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廳里
2024-10-10 23:18:23
作者: (德)托馬斯·曼
餐廳布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適。它坐落在大廳的右邊,與談話室正對著,據約阿希姆解釋,主要是供新來沒趕上開飯時間的病員以及臨時性的訪客用餐。不過也常常在這裡舉行宴會,慶祝這個生日、那個病癒出院以及全院性體檢結果良好等。有時候這座餐廳里是很熱鬧的,約阿希姆說,甚至還有香檳酒遞來遞去。可眼下卻空空蕩蕩,唯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太太在裡邊讀一本書;只見她嘴裡念念有詞,還不斷地舉起左手的中指來輕輕敲著鋪有台布的桌子。年輕人坐下來後,她便換了個位子,以便拿背衝著他們。她怕與人交往,約阿希姆解釋說,所以進餐廳吃飯總帶著一本書。據人講,她還是個小姑娘時就住進了肺結核療養院,從此便再也沒在外邊生活過。
「嗯,嗯,和她比起來,你僅有五個月的住院史,還只能算是初來乍到喲;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資格,是吧!」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兄說。約阿希姆聽罷聳了聳肩——他過去沒有這個習慣——然後便拿起菜單。
他們坐的是靠窗的一張桌子,地面略高於餐廳其他部分,最舒適不過。哥兒倆在乳黃色的窗帷前相對而坐,面孔讓裝著紅色燈罩的小檯燈映得紅彤彤的。漢斯·卡斯托普把兩隻剛洗過的手握在一起,愜意地、充滿期待地慢慢搓著,就跟他每次坐下來等著吃飯時那樣——也許,因為他的祖先在吃飯前都要祈禱吧。一個態度熱情、說話捲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們;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著白圍裙,一張大臉膚色健康到了極點。使漢斯·卡斯托普大為開心的是,約阿希姆告訴他,這兒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廳的女兒」。他們向她要了一瓶格魯德·拉羅塞酒,送來後漢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溫了一下。飲食非常豐盛。有蘆筍湯、灌肉番茄、一種配料豐富的燒肉、一道燒得特別可口的帶甜味的菜、一塊乳酪以及水果等。漢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帶勁兒,雖說他的胃口還不如他原以為的那麼好。但是他已經習慣了猛吃猛喝,儘管並不感到餓;他這樣做是出於對自己的尊敬。
約阿希姆對湯和菜都沒有怎麼動。他說,他已經吃膩了這兒的食物;而咒罵伙食不好,乃是他們這上邊所有人的習慣。要知道讓你老是坐著,過不了三天就——反過來,他喝酒卻喝得挺高興,是的,甚至可以說津津有味。他一邊喝,一邊反反覆覆地表示滿意,說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認真談談的人;只不過他在做這種表示時力避使用太富感情的措辭。
「是的,你來了,太好啦!」他說,和婉的嗓音中微微透著激動,「我大概可以說,這在我算得上是件大事。它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某種變化——我是講,你這一來,總算暫時中斷了我們沒完沒了的永遠單調的——」
「可你們在這兒時間本該過得很快呀。」漢斯·卡斯托普打斷他。
「又快又慢,隨你怎麼講,」約阿希姆回答,「可我卻想告訴你,它根本沒有前進,根本就不是時間,生活也不成其為生活——是的,不是生活。」他邊說邊搖頭,又伸手去端酒杯。
漢斯·卡斯托普也飲起酒來,儘管他的臉頰這時已燙得跟火一樣,可是他身上仍然感覺冷,體內有著一種雖說愉快卻又頗為煩人的特殊的不安。他說話變得十分急促,因此常常語無倫次;對此,他自己只是把手一甩,表示無可奈何。與此同時,約阿希姆也興高采烈起來,兩人的談話便更加無所拘束,更加熱烈興奮。這當兒,那位手敲桌面、念念有詞的女士突然站起身,離開了餐廳。他們捏著刀叉,一邊吃一邊比畫;腮幫里包著食物,卻又忙著要做表情;他們笑,他們點頭,他們聳肩;不等食物真正咽下去,他們已經繼續講話了。約阿希姆想聽漢堡的情況,把話題引到了計劃中的易北河治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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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時代的壯舉!」漢斯·卡斯托普說,「對於我們航運事業的發展來說意義重大——真是一點也不估計過高。我們馬上便一下子投資一千五百萬;你可以相信,我們對自己幹的事是心中有數的。」
