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號

2024-10-10 23:18:18 作者: (德)托馬斯·曼

  緊靠右邊,在院門和前面的風門之間,就是傳達室;一個法國派頭的門房,剛才正坐在電話機旁讀報,這時便迎了出來。他也穿著和火車站上那個瘸子一樣的灰制服。由他領著,表兄弟倆穿過燈光明亮的大廳;大廳的左側是一排談話室。漢斯·卡斯托普邊走邊往裡瞅了瞅,發現它們全都是空的。療養的客人到哪兒去了呢,他問。他的表兄回答:

  「在做靜臥治療。因為要接你,我今天請了假。平常吃過晚飯我也總是在陽台上躺著哩。」

  漢斯·卡斯托普險些兒又忍不住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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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已經起了夜霧你們還躺在露台上?」他嗓音哆嗦地問。

  「是的,規定如此。從八時至十時。可現在走吧,看看你的房間去,並且洗一洗。」

  他們走進由那個法國人操縱的電梯。在電梯往上升的工夫,漢斯·卡斯托普擦乾了自己的眼睛。

  「真把我給笑壞啦,」他用嘴吸了一口氣說,「你給我講了那麼多瘋狂的事情……什麼靈魂分析術,實在是太逗了,本來不講更好。加上經過這一路旅行,我顯然已經有些疲倦。你的腳也冷得非常厲害嗎?可同時臉又這麼燙,真不舒服。咱們馬上可以吃飯嗎?我感覺有些餓了。你們這上邊的人吃得不錯吧?」

  他們穿過狹窄的走廊,無聲地走在椰子皮編織的席毯上。天花板的乳白色鐘形燈罩里投射下來淡淡的光。牆壁上塗了一層清漆,顯得白、冷而光亮。不知從什麼地方出現了一個護士,頭頂白頭巾,戴著夾鼻眼鏡,拴眼鏡的細繩搭在耳朵背上。顯而易見,她信奉的是新教,對自己的職業並無真正的熱情,好奇心很重,因此坐立不安,無聊得要命。在走廊上的兩處地方,在編了號的白漆房門前邊的地板上,立著一種球形的容器,大大的,鼓著肚子,而脖子卻很短;一開始漢斯·卡斯托普忘記了打聽它們的用途。

  「你住這兒,」約阿希姆說,「三十四號。右邊是我,左邊是一對俄國夫婦——有點兒邋遢,還鬧騰得厲害。我不能不這麼講,可是毫無辦法。嗯,你想講什麼?」

  房門是雙重的,在門內的牆凹里裝著掛衣鉤。約阿希姆扭亮了天花板上的燈,在它微微顫動的亮光中,房內顯得明朗而寧靜,一色雪白的實用家具,可以拆洗的大壁帷同樣也是白色的,軟木油布地毯乾乾淨淨,亞麻布窗簾上繡著簡潔而愉快的時興花樣。陽台門敞開著,看得見山谷里的燈光,聽得見遠遠飄來的舞曲聲。好心的約阿希姆在五斗櫥上擺了一隻小花瓶,瓶內插著一些在草發第二茬時能夠採到的鮮花,什麼蓍草花呀,鈴鐺花呀等,全是他親自去山崖上摘來的。

  「真有你的,」漢斯·卡斯托普說,「好舒適的一間房啊!在裡邊蠻可以住上幾個星期哩。」

  「前天這房裡死了個美國女人,」約阿希姆說,「貝倫斯一開始就講,在你到來之前她就會咽氣,這樣你就有房間住了。她的未婚夫一直守在她身邊;這位老兄是個英國海軍軍官,可一點兒沒表現出男子氣概。他過不了一會兒又跑到走廊上哭鼻子,活像個小娃娃似的,隨後又用冷霜搽面孔,因為他新刮過臉,讓淚水一漬就疼得火辣辣的。前天晚上美國女人還大咳了兩次血,這一下就完蛋啦。不過昨天一早已經把她運走,然後自然又徹底地用福馬林把房間熏了一遍。福馬林,這東西你知道用來幹這種事是挺有效的。」

  漢斯·卡斯托普漫不經心地聽著這個故事。他挽起衣袖站在寬大的洗臉槽前;洗臉槽內的鍍鎳水龍頭在電燈光下閃閃發亮。對於那張鋪得乾乾淨淨的白鐵管床鋪,他幾乎瞟也沒瞟一眼。

