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洗禮缽和祖父的雙重形象
2024-10-10 23:18:26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漢斯·卡斯托普對自己的家只保留著模糊的記憶;他幾乎不真正認識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他五歲至七歲之間的短短一兩年內,他倆都相繼去世了,先是母親在等待分娩時突然一下子患了由神經炎引起的血管堵塞,海德金特大夫稱之為血栓,使她的心臟立刻麻痹了——當時她正坐在床上笑,好像是笑得昏倒了,其實已經死去。這件事對於他父親漢斯·赫爾曼·卡斯托普來說太不可思議,他衷心眷愛著自己的妻子,本身又不是一個十分堅強的男子漢,便不知道如何渡過眼前的危機。他的精神受了刺激,從此鬱郁終日,做起買賣來淨出差錯,使卡斯托普父子公司在經營上蒙受了嚴重損失。隔年的春天,他在風很大的港口視察倉庫時染上了肺炎,本已衰弱的心臟經不住高燒,儘管海德金特大夫悉心治療,不出五天他仍然跟著自己的愛妻去了,在有眾多市民參加的隆重葬禮中被送進了卡斯托普家族祖傳的墓地。這塊墓地在聖卡塔琳娜教堂公墓內,一眼就看得見植物園,地勢真是非常之美。
他的父親老參議比他活得長久,雖然只多活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在老頭子死前的短時期里——他同樣得的是肺炎,只不過掙扎得更久,痛苦也更大;因為跟自己的兒子不一樣,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是一株深深紮根在生活中的老樹,很難一下子砍倒的。這段時間說來只有一年半,在此期間,成了孤兒的漢斯·卡斯托普就生活在自己的祖父家裡。那是上世紀初在城市與城外防禦工事之間的狹長曠地上建起來的一幢住宅,北方古典主義風格,刷著暗淡的青灰色,大門兩側各有一列半露在牆外的圓柱;要先登上五級台階才能走進住宅中,整個房子為三樓一底,二樓正面全部是落地長窗,外面則有鑄鐵的欄杆作為防護。
宅子裡的房間全都布置得挺講究,包括那間用石膏澆注了各種花飾的明亮的餐室,它那三扇臨著屋後小花園的窗上都掛著紫紅色的帘子;在這兒,祖孫兩人有十八個月之久天天下午四點在一起共進午餐,服侍他們倆的是一個叫菲特的老僕人。這老頭戴著一對耳環,燕尾服上綴著鋥亮的銀紐扣,此外再加一條與自己主人一模一樣的細麻布白領巾;還有那颳得光光的下巴藏在領巾中的派頭,也與主人沒有區別。祖父與他以「你」相稱,和他講話總操著德國北部的土語;並不是為了打趣——他是沒有幽默感的——而是為了方便,要知道對管倉庫的工友、郵差、馬夫和雜役一類的下人,他全都這樣。漢斯·卡斯托普很喜歡聽祖父講土話,更喜歡老菲特同樣用土話回答他;老菲特在服侍主人吃飯時,常常在他身後把腦袋從左邊伸到右邊,以便衝著他右耳講話,因為參議的這隻耳朵比左耳好用得多。要是老爺子聽明白了,便一邊繼續吃一邊點頭;他身板筆直地坐在桃花心木做的高背椅和餐桌之間,連頭也難得向餐盆靠一靠。小孫子坐在對面靜悄悄的,無意識地觀察起自己的祖父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他那一雙白皙、細瘦、好看、蒼老的手上,只見它們飽滿的指甲修得溜溜尖,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枚綠寶石的紋章戒指;它們動作簡捷、文雅,用叉子尖一點一點地將肉、蔬菜和馬鈴薯調理好,頭微微一低,就送進口裡去了。漢斯·卡斯托普再瞅瞅自己還不靈活的小手,感到它們也已經由先天賦予了將來會同樣像祖父似的把握和使用刀叉的能力。
