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納倍爾舅公家——關於漢斯·卡斯托普的品性德行
2024-10-10 23:18:30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改換住處和環境對漢斯·卡斯托普並無壞處。因為他搬到了迪納倍爾參議——他法定的監護人家中。在這裡他什麼也不會缺少:對於他個人眼前的成長肯定不缺少關心,同時還照顧著他目前尚一無所知的未來的利益。迪納倍爾參議是他亡母的叔叔,眼下負責管理卡斯托普家族的遺產。他變賣了不動產部分,已著手對經營進出口業務的卡斯托普父子公司的帳目進行清理,結果盈餘了大約四百萬馬克,這就是漢斯·卡斯托普可以得到的遺產。迪納倍爾參議將它們全部買成絕對保險的證券,而每到一個季度的頭上,他都從如期領取的利息中提出百分之二來給自己做佣金;這樣做並未損害他跟外侄孫的親情。
迪納倍爾的住宅坐落在哈維爾施德胡德路旁邊一座花園的深處,臨著一片容不得哪怕一絲雜草混在裡邊的大草坪以及公共玫瑰花圃,再往前就可以看見易北河。每天清晨,儘管擁有一輛漂亮的馬車,老參議仍步行去他在老城的商號,以便活動活動筋骨,因為他時不時地會發腦溢血。下午五點,他同樣徒步而歸,接著迪納倍爾家便開始十分講究地用午餐。老參議是個結實漢子,穿著上等英國呢料縫製的衣服,金絲眼鏡背後眨著一雙淡藍色的金魚眼,鼻頭像盛開的鮮花,水手式的鬍子已經灰白,左手粗短的小指頭上戴著一枚光燦燦的鑽石戒指。他的妻子早已過世。他有兩個兒子,即雅默斯和彼得。他們倆一個在海軍當差,很少待在家裡;另一個在父親的酒業中活動,是公司的既定繼承人。多年來,操持家務的是薩勒恩,一位家住阿爾托納的金匠的女兒;在她圓滾滾的手腕上,總是套著白色的漿得硬挺挺的縐邊。她堅持家中的早餐和晚餐必須豐富,必須配有冷食,配有大蝦和鮭魚、鰻魚、鵝胸脯以及番茄醬加烤牛排。每當迪納倍爾參議請客的時候,她都把用人們盯得很緊;也就是她,盡心竭力地充當小漢斯·卡斯托普的母親這個角色。
漢斯·卡斯托普就如此成長在惡劣的環境中,在海風和潮氣中,成長在——如果可以這樣講的話——黃色的橡膠雨衣里;整個來看,他感到心滿意足。一開始,他確實有點兒貧血。海德金特大夫說過,得讓他每天上午放學以後額外地多進一次早餐,飲上大大的一杯黑啤酒——一種誰都知道營養豐富的飲料,海德金特大夫還確信它能夠生血;不管怎麼說吧,黑啤酒確實以一種對他來說是可貴的方式起到了安神的作用,防止了漢斯·卡斯托普的一種怪毛病,即他經常會閉著嘴,魂不守舍地在那兒發呆,讓迪納倍爾舅舅譏笑他老「打盹兒」。除此之外他卻健康而正常,是位很不錯的網球手和划槳手,雖然他不大情願親自去操槳,更喜歡在夏日的傍晚走到烏倫霍爾斯特租船俱樂部的露台上,坐在那兒一邊聽音樂,一邊品美酒,一邊觀賞那些燈火明亮的船隻,以及在船隻間映著五色燈光的海面上來回遊弋的白色天鵝。他說起話來也是那樣從容、理智,雖然有一點空洞單調,還帶著方言的味道。是的,只要注意看看他那無瑕可尋的金黃色的頭髮,看看他那修剪得很好、但不知怎麼總讓人覺得是老古董的腦袋——這個腦袋以某種乾巴巴的漫不經心的方式,表現出一種不自覺的世代相傳的傲慢——那就誰都不會懷疑,這位漢斯·卡斯托普確係漢堡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純粹而地道的產品,在這兒,他是如魚得水。至於他本人,設若他也試著問一問自己的話,對此同樣不會有哪怕一瞬間的懷疑。