然而,不管他賦予易北河的治理以多麼大的重要性,他還是立刻放棄了這個話題,要求約阿希姆再給他講講「這上邊」的生活以及療養客們的故事。約阿希姆樂於從命;他很高興能以這樣的方式吐吐悶氣,使自己心裡輕鬆一些。他忍不住又講了一遍用雪橇往山下運屍體的情況,並且再次擔保所述乃是事實。漢斯·卡斯托普又哈哈哈哈笑開了,他也跟著笑起來,看樣子挺開心。他另外還講了一些滑稽的事,以便將輕鬆愉快的氣氛維持下去。有一位與他同桌吃飯的女士,他說,名字叫施托爾太太,是康施塔特一名樂師的老婆,病得已相當厲害——她是他所見過的最缺少教養的人。她把消毒念成「笑毒」,而且念得一本正經。她管醫助克洛可夫斯基叫「醫豬」,真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跟這上邊的多數人一樣,她還好說長道短,比如對另一位叫伊爾蒂斯太太的女人,她就在背後說人家戴著個「絕育罩」。
「她管那叫『絕育罩』——真沒治!」他們倆仰面靠在椅子背上,跟半躺著差不多,笑啊笑啊,直笑得身子打戰,險些兒透不過氣來。
笑完了,約阿希姆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沉的,原來是想起了自己的命運。
「是啊,咱們現在倒可以坐在這兒笑,笑……笑。」他臉上現出沉痛的表情,橫膈膜的震動常常叫他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可我什麼時候才能出院呢?只有老天知道。要曉得貝倫斯說還有半年,那可是算得挺玄乎的,必須做更長的打算。這可真夠嗆啊,你自己說說,對於我來講是不是很可悲呢?我早已經入伍了,下個月本來就該參加軍官資格考試。可現在倒好,成天銜著根體溫計游來盪去,計算著那位缺少教養的施托爾太太言談中鬧的笑話,白白地消磨掉光陰。在我們的一生中,一年的作用可不小,要在山下,就會帶來許多的變化和進步。而我現在呢,卻在這兒停步不前,恰似一潭死水——是的是的,完全像個臭水坑,這樣的比喻一點也不過分……」
奇怪的是,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哥的感慨沒有反應,倒問起在山上是否能喝到黑啤酒來;約阿希姆帶著幾分詫異地望著他,發現他原來已快睡著了——事實上他已經在睡了。
「瞧你竟睡起覺來啦!」約阿希姆說,「走吧,對咱倆來說也是該上床的時間了。」
「根本還不到睡覺的時間。」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舌頭已有些攪不轉。儘管如此他仍然跟著走,只是傴僂著腰,腿腳僵直,就像個疲倦得快要倒地的人似的——但是到了光線已經暗淡下來的正廳里,他立刻打起了精神,因為約阿希姆對他講:
「瞧,克洛可夫斯基坐在那兒。我覺得,我必須馬上把你介紹給他。」
在一間談話室的壁爐跟前,緊挨著敞開的滑動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正坐在燈光中讀報紙。當兩個年輕人向他走來時,他站起身,約阿希姆於是擺出軍人的架勢說道: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從漢堡來的表弟卡斯托普,博士先生。他剛剛才到。」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立刻對這位大家庭的新成員表示歡迎,態度顯得是那麼輕鬆、大方、親切,好像是想暗示,與他面對面站著,任何拘束的表現都屬多餘,唯有愉快的信賴才叫得體。他大約三十五歲,肩寬,體胖,個頭比站在面前的兩個小伙子矮得多,要斜仰著腦袋才能望得到他們的臉——加上臉色異常蒼白,白得仿佛能透過亮,白得甚至泛著磷光;與之相對照,他卻生著一對火辣辣的黑眼睛和兩撇黑眉毛,還有那一撮已雜有幾莖銀絲的分成兩股的相當長的大鬍子,也是黑黑的。他穿著一件已經磨損得相當厲害的雙排扣黑上裝,腳蹬一雙涼鞋似的鏤空黑皮鞋,灰色的羊毛襪卻又頗厚,上衣的大翻領更是軟踏踏的;像這樣子的衣領,漢斯·卡斯托普迄今只在但澤[15]的一個照相師的衣服上看見過,所以就給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形象實實在在地增添了一點兒藝術家的味道。他親切地微笑著,以致從鬍子底下露出了一排黃牙;他使勁兒搖著年輕人的手,同時以他帶著一點兒外國拖腔的男低音嗓子說道:
「我們歡迎你喲,卡斯托普先生!但願你很快習慣這上邊的生活,在我們當中過得愉快。要是允許我問的話,您是上我們這兒來療養的吧?」
漢斯·卡斯托普努力克制自己的睡意,想要表現得有禮貌一些,那模樣實在是動人。他深怪自己竟這麼不中用;以年輕人的敏感多疑,他從助理大夫的微笑和帶有勉勵意味的態度中,已看到了寬容的嘲諷。他開始回答,說他只住三個星期,也提到他的考試,末了特別加了一句:感謝上帝,他還一點病都沒有。
「真的嗎?」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像是嘲弄他似的向前斜伸出腦袋,笑得更來勁兒了。他接著說:「要真這樣,您這個人倒是極其值得研究!因為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完完全全健康的人。您參加了什麼考試,要是可以問的話?」
「我是個工程師,博士先生。」漢斯·卡斯托普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工——程——師!」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仿佛收起了笑容,親熱勁兒在一剎那間也跟著減退了,「這挺捧嘛。如此說來,您在這兒不需要接受任何治療,不管是身體上或是心理上,全都不需要囉?」
「不,非常感謝!」漢斯·卡斯托普說時差一點兒往後退了一步。
這當口,克洛可夫斯基的微笑又勝利地浮現出來。他重新搖著年輕人的手,提高嗓門道:
「那麼,就請您充分享受您那完美無缺的健康,好好睡一覺吧,卡斯托普先生!晚安,再見!」克洛可夫斯基這麼打發走年輕人,重新坐下去讀自己的報紙。
電梯已經沒有人開了,哥兒倆只好自己爬樓梯;與克洛可夫斯基相遇弄得他們心煩意亂,因此誰也不說一句話。約阿希姆陪漢斯·卡斯托普回到三十四號房間,瘸子工友已經準確無誤地將行李送到了房裡。他們倆又聊了一刻鐘;與此同時,漢斯·卡斯托普便把睡衣和盥洗用具從行李中取出來,並在嘴裡銜了一支挺粗、然而勁道並不大的雪茄。使他感到奇怪和不尋常的是,他今天就只抽了這麼一支。
「他看起來挺了不起似的,」卡斯托普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說,「臉色蒼白得跟蠟一樣。而那身打扮,依我說實在叫人噁心。厚羊毛短襪,加上這麼雙涼皮鞋。末了他有些生氣了吧?」
「他是有些小氣,」約阿希姆回答,「你不應該那麼一口拒絕接受治療,尤其是心理方面的治療。他不樂意看見人家對自己敬而遠之。他對待我也不怎麼友好,原因是我對他不夠信賴。不過,我也不時地把自己做的夢告訴他,以便他有點什麼可以分析。」
「這麼說,我正好犯了他的忌諱嘍。」漢斯·卡斯托普情緒沮喪地說。要知道,他要是什麼時候得罪了別人,就會對自己不滿意。這樣,疲倦又重新向他襲來,而且更加厲害了。
「晚安,」他說,「我困得簡直快倒了。」
「早上八點我來領你去吃早飯。」約阿希姆說罷便走了。
漢斯·卡斯托普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他剛把床頭柜上的小燈捻滅,睏倦就已經戰勝了他;只不過當他想起這張床上前天才死過一個人時,也嚇得坐起來了一次。「這可並非頭一回啊。」他自言自語地說,好像如此一來就可以心安理得似的。「不過是一張死過人的床鋪罷了,沒有什麼稀奇。」想著想著,他便睡著了。
可是,他剛一入睡,便開始做起夢來,並且一直不停地做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主要夢見的是約阿希姆·齊姆遜直挺挺地仰臥在一架大雪橇上,順著陡斜的山道往下滑,臉色蒼白得像克洛可夫斯基那樣泛著磷光;雪橇前面坐著那位「馬術師」,不過模樣看不怎麼真切,就跟某個你只聽見過他咳嗽的人一樣;「馬術師」駕駛著雪橇。「對我們這上邊的人而言,怎麼運下山去全然無所謂。」僵臥在雪橇上的約阿希姆說,說完就像那個「馬術師」一樣咳嗽起來,咳得如同在攪一桶爛糨糊一般令人起雞皮疙瘩。為此,漢斯·卡斯托普忍不住傷心地哭了一場,哭完卻發現必須去藥房一趟,以便要點兒冷霜。誰知他半道上又碰見了伊爾蒂斯太太。她坐在那兒,手裡拿著一件東西,顯然就是施托爾太太所謂的「絕育罩」了,仔細一瞅卻又不過是一把安全剃鬚刀,搞得漢斯·卡斯托普重又哈哈大笑起來。就這樣,他一會兒悲,一會兒喜,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直鬧到曙光透過半掩著的陽台門射進屋來,終於喚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