另一個問題是,他將來什麼時候能把自己的下巴也埋在那麼條大領巾里呢?祖父的外衣領子式樣奇特,硬挺挺地豎著,尖端一直擦到臉頰,那條領巾則完全填補了兩片領子間巨大的空隙。而要想戴這樣的領巾,必須像祖父一般的年紀才成,所以今天除了他和老菲特,遠遠近近就不再有任何人戴這樣的領巾和穿這樣的衣領了。這真是很可惜的呀,要知道小漢斯·卡斯托普特別喜歡祖父把下巴埋在高高的、雪白的領巾中的模樣;甚至他在長成大人以後,對此仍保存著極為美好的記憶,他仿佛覺得,那裡邊包含著一點兒與他相投合的稟性,因而也成為他由衷愛好的東西。
祖孫倆吃完了,便把各自的餐巾疊好,捲成圓筒,插進銀制的環中;這件事當時由漢斯·卡斯托普完成起來並不容易,因為餐巾太大,簡直就跟一塊小台布似的。接著,身後的老菲特把靠椅拖開,參議在靠椅前站起來,腳步蹣跚地踱到對面的「斗室」里去,好抽他的雪茄菸;有時候,小孫子也跟著他走到裡邊去。
「斗室」是這麼產生的:人們當初為餐廳設計了三扇窗戶,使它占據了住宅的整個寬度,這樣一來,剩下的面積就不能像這種類型的房子通常那樣再布置三間客廳,而只夠兩間了;但是兩間中與餐廳垂直相對的一間僅有一扇窗戶朝著街上,長與寬顯得不成比例,於是乎,就隔出長度約四分之一的一塊來,正好成了這間「斗室」。「斗室」是一間從頭頂採光的小房間,光線朦朧,陳設簡單:一個多層木架,架上擺著參議的雪茄匣;一張牌桌,抽屜里存放著各種挺有趣的物件,諸如惠斯特牌呀,籌碼呀,裝有可以張開的卡齒的記分牌呀,石板和粉筆呀,抽雪茄的紙菸嘴呀等。最後,在屋角里,就立著一隻螺鈿式的玻璃櫥,玻璃門後掛著黃綢帘子。
「爺爺,」小漢斯走進「斗室」後常常踮起腳尖,湊近祖父的耳朵說,「請給我看看那個洗禮缽,好嗎?」
老參議本已撩起長而柔軟的外套的下擺,從褲袋中掏出了一大串鑰匙,這時便打開玻璃櫥;從櫥內立刻撲面送來一股使小男孩覺得既好聞又奇異的特殊的香氣。那裡面存放著各種各樣已經不再派上用場而正因此就特別珍貴的東西:一對彎彎曲曲的枝形銀燭台,一隻裝在雕花木架子裡的破晴雨表,一本貼著達蓋爾銀板照片的影集,一隻藏利口酒小瓶的杉木匣兒,一個穿著花綢衣的土耳其小偶人——這玩意兒肚子裡裝著發條,能夠從桌子這邊跑到桌子那邊,不過早已經失靈了——一艘古老的帆船模型,臨了兒,在最底下,甚至還有一隻捕鼠器。可是,老頭子從櫥櫃的中間一格取出來的,卻是一隻光澤褪得很厲害的大銀缽,以及托在下邊的同樣為銀制的盤子;他拿這兩件寶貝給孫子看,將它們分別一一地翻過來倒過去,同時進行著已重複過多次的講解。
銀缽和托盤原本不配套,這很容易看出來,小傢伙也再一次從祖父口裡得到了證實。但是,它們合在一起使用已經有將近一百年,也就是從購得這個銀缽之時開始,老頭子解釋說。銀缽很精美,造型單純、高貴,嚴格遵循著上世紀初葉的藝術趣味。缽壁勻稱結實;缽底為一圓腳,放起來平平穩穩;缽內鍍著純金,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磨損得只剩一圈淡黃色的光澤了。唯一的裝飾,是上沿周圍繞著一個由玫瑰和鋸齒形葉片組成的高貴的花環。至於下邊的托盤,它的年事更高,在盤子裡面可以讀到「1650」這麼幾個歪歪扭扭的花體數字;在數字周圍,還以當時的「摩登式樣」虛誇地恣肆地鏤著各式各樣的裝飾圖案,例如,像族徽和半星半花形的阿拉伯花飾。而在托盤背面,卻以變化多端的字體,點刻上了這件器物歷來的主人的名字。他們加在一起已多達七位,而且在每個名字旁邊還注有各自成為承繼人的年代。戴大白領巾的老人用套著戒指的食指挨個兒點著它們,對自己的孫子講解。這是他父親的名字,這是祖父的名字,這是曾祖父的名字,再往上,在老頭子的口中,這個加在前面的「曾」字就兩次、三次、四次地重複著[16];小傢伙呢,則歪著腦袋,眼神凝定,嘴巴微微張開,既像在沉思默想,又像在白日做夢,魂不守舍,讓那一連串的「曾——曾——曾——曾——曾」給聽得靈魂出了竅。