這種大海港城市的氣息,這種由世界貿易和富裕生活造成的濕乎乎的氛圍,曾是他的父輩維繫生命的空氣,漢斯·卡斯托普也心甘情願、理所當然和舒舒服服地呼吸著。他鼻腔中充塞著海水、原煤和瀝青散發出的蒸汽,充塞著堆積如山的殖民地產品咖啡和菸草的辛辣氣味,眼睛卻在觀察碼頭上那些巨型的蒸氣旋臂式起重機,看它們如何模仿著公象的沉靜、聰敏和強壯有力,把成噸重的貨物一袋袋、一包包、一箱箱、一桶桶和一捆捆地從靠港船隻的肚皮中拽出來,卸到火車的車皮和倉庫里去。他看見那些跟他自己一樣穿著黃色橡膠雨衣的商賈,中午一到,立刻蜂擁進交易所;在那兒,他知道氣氛緊張激烈,有的人一遇風吹草動就十萬火急地散發請柬,舉行大招待會,為了能延期償付自己的債務。他看見那擠擠挨挨的船塢——這兒也是他未來的主要利益所在——看見那停在船閘中的亞洲和非洲的遠洋貨輪高聳著龐然大物般的身軀,龍骨和螺旋槳裸露在外,由老樹一般粗大的撐子支著,像一頭頭到了陸地上便一籌莫展的大水怪,渾身上下爬滿了侏儒大軍,那是在擦洗、捶打、塗漆的工人們。他看見在霧氣包裹的天篷罩著的船台上,聳立著正在建造的船舶的骨架,手執設計圖和艙位分布圖的工程師們正在給造船工人髮指示。這一切,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從小就司空見慣,在他心中引起的只是種種故鄉的親切感和歸屬感。這樣的親切感和歸屬感,大致在如下的生活狀態中最為強烈,那就是在星期天上午,當漢斯·卡斯托普跟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或者跟齊姆遜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來到阿爾斯特湖畔的亭子中,就著一杯陳年波爾多酒吃一份夾著燻肉的熱熱的圓麵包當早點,吃完了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盡情地吸起他的雪茄來。因為只有這時候,他才是真正的他;他確實很喜歡過舒服的生活,是的,別看他文質彬彬,活像患著貧血病,卻是那樣潛心而執著地沉湎於生活的本能的享受,就像一個不肯放開母親乳房的嬰兒。
他用自己的雙肩舒適而不無尊嚴地托負著高度的文明,那種城市商業民主制度的統治階層遺傳給自己子孫的文明。他像一個乳嬰似的被洗得乾乾淨淨,然後讓那位深得他這個階層的青年信賴的裁縫將自己穿戴包裝起來。他收藏在英國式櫥櫃中的內衣不多,卻是精心裁製的,由薩勒恩照管得妥妥帖帖。當漢斯·卡斯托普還在外地念大學時,他總是定期將內衣送回來清洗和修補——因為他的信條是,出了漢堡,在整個德國便沒有人會熨衣服——而只要他那漂亮的彩色襯衫的花邊袖口起了一點點毛,他就會滿心感到不舒服。他那雙手雖然模樣不特別高貴,卻保養得很好,細皮嫩肉不說,還有一枚鉑金鍊戒和祖父遺傳給他的那枚印章戒指做裝飾;他的牙齒嫌軟了點,已有幾處缺損,但都一一用黃金鑲好了。
他站立和行走時肚子微微凸起,給人一種不十分精神的印象;可他在筵席上的舉止卻優雅極了。他筆直的上體彬彬有禮地轉向他的鄰座,和人家閒談——言語機智,略帶方音——他在切雞塊、鴨塊或者靈巧地操著專用餐具從蟹鉗中拔出那玫瑰紅的嫩肉來時,胳膊肘總是輕輕地貼著兩肋。他飯後第一需要的是一個噴了香水的洗手盆,第二需要的是一支未上稅的俄國香菸;這種煙他總能暗中從一條方便的渠道搞到。抽完它再抽名叫馬利亞·曼齊尼的雪茄,這是一種味道很好的不萊梅牌子——關於它將來還要談到——它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合在一起叫人簡直沒的說。為了使自己貯備的菸草不被暖氣熏壞,漢斯·卡斯托普把它們藏在地窖里,每天清晨他都得下地窖去,用盒子裝上他一天消耗的分量。而擺在他面前餐桌上的那塊充其量像個小圓球的黃油,他卻是勉勉強強吃下去的。
讀者看得出來,我們想把一切能使人對他產生良好印象的地方和盤托出,但又不誇大其詞,既不將他說得更好,也不將他說得更壞。漢斯·卡斯托普既非天才,也非傻瓜;如果說我們在評價他時避免用「平平庸庸」這個詞的話,那麼,並不是出於對他的智力水準抑或整個人品有什麼考慮,而是出於其他原因,特別是出於對他的命運的尊重;他這命運,我們總認為有著某種超出個人之外的意義。他的腦子足以滿足實科中學[18]的種種要求而無須過分使勁兒——須知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都絕對不肯這樣做。倒不是害怕吃苦,而是絕對看不到有任何必要,或者更加確切地說,沒有絕對的必要。也許正因如此,我們不願意稱他平平庸庸,要知道,他確實是以某種方式感覺到了缺少上面說的那種必要性。
