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將軍

2024-10-11 02:01:47 作者: 徐興無

  九月的一天夜裡,幾個黑影從太學的宿舍中潛出來,向城北走去。巡查宵禁的騎兵,在京城的街道上縱橫穿梭,居然沒有發現他們。

  次日,北宮南門外的巍巍峙立的朱雀闕上,題著幾個醒目的白字,書法疾勁:

  「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后。公卿尸祿,無忠言者!」

  觀者如雲。一時京師的公署官府、市井閭巷、酒館妓院又有了談資。負責偵察此事的,是司隸校尉劉猛。他接到詔令,必須在十天內破案。對他來說,破案並不難,他也作了調查,知道是太學生所為,但他就是不願搜捕,因為他也暗自為這條匿名標語叫好。

  一個多月了,案犯尚未落網。劉猛被免職,遷為諫議大夫。大長秋指定御史中丞段熲代劉猛之職。此人一介武夫,司法偵察那一套對他來說至為繁瑣,和打仗一樣,他指揮鐵騎一排排地向太學裡面沖,沖得太學生狼奔豕突,最後,幾根長繩,系了上千的太學生,押往監獄,統統算作案犯,打的打,關的關,然後上奏結案,大長秋對此深加讚賞。在大長秋的授意下,新任司隸校尉上書彈劾前任,劉猛被判處苦役。

  請記住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段熲出任司隸校尉這件事,把禁錮在弘農郡的故大司農張奐將軍嚇了一跳。他知道麻煩事又要來了。段熲的家鄉和張將軍接近,在武威郡的姑臧。他的聲名,也與張將軍和皇甫規將軍接近,俱為威震帝國西北涼州地域的邊將。加之段熲字紀明,張奐字然明,皇甫規字威明,因而帝國的朝野稱他們為「涼州三明」。段紀明年少時弓馬嫻熟,輕財尚俠,從一個管理孝順皇帝陵園的小吏到破羌將軍、新豐縣侯的歷程,記錄了他身經百戰的累累功勳。段將軍雖是個武夫,但不是個殘暴的軍人。他愛護士卒的名聲播在帝國的朝野,士兵生了病,他都要親自看望,甚至親手為之裹扎創口,士兵皆願為效死而戰。在邊關十多年,段將軍未嘗一日睡過好覺。建寧三年(170),他指揮了帝國與東羌的戰爭,斬首一萬九千餘級,俘獲無數,東羌遂平,並在安定、漢陽、隴西三郡安置了投降的部落。這一年春天,天子念他辛勞,詔征還京師。段將軍帶著漢、胡步騎五萬多人、汗血千里馬和萬餘口生俘來到京師,剛到遠離京師的長安縣西境,就受到天子特使的迎接和慰勞,班師的隊伍長達數十里,旌旗蔽日,鼓角震天。進入京師後,即拜為侍中、執金吾和河南尹。

  段將軍和張將軍的過節,開始與他們的人格無關,而是出於各自不同的戰略觀念。在一次對羌人的戰爭中,張將軍主張招撫,而段將軍主張討伐,作為軍人,他們也曾為了立功而爭奪出戰的機會。就這樣,兩人之間有了意氣之爭。不過,他們之間的了解和友誼也建立在戰爭之中,為常人所不及。孝桓皇帝朝,天子曾為張將軍久不出兵擊羌而大動肝火,段將軍馬上向天子面陳韜略,點出他的老同行按兵不動的妙處,使天子豁然開朗。

  張奐擔心的是現在的段將軍。與自己相較,段紀明有一點令人擔憂,那就是他的儒學修養相當欠缺,他和一切軍人一樣,沒有政治頭腦。殘酷的戰爭,使得他把人世間一切高尚的東西看得很輕,而把及時的感官享樂和財富、地位看得很重。這次因搜捕太學生而遷為司隸校尉,說明段紀明為保富貴,與中官結黨。因而他的軍事才能就成了張揚中官權勢的威力。

  還有一件事,讓張奐最為擔心。

  扶風人蘇謙,是張奐的世交摯友。可蘇謙又與段潁的好友——魏郡人李暠有怨恨。李暠便在出任司隸校尉期間,找了個由頭將蘇謙捕殺了事。誰知道蘇謙的公子蘇不韋是個血氣方剛的人,他將父親埋進土中,發誓不報此仇,不舉行葬禮。於是他變更姓名,外出結交江湖俠客,天天尋找機會。本朝的風俗和法律,都同情和鼓勵復仇,因此李暠也很緊張,一直沒有放鬆對蘇不韋的追捕。可過了許多年,不見動靜,李暠也就不以為意了。不久,他升遷為大司農。