這是一種從墓穴和時間的深淵中發出來的神秘聲音,但是同時卻表示在現實、在他自己的生活與那久已湮沒的一切之間,虔誠地維持著聯繫,因此對他產生了十分奇妙的影響,就像上面所說的他的模樣所表現出來的那樣。聽見這聲音,他就仿佛呼吸到了某種混合著霉臭味的冷森森的氣息,卡塔琳娜教堂或米迦勒地下星期堂的氣息,感覺到了那種人們拿著帽子、不敢穿帶鐵掌的皮靴、走起路來不由得前傾著身子以表示虔誠的地方的氣氛。而且,他甚至還聽到了這樣一些回音很重的地方那與世隔絕似的寧靜和幽寂;在沉濁的音響中,宗教的虔誠、死亡的神秘、歷史的古老,所有這一切全都能叫你感受到。如此等等,在小男孩心中造成了一個愉快舒適的感覺,是的,可能就是那聲音的緣故,為了能聽見它和重複念它,他才一次又一次地要求祖父允許自己看這個洗禮缽吧。
末了,祖父把洗禮缽擱回到托盤上,讓小孫子看那勻稱的銀缽內壁;在頭頂上射來的光線映照下,殘留的金膜熠熠閃光。
「轉眼就快八年了,」老頭子說,「自從我們把你捧在這缽子上邊,讓給你行洗禮的聖水流到裡面去……聖水由聖雅可比教堂的執事拉森倒到我們好心的神父布根哈根凹著的手裡,再從他手裡淋到你的小腦瓜兒上,最後流進這缽子中。可我們把水加了溫,免得你驚得哭起來,你當時也沒有哭;相反,卻在這之前就大嚷大叫,搞得布根哈根禱告起來好不費力氣;而等聖水真淋下來時,你一下子就靜悄悄的了。這是你懂得尊敬聖物啊,我們都想。再過幾天就四十四周年啦;四十四年前,受洗的嬰孩是你已故的父親,聖水也是從他腦袋上流進這個缽子。就在這所你父母親後來居住的房子裡,在對面餐廳中間那扇窗戶前,給他施洗的是那位黑澤基爾老神父;他年輕時因為在布道時反對法國人搶掠勒索,差點兒沒給人家槍斃掉——這老頭兒自然也老早老早就見上帝去嘍。可在七十五年前,那時受洗的便輪到我自己,也在對面的餐廳中,他們也是把我的腦袋捧在這個銀缽上,瞧吧,就跟它眼下立在托盤上一模一樣;還有神父所念的祈禱文,也與為你和你父親念的完全相同;溫暖、清亮的聖水同樣從我的頭髮上——當時它不會比我現在腦袋上有的多多少——流進了這個金色的缽子裡。」
小漢斯·卡斯托普仰起頭來望著祖父乾癟的老臉,見它正好再一次埋到了洗禮缽上,恰似在重溫他所講的那些早已逝去的時光;這當兒,一種已經多次體驗過的感覺突然向他襲來,如此奇異,既恍惚如在夢中,又令人憂心忡忡,好像同時讓他感覺到了流逝和止息,感覺到了變幻無定的存在:這存在周而復始和令人暈眩且千篇一律——這是一種小漢斯·卡斯托普過去已有多次機會體驗和熟悉的感覺。他常常期待著、渴望著再體驗體驗它;正是為了它,小傢伙才那麼急於想讓祖父給他觀看這件代代相傳的寶物。
後來,長成了青年的漢斯·卡斯托普反躬自省,發現祖父留在他腦子裡的形象比他父母親的形象要清晰得多,深刻得多,重要得多;這可能與他倆心性相通、生理上表現出的血緣關係特別明顯有關,真是一個面色紅潤的毛頭小伙子與一位蒼白乾癟的七旬老翁可能有多麼相像,他與自己的祖父就有多麼相像。不過,更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在老頭子方面;要知道在這個家庭里,他毫無疑問是一位真正有個性的人,值得畫家的彩筆細加描繪。
一般說來,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的性格和思想,還在他去世之前很久就已經過時了。他是一位極虔誠的基督徒,屬於改良教派,思想上的傳統觀念根深蒂固,一直死抱著只有貴族才能治理國家的狹隘觀點不放,好像他還生活在14世紀,生活在手工業者階層為在市議會爭取席位和發言權而遭到古老的城市貴族頑強抵抗,新生力量成長起來十分艱難的久遠年代。實際上呢,他活動的幾十年正好是急劇發展和充滿各種變革的幾十年,正好是社會的迅猛前進不斷對人們的犧牲精神和冒險勇氣提出很高要求的幾十年。如果說新時代的精神取得了眾所周知的一個又一個輝煌勝利,那麼上帝知道,這可並非他、並非老卡斯托普的功勞。他尊重祖上的規矩和古老的章程,鄙棄擴充港口這樣的冒險行徑以及種種褻瀆上帝的現代大城市的愚蠢設施。只要可能,他就出來踩剎車和潑冷水;要是依了他,今天市議會中還會是一派古代的牧歌氣氛,就跟當時在他自己的帳房裡一樣。