人不僅過他作為個體生命的私生活,而且自覺不自覺地也生活在時代和同時代的人們中;要是他承認自己生存的一般非個人的基礎也屬必需,視它們為理所當然,那就怎麼也想不到要對它們進行批判,一似好樣的漢斯·卡斯托普的實際情況那樣,那麼很有可能,他就會隱約感到自己的品性受了它們的缺陷的影響。個人眼前會浮現著這樣那樣的目標、意圖、希望、前景,激勵著他去行動,去做更大的努力;但是,如果圍繞著他的非個人因素,也就是時代本身不管外力怎麼推動都從根本上缺少希望和前景,暗暗讓人感到是無望的、沒有前途的、一籌莫展的,如果對於那個自覺不自覺地提出來的問題,那個反正會以某種方式提出來的問題,即一切的努力和行動到底有沒有一個終極的、超個人的、絕對的意義?——要是對這個問題只能以空洞的沉默作為回答,那么正好在那些秉性比較誠實的人身上,這種情況幾乎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的效果,而且其影響將超越心靈、道德的界限,擴及個人的心理和生理上去。在時代對「為了什麼」這個問題做不出滿意回答的情況下,人卻能努力進取,超凡脫俗,那就得要麼具有孤高的秉性——這實不多見,還帶有英雄氣概,要麼生命力特別旺盛。漢斯·卡斯托普既非前一種人,也非後一種人,所以就確實平平庸庸,雖然是那種體面意義上的平平庸庸。
在上面我們不僅談了年輕人學生時代的心理情況,也談了後來他已經選定自己立身事業的那些年代。要問他上學的成績怎麼樣,他甚至還留過不止一次級。可整個說來,他靠自己的出身、良好的品性,最後還靠了他那很可觀卻缺少熱情的數學天賦,終於一級一級地升上去了。拿到了初中畢業證書,他又決定繼續念高中,實事求是地講,主要是想將一種已經習慣了的臨時和未定的狀態延長下去,以爭取更多的考慮時間,考慮決定他漢斯·卡斯托普到底將來想幹什麼,因為他確實長時間心中沒數,甚至到了高年級仍然不清楚。當事情後來終於決定了——說他終於做了決斷似乎言過其實——他大概還感到,事情本來也完全可以是另一個樣子。
不錯,他確實對船舶一直很感興趣。小時候,他曾用鉛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畫滿了小漁輪、運蔬菜的平底帆船和五桅大帆船;十五歲那年,他站在來賓席上觀看了雙螺旋槳的波茨坦「漢莎」號新式船在布洛姆與伏斯造船廠下水以後,曾用水彩將這艘軀體修長的船惟妙惟肖地畫到紙上,被迪納倍爾參議拿去掛在了自己的私人寫字間裡。畫上那洶湧的綠色玻璃般透明的大海處理得如此靈巧,如此喜人,有位熟人看了對迪納倍爾參議說,這是個天才,將來可望成為一位出色的海洋畫家。這個評論由老參議不動聲色地轉告了自己的被監護人,漢斯·卡斯托普聽罷只是快意地一笑,壓根兒沒考慮會去操那種緊張勞碌卻填不飽肚子的營生。
「你所有不多,」迪納倍爾舅公不時對他說,「我的錢將主要歸雅默斯和彼得,也就是說,將留在經營里,彼得只獲得他應得的那份息金。屬於你的財產管理得挺穩妥,將帶給你可靠的收入。可是要靠利息過日子,這年頭已不再輕鬆愉快,除非你有五倍於你現在的資產。你要是想在漢堡這個地方混出個人樣兒來,過你已經過慣的生活,那就得老老實實掙錢,這點你最好記住,孩子。」
