一部分貨色似的。

  「他們肯定會的。我要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斯考比走了以後,我的主人他把枕頭放在臉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黑孩子彎起胳膊,擋住眼睛,擺出一副很有威嚴的樣子說:「主人的眼淚把枕頭弄濕了。」

  「我的上帝,」威爾遜說,「多麼奇怪的事。」

  「然後他喝了很多很多威士忌,後來他睡覺了——十個、十二個小時。以後他到邦德街的鋪子去,使勁發脾氣。」

  「為什麼?」

  「他說他們騙他。」

  「這同斯考比少校有什麼關係?」

  孩子聳了聳肩膀。同以前好多次一樣,威爾遜又覺得門砰的一聲迎面關上了。他總是留在門外邊。

  當這個黑孩子走了以後,威爾遜又去打開保險柜;先把暗碼鎖的轉鈕向左轉到32——他的年齡,再向右轉到10——他出生的月份,再一次向左到65——他在倫敦平納區西路的門牌號碼。保險柜門開了以後,他取出了電碼本。32946 78523 97042。一排排的數碼在他眼睛前浮動著。這封電報註明是「急電」,不然的話,他就可以擱到晚上再動手譯。他知道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急事——一艘普通客輪駛離洛比托,乘客中有偷運鑽石的嫌疑犯——鑽石,鑽石,鑽石。等他把電報譯出以後,他就要把它交給一直受鑽石折磨的專員;專員可能已經收到了同樣的情報,或者與此相反的情報,S.O.E.或者像紅樹一樣遍布西非海岸的任何一個秘密機構早已給他拍來了電報。不需驚動但不要重複不要準確尋找P.費雷拉頭等艙旅客重複P.費雷拉頭等艙旅客。費雷拉大概是他的組織在輪船上雇的一名情報員。很可能專員同時也接到賴特上校的情報,通知費雷拉有人偷運鑽石,需要嚴加搜查。722391 87052 63847 92034。怎麼能夠既「不驚動」,又「不要重複,不要準確尋找」,同時又「嚴加搜查」呢?幸而威爾遜不需要為這個操心。如果有什麼傷腦筋的事,也許倒霉的是斯考比。

  他走到窗戶前邊倒了一杯水,又一次看到那個年輕姑娘走了過去。也許不是剛才他看到的那個人了。她的薄薄的肩胛骨像是兩扇小翅膀,威爾遜看著雨珠從那中間滴落下去。他記起來,曾經有一段日子他根本不留意黑顏色的皮膚。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海岸上已經過了好幾年,而不是幾個月;在這幾年裡,他已經度過了青春時期,發育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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