老頭子在生前和死後,給一般市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而小漢斯·卡斯托普雖然對國家大事一竅不通,他那一雙童稚的眼睛悄悄觀察到的結果卻也基本上一樣——那是一些無言的,也就是說,不加批判然而卻生動異常的觀察;許多年後,作為有意識的回憶,它們仍然絕對地保持著敵視言語和分析的特性,卻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一個明確而肯定的形象。前面說過,這與祖孫倆心性相通有關;這種隔代之間的感情最為親近、性情最為投合的現象並非罕見。孫兒們往往是觀察為著崇拜,崇拜為著學習,於是乎,那些本已遺傳到他們身上的品質就被造就了出來。
卡斯托普參議又高又瘦。歲月已經壓得他彎腰曲頸,他偏偏要努力把它們拉直;他嘴裡已經沒有牙齒撐持,嘴唇本來只好直接靠在空空的牙齦上——因為他只在吃東西時戴假牙——可是他還是拼命地將嘴往下沉,這樣就既避免了腦袋搖晃不定,又使得脖頸挺直、下巴端正,在小漢斯·卡斯托普心中留下了一個極為可敬的印象。
老頭子喜歡吸鼻煙——他用的是一隻長方形的鑲金玳瑁鼻煙盒——因此也就使用紅色手帕。經常地,從他外套後面的一隻口袋裡,總有那麼一點紅紅的手帕角耷拉下來,在他的形象中成為一個發噱的缺點。對於年事已高的人來說,這樣的小缺點簡直就是一種特權,不管是出於有意識的不修邊幅,還是出於無意識的疏忽大意。總之,在祖父的外表中,小漢斯·卡斯托普以其兒童的敏銳目光,所發現的也就僅僅這一個缺點。可是,不論是對於年僅七歲的孫子,或是在他已成年後的回憶中,老人日常的形象都並非他的本來面目。他的本來面目完全是另一個樣子,要漂亮得多,氣派得多——就跟一張真人大小的油畫上所畫的那樣。這張油畫從前掛在漢斯·卡斯托普父母的起居室里,後來隨小傢伙一起遷到城外的祖父家來,在會客室里那張紅綢套大沙發的上方找到了新的歸宿。
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在畫上穿著市議員的制服——這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世紀的市民們曾經穿過的服裝,看上去那樣嚴肅甚至虔誠,跟隨著一種既莊嚴又大膽的制度熬過了許多時代,漸漸演化成了堂而皇之的裝飾,以便在舉行慶典時將往昔變為現實,將現實變為往昔,同時宣示出事物之間的穩定聯繫,表明他們的決斷畫押是莊重可靠的。畫的是老卡斯托普的全身像,背景為淺紅色,採用柱形與尖拱形結合的透視畫法。只見他站在那兒,下巴低垂,嘴角下咧,藍色的眼睛底下淚囊突出,望著遠方的目光若有所思,身穿一襲法衣似的黑色外套,下擺長得蓋過了膝頭,前襟開著,上上下下都用寬寬的毛皮滾了邊。從寬大的高高鼓起滾邊的套袖中,伸出來用平呢縫成的細瘦的內袖,花邊袖口一直蓋到手腕。兩條老人的瘦腿套在黑色長絲襪里,腳上的鞋子綴著銀扣,脖子上是一圈寬寬的、厚厚的、打了許多道皺的褶領,前面壓平了,兩邊隆起老高;從領圈下還伸出一條麻紗襞飾來垂在背心上,顯得實在多餘。手腕中抱著一頂老式寬邊禮帽,帽頂往上逐漸變細起來。