漢斯·卡斯托普記住了舅公的話,開始尋找一種不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算過得去的職業。有那麼一天,他終於找到了——那是在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的老威爾姆斯的啟發下實現的,這老頭在周末的惠斯特牌桌上對迪納倍爾參議說,漢斯·卡斯托普這孩子應該學習造船,對,這是個好主意,將來要是進了他的公司,他願意對年輕人進行關照。職業一經選定,漢斯·卡斯托普就把它看得很高,發現它雖然複雜和吃力得要命,卻也真的挺不錯、挺重要、挺了不起,以他平和的天性而言,這無論如何遠遠勝過了他表兄弟齊姆遜所選擇的職業;他已故母親的異父姐姐的這個兒子執意要當軍官。再說呢,約阿希姆·齊姆遜肺部本來就不怎麼健康,可也許正因此他才喜歡上了野外的差事。在那兒很難有什麼真正動腦筋的活兒和讓人神經緊張的事情,也許他就該如此吧,漢斯·卡斯托普略帶輕蔑地下了結論。要知道,他本人雖說一幹活兒就累,卻對工作懷有極大的尊敬。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先前的一些提法,即我們曾推測說,時代對於個人生活的影響一直擴展到了他的生理機能。漢斯·卡斯托普怎能不尊敬工作呢?要是那樣可就悖乎自然了。一切情況都使工作在他眼裡無條件地值得尊敬,而且從根本上講,除了工作,就沒有什麼再值得尊敬的東西了。工作就是原則,人都將經受或者經受不了它的考驗,這就是時代的絕對意志;時代反正都得對自己做出回答。也就是說,漢斯·卡斯托普對工作的尊敬帶有宗教信仰的性質,並且不容懷疑,這他自己清楚。至於他愛不愛工作,卻是另一個問題;他無法愛工作,雖然他很尊重它;不愛的原因很簡單,工作使他受不了。繁重的工作令他神經緊張,使他很快精疲力竭。他坦白承認,他本來就更加喜歡自由自在、輕輕鬆鬆地打發光陰,不希望背著辛勞的沉重鉛塊;他更加喜歡那舒坦的時日,不願它被咬緊牙關去克服的重重障礙割裂得支離破碎。漢斯·卡斯托普這種對工作的矛盾態度,還需要做仔細的分析。設若在心靈深處,在那個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地方,他對作為絕對價值和自己會回報自己的原則的工作深信不疑,並且能從這種信念中獲得安寧,那麼,是不是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是無論他的身體或是精神——首先是精神,通過精神也影響身體——都會更高興、更持久地願意工作呢?如此一來又提出了他是否平庸或者超乎平庸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我們不想做三言兩語的回答。因為,我們並不自視為漢斯·卡斯托普的讚美者,而願意留下猜測的餘地:在他的生活中,對於他無憂無慮地享用馬利亞·曼齊尼雪茄的樂趣來說,工作乾脆就成了某種妨礙。
他沒有被召去服兵役。他打心眼兒里對當兵反感,有辦法免除掉兵役。也可能是在閒談中,從老參議迪納倍爾口裡,常來哈維爾施德胡德路走動的醫官埃伯爾丁博士聽說了,年輕的卡斯托普很擔心應徵入伍會妨礙他剛剛在外地開始的學業吧。
卡斯托普的腦瓜工作起來原本慢條斯理,加上到了外地仍舊保持著平心靜氣地進早餐、喝黑啤酒的習慣,現在卻開始塞進了解析幾何、微積分、機械學、投影原理以及圖解靜力學等;他還得計算負載和未負載的排水量、穩度、縱傾的轉移以及定傾中心,有時也覺得不是滋味兒。他繪的技術圖紙,那些肋線、吃水線和縱視圖等,雖既不像他畫的那艘行駛在大海上的「漢莎」號一般美,可是每當需要用視覺支撐想像,需要塗陰影,需要用歡快的原材料色調錶示橫斷面時,漢斯·卡斯托普比他的大多數同學都要能幹靈活。