  一天夜裡,蘇不韋突然從李司農臥室的地磚下面衝出來,持刀砍殺。李司農大呼救命,奪路而逃,室中侍寢的小妾和一個小兒被蘇不韋斫殺。接著,蘇不韋又從另一間屋子的地下突出,搜殺李司農。這時,李司農才發現:家中的地下,已被蘇不韋挖空了。他驚恐萬分,一邊布置搜捕,一邊讓人用厚木板壓在地上。自己從一個房間,移到另一個房間,嚇得魂不守舍。第二天,李司農又得到報告,說自己父親的頭,被人從墳墓中掘出,掛在京師的鬧市口。李司農大索京城,不得要領,又怒又氣,吐了幾大口血,便命歸黃泉。

  逃亡中的蘇不韋在等待到一次朝廷的大赦令之後,才公開露面回家,為父親發喪成禮。

  這些天,蘇不韋突然接到仇家的好友段校尉的邀請書,請他出任司隸校尉的副官,他感到大勢不妙,忙去告訴了張奐。張奐也一籌莫展,只得讓蘇不韋稱病在家,不赴徵召。

  於是,張將軍一直擔心的麻煩事終於找上門來了。

  段校尉聽說蘇不韋稱病不來,大為震怒。他讓手下的捕快頭目張賢帶人去蘇不韋家,命他就家中斬殺蘇不韋,提著人頭回來復命。為了防止張賢違命,段校尉又讓人給張賢的老父親送去一杯毒酒,並捎口信說:「如果你家公子拿不到蘇不韋的人頭,請你馬上享用這杯好酒!」命令下達幾個時辰以後,蘇不韋一家六十多口,被全部斬殺乾淨。事後,張奐接到段熲發來的公文,說他作為西部邊人,遷家於弘農郡,違反朝廷法規,必須馬上遷回原籍敦煌。

  張將軍明白,這是對自己下手的信號。但他此時的處境,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只得採用哀告的方式了。他讓人給老同事送去一封長信,請段將軍看在自己父母的墳墓俱在弘農和自己老而無用的份上,垂憐施惠,並且說:「如果將軍不哀憐,我的一家,便為魚肉了。」

  不出張奐所料,段熲這樣的剛猛之人,卻吃不得軟招,收回了成命。

  這封信,為張將軍贏得了九年的餘生,他七十八歲壽終正寢。遺囑中說自己不能和光同塵,故而被讒邪所忌,但他同時認為這就是命。晚年長期的禁錮生活,使他對自由無比珍惜,他要求將自己的遺體蓋上被子,連同臥床埋入地下,而不用棺材,因為他厭惡棺內密不透氣的黑暗。

  太學生事件之後,朝政在高壓氣候下,出現了暫時平靜的局面。可段校尉並不平靜,他要忙著抓人,指使他的,是中常侍王甫。

  王常侍讓段校尉秘密追查的案犯,據說是一夥反賊。為首的是勃海王劉悝。劉悝是孝桓皇帝的胞弟,本為蠡吾侯,後改封為勃海王。此人行為險僻,僭傲不法,出入無常,耽於酒樂,橫行州郡。早在孝桓皇帝延熹八年(165),他就受到北軍中侯史弼的彈劾。孝桓皇帝出於對胞弟的袒護,沒有理睬史弼。但劉悝卻受不了,乾脆謀起反來。司法部門在控制了局面以後,請求天子廢除勃海王。天子作了折中,下詔貶為癭陶王,地盤小得只有一個縣。

  癭陶王受不了窮罪,千方百計地交通關節,謀求復國。人托人,關係一直找到王常侍身上。王常侍很爽快,問他願出多少錢?癭陶王說五千萬夠不夠?王常侍便拍了胸脯。永康元年(167),孝桓皇帝駕崩之前,又想起了這個弟弟,詔令復國。於是劉悝不打算付錢了,因為他已從有關線索得知,自己的復國,完全出於哥哥的憐憫,並非王甫之力。王常侍等不到這筆巨款,感到自己被人耍了,慪了一口惡氣。經過他的暗中調查,明白了勃海王通過中常侍鄭颯、中黃門黃騰打聽到復國的原因,並將一筆數目少得多的錢,送給了這二位同事。

  段校尉照辦就是。十月,收捕鄭颯等人下北寺獄,由尚書令廉忠上書天子,報告他們的罪行是「謀立劉悝,大逆不道」。這是天子最嫉恨的事,於是詔書下達到劉悝所在的州郡,冀州刺史奉詔並在王常侍的授意下,收拷劉悝,一直逼得他感到惟有一死才能脫離苦海,毅然自殺方才罷休。勃海王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女二十四人及傅、相等屬官,皆死於郡獄。王常侍等十二人封為列侯。

  鄭颯第二次進北寺獄了,他感慨萬千,因為這一次,居然是被上次將自己從北寺獄中救出來的人關進去的。他知道,這次就別想出來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