這是一幅出自有名的大師之手的傑作,保持著古老風格的高雅情趣,對於所要表現的人物再合適不過,誰見了心裡都會產生種種有關中世紀晚期的西班牙或者尼德蘭的聯想。小漢斯·卡斯托普經常觀察這張肖像,自然並沒有藝術鑑賞的能力,卻不無某種一般的甚至深刻的理解。儘管只有一次,而且就那麼一晃便過去了,當祖父鄭重其事地動身上市參議會去時,他看見他確實像畫布上的樣子;當時小漢斯便禁不住把他這畫中人一般的形象,我們已經說過了,當作自己祖父真正的本來面目,而那他每天見到的祖父反倒成了所謂的臨時替身,只能差強人意地勉強湊合著啦。須知,祖父日常形象中使人感覺得離譜和驚訝之處,顯然就來自這種勉強的,甚至有幾分笨拙的湊合,就是他那本來面目中無法消除乾淨的某些殘餘和暗示,例如那俗稱「捏死老子」的老式白色高領結。只不過,這個名稱顯然不配用來指老參議那件令人讚嘆的衣飾;對於它,即使是西班牙細褶領圈、領結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個暗示。同樣,祖父戴著上街那頂翹得非同尋常的大禮帽,也是畫上的寬邊氈帽的替身,只不過更相像一些;還有那帶褶子的長禮服,它的原型在小漢斯·卡斯托普看來就是畫上滾著寬寬毛邊的打了褶的袍子。
因此有一天,人家說他要與祖父永別了,小漢斯·卡斯托普便打心眼兒里贊成讓他的遺容恢復本來面目。遺體就停放在祖孫倆經常面對面地坐著進餐的那間大廳里。在大廳的中央,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眼下被花環圍繞著,躺在一具包著銀飾的棺柩上。他死於肺炎,和肺炎做了長時間頑強的鬥爭,雖說在實際生活中,他看起來只是個善於遷就妥協的人。眼下他躺在靈床上,誰也鬧不清楚他是個勝利者抑或失敗者,只不過他表情極為安詳。由於長期鬥爭的結果,他模樣已經大變,鼻子顯得尤其瘦削;他的下半身被一條單子蓋著,單子上放了一束棕櫚枝,頭被一個綢枕墊得高高的,使下巴再美不過地埋在胸前的高貴領圈中;雙手讓花邊袖口遮去了一半,手指頭被人為地安排成了自然的樣子,卻仍舊掩飾不住冷漠和缺少生氣。人們在他的兩手之間塞了一個象牙雕成的十字架,他仿佛低垂著眼瞼,正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它。
祖父生病之初,小漢斯還見過他好幾次;可待到臨終前,他就再也沒見著他了。家人完全不讓他看那鬥爭的場面,何況它又主要是在夜裡進行的。他只是間接地通過家中窒悶的氣氛,通過老菲特紅紅的眼睛,通過接送大夫的車來車去,才有所感觸。可是,他如今在大廳里看到了結局,這個結局歸納起來就是:祖父已經莊嚴地從臨時性的勉強湊合狀態中超脫出來,一勞永逸地復歸了自己天生的本來面目——這個結局值得讚賞,儘管老菲特一個勁兒地搖腦袋,抹淚水,儘管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也哭了,就跟當初他看見自己的母親剛剛去世,緊接著又看見父親同樣靜靜地、陌生地躺在那兒時一樣地哭了。
要知道在短短的時間裡,對於如此年幼的小漢斯·卡斯托普來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以致死亡這件事給他的精神乃至於知覺——實實在在地也包括知覺——都產生了影響。死的景象和他對此產生的印象不再新鮮,而是已經相當熟悉。就跟他頭兩次儘管自然地流露出悲傷卻挺過來了,絲毫未表現出神經虛弱一樣,這次他也挺住了,而且顯得更加堅強。由於不了解這一連串的事情對自己一生的實際意義,或者也有幼稚的漫不經心,確信世界總會這樣那樣地給他以關照,漢斯·卡斯托普在靈柩旁讓人看見的一直是一種孩子氣的冷漠和就事論事的專注。到了第三次,這冷漠與專注又混進一些過來人的情緒和表情,增添了一層特別老於世故的味道——由於心靈受到震撼而經常流淚,別人一哭也跟著哭起來,這樣的情景在他已不可想像,他有的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反應而已。在父親去世後的三四個月內,他已將死這事忘記了;眼下他又回憶起來,當時的印象又真切地、一股腦兒地、原原本本地重現在他的腦海里。