假期里,卡斯托普回家來總是穿得乾乾淨淨,齊齊整整,帶著貴族氣的似醒非醒的年輕的臉上還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小鬍子,一看就是在發跡的途中;城裡那些主持公務同時對許多家庭和個人的情況了如指掌的先生——在一座實行自治的城市共和國里,大多數人都有此癖好——還有他的同鄉們,都以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心中暗暗問自己,這位年輕的卡斯托普有朝一日會在城裡扮演什麼角色呢?他有可資憑藉的傳統,姓氏古老而優越,將來有那麼一天,幾乎可以肯定,他這個人本身就將成為一種政治因素,不可等閒視之。將來他要麼進市議會,要麼進市政委員會,參加制定法律;他將擔任榮譽職務,分擔當局的重擔;他將躋身行政部門,也許負責財政或者市政建設;他的聲音將受到傾聽,得到重視。人們可能感到好奇,他,年輕的卡斯托普,有朝一日會加入哪個黨呢?外表常常會騙人;可他原本就完全像民主黨人心目中不該像的那個樣子,而且,他與他祖父的相像之處也一目了然。也許他會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一塊絆腳石,一個保守分子?這很可能,但相反的情況也同樣可能。因為他到底是位工程師,是位正在崛起的造船家,是個與世界航運和科技打交道的人。這樣,漢斯·卡斯托普就可能投奔激進黨,成為一個莽撞漢,成為一個古代建築和自然美景的粗鄙的破壞者,像猶太佬一般肆無忌憚,像美國佬一般目無尊長,不肯謹慎地創造符合自然的生活條件,而急於輕率地與珍貴的傳統決裂,把國家推入冒險的實驗之中——這些也可以想像。他的血統是否會使他相信,你們這些經常接受市政廳兩邊門崗敬禮的智者看一切問題確實高人一籌,或者他已註定了要支持市議會中的反對派?使他的鄉親們感到好奇的這樣一些問題,在他那金黃以至於微顯淡紅的眉毛底下的藍眼睛裡找不到答案;也許他自己也壓根兒不知如何回答,漢斯·卡斯托普還是一張未曾書寫的白紙。
當他踏上我們遇見他的旅途時,他正好二十三歲。其時他已在但澤綜合技術學院讀完了四個學期,接下來的四個學期他是在布倫瑞克和卡爾斯魯厄的技術大學度過的;前不久,他雖無輝煌的成績和樂隊的伴奏,卻也體面地離開了第一階段總考的考場,正準備去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當見習工程師,在船台上接受實際的訓練。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的道路突然發生了下面的轉折。
為了參加總考,他狠拼了一陣子,回到家來仍然無精打采,這與他的身份太不相稱。海德金特大夫見他一次就罵一次,要求他去換換空氣,而且得徹底地換。去諾德尼島或者浮爾島上的威克浴場,大夫說,這次已不能解決問題;要問他嘛,漢斯·卡斯托普在上船台之前就該進山里去住幾個星期。
這倒挺好,迪納倍爾參議對他的外侄孫和被監護人說,只不過今年夏天他倆得各奔東西,因為他,迪納倍爾參議,是八匹馬也拉不到山上去的。那地方不適合他,他需要適當的氣壓,否則就會發生意外。漢斯·卡斯托普嘛,請自個兒高高興興地進山去,並且順便看看約阿希姆·齊姆遜。
這樣建議理所當然。因為約阿希姆·齊姆遜真的病了——不像漢斯·卡斯托普,而是確實病得很厲害,甚至曾經發生過一次大的恐慌。老早老早,他就經常容易感冒發燒,有一天還咯血了,於是乎,慌慌張張地跑到了達沃斯山上;令他最最遺憾和苦悶的是,他正處在快實現自己心愿的節骨眼上。有好幾個學期,他不得不遵從家裡人的意見開始攻讀法律;但他終究還是抗拒不了內心的渴求,還是改弦易轍,報名去當候補軍官,而且也已被錄取了。可他眼下卻待在「山莊」國際療養院裡——主任醫師是宮廷顧問貝倫斯博士——正如他在明信片上一再寫的,真是無聊得要命。要是漢斯·卡斯托普在去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就職之前願為他略盡微力,那最好也上山來,在這兒陪一陪自己可憐的表哥——這對雙方都是再美不過的了。
時值盛夏,漢斯·卡斯托普下定了做這次旅行的決心。那已是7月里最後的日子。
他動身時打算在山上待三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