  「徹底熏過了,這很好。」他一邊洗手,洗了又揩乾,一邊囉囉唆唆並且有些東拉西扯地說,「是的,甲醛,連生命力最強的細菌也受不了——H2CO,挺刺鼻子的,是嗎?自然嘍,最嚴格的衛生乃是一個基本條件……」他說的「自然嘍」仍帶著很重的鄉音;而他表哥在念過大學以後,講話已比較標準了。他口若懸河地接著往下講:「我還想說什麼來著……很明顯,那位海軍軍官是用保險刀刮臉的,我敢斷定;比起用磨得飛快的普通剃刀來,用這玩意兒更容易受傷,至少我的經驗是如此;要知道我是輪流著時而用這種,時而用那種的……嗯,剛刮過的臉皮讓鹽水一刺激當然很痛,而他呢,可能是在服役時習慣了搽冷霜,所以一點兒不使我覺得奇怪……」他繼續嘮嘮叨叨,說他在皮箱裡帶著兩百支抽慣了的「馬利亞·曼齊尼」牌雪茄,因此清點行李將是一件極愜意的事。他還向表哥轉達了故鄉這個那個親友的問候。

  「難道這地方不燒暖氣嗎?」他突然叫起來,並且奔過去摸那些管子。

  「嗯,人家說我們凍一凍有好處,」約阿希姆回答,「直到8月份開始集中供暖,情形才會改變。」

  「8月份,8月份!」漢斯·卡斯托普大聲嚷嚷,「可是我卻凍得慌!我是說身上冷得不得了,面孔卻顯然在發燒——嗯,你摸摸,瞧我有多燙!」

  這個要人家摸自己臉的唐突要求與漢斯·卡斯托普的個性完全不符合,因此使他自己也感到很難堪。幸好約阿希姆並沒真照他的要求做,而只是說:

  「這不過是空氣的作用,一點兒也不要緊。貝倫斯自己也成天面孔發紫。有的人永遠不能適應。嗯,走吧,否則我們什麼都吃不上了。」

  在走廊上又見到那個護士,她好奇地睜大一雙近視眼朝著他們張望。可是在二樓,漢斯·卡斯托普卻突然像著了魔似的一下子站住了;那魔力來自不遠處的走廊轉角後面,他聽見從那兒傳來一種可怕的怪聲,雖然不怎麼響,卻非常令人噁心。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做了個鬼臉,睜大兩眼瞪著自己的表兄。顯然是有誰在咳嗽——是一個男人在咳嗽;但它與漢斯·卡斯托普曾經聽見過的任何咳嗽都毫無相似之處。是的,與它相比,他所熟悉的其他任何咳嗽都悅耳動聽,毋寧說是健康的生命力的表現——眼下的這種咳嗽卻完全缺少生趣,完全缺少愛,也不是有規律地一聲一聲發出的,而是有氣無力,含混沉濁,就像在攪動身體內的什麼爛糨糊,叫人聽著起雞皮疙瘩。

  「嗯,」約阿希姆說,「情況很糟糕。是個奧地利貴族,你知道,看上去儀表堂堂,簡直像個天生的馬術師。想不到眼下卻這德行,可是仍然四處走來走去。」

  兩人繼續往前走,漢斯·卡斯托普還是抓住馬術師的咳嗽一事大談不止。

  「你得想想,」他說,「我還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咳嗽,這樣個咳法,對我來說十分新鮮,自然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界上的咳法多得很,有乾咳和不緊不慢的咳,一般說來,不緊不慢的咳比狗吠那樣尖聲尖氣的咳還輕一點,好一點。記得我在年輕的時候——他說『我在年輕的時候』[14]——患過咽喉痛,咳的那個陣勢就像狼叫一樣;後來漸漸地咳得疏鬆了,他們便全都高興起來。可像這麼個咳法卻聞所未聞,至少對於我是如此——這壓根兒不是活人的咳嗽。它不是乾咳,但也不能稱作疏鬆的咳,疏鬆這個詞兒遠遠表現不出它的性質。是的,聽見它你仿佛就看見了那人身體裡的情況——在那裡邊已經一塌糊塗,一團爛醬……」

  「得了,」約阿希姆說,「我每天都能聽見,你不用給我描述。」

  可是漢斯·卡斯托普根本安靜不下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表哥相信,他聽見這樣的咳嗽確乎就像真的看到馬術師的內臟里去了,所以當他們倆走進餐廳時,他那雙因長途旅行而顯得疲倦的眼睛還閃著激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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