這些印象分解開來,化作語言,大致可做如下表述。死亡是一件聖潔的、有意義的和帶著淒涼之美的事,也就是說,與宗教或靈魂有關,但與此同時又是上述一切的反面,非常具體,只牽涉到肉體和物質,既不美,也無意義,更不神聖,就連淒涼也說不上。那莊嚴的宗教氣氛表現在停放屍體的排場上,表現在花團錦簇以及眾所周知的象徵天國安寧的棕櫚枝上;除此之外,把這種氣氛渲染得更加強烈的,還有已故祖父那僵死的手指間插著的那個十字架,那靈床檔頭立著的托爾瓦德遜[17]雕制的給死者祝福的耶穌像,那立於靈床兩側、在眼下同樣獲得了宗教性質的枝形燭台。所有這些布置顯然都有更確切和良好的意義,要是想到祖父就要永遠地恢復他本來的形象的話。然而除去這點,小漢斯·卡斯托普肯定也注意到了,雖說並未明白地向自己承認:那就是它們全部,特別是那大量的鮮花,其中尤為突出的又數那鮮花叢中滿眼皆是的晚香玉,都還有另一種意義和現實的目的,就是想將死亡的另一個既不美麗也不淒涼,相反倒是不正常的肉體的低下方面加以美化,以便使人忘卻,或者不為人意識到。
故去的祖父顯得那樣陌生,仿佛不再是他本人,只是一具真人一般大的蠟像,死亡將它塞在靈床上取代祖父本身,而眼下一切莊嚴神聖的排場都是靠它來進行的——這,也屬於死亡的第二個方面。也就是說,那兒躺著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講,物體,已不是祖父自己,而只是他的軀殼——漢斯·卡斯托普知道,做成它的不是蠟,而是它本身的物質,只是物質。正是這物質處於不正常狀態,一點也不值得悲哀,就像那些關係著身體,僅僅關係著軀體的事情,很少值得人悲哀一樣。小漢斯·卡斯托普觀察著那蠟黃色的、平均的、像乳酪一般凝固的物質;那真人般大小的偶像,還有他已故祖父的臉和雙手,就是由它做成的。這當口,一隻蒼蠅落在那不能動彈的額頭上,開始把自己的長鼻子探來探去。老菲特小心翼翼地驅趕著蒼蠅,生怕不小心碰著死者的額頭;他的表情是那樣一本正經,好似對自己正在做的事不該有任何了解,也不屑了解——這一莊重的表情顯然跟祖父只剩下一具軀殼的事實有關。然而,那蒼蠅在盤旋了一陣之後,又在祖父的手指上,在緊挨著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勉勉強強地著了陸。目睹這一幕,小漢斯·卡斯托普深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楚地嗅到了那種早已熟悉的氣息,雖然是淡淡的,卻特別凝滯頑固,使他不好意思地想起一個患有討厭的疾病而誰見誰躲的同學來;那晚香玉的芳香暗地裡就擔負著驅散這臭氣的使命,然而卻事與願違,儘管它們如此美麗繁茂,忠於職守。
小漢斯反覆多次地參加守靈:第一次單獨跟老菲特;第二次跟做酒商的舅公迪納倍爾以及雅默斯舅舅和彼得舅舅;隨後還有第三次,一群穿得乾乾淨淨的港口工人來到揭開了的靈柩前站上那麼一會兒,表示向卡斯托普父子公司從前的老闆告別。接著便是葬禮。那天大廳中擠滿了人,聖米歇爾教堂的布根哈根神父,正是當初為小漢斯·卡斯托普施洗的那位,這時也戴著西班牙式的領圈,當著眾人致了悼詞。隨後,在緊跟著靈車的第一輛馬車裡,他和小漢斯·卡斯托普異常親切地閒聊起來;而在他們後邊,還跟著一支長長的隊伍——接著,這一階段的生活便結束了,漢斯·卡斯托普馬上改換了住處和環境,儘管他還年紀輕輕,這樣做已是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