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底石療養院(1986)
2024-10-10 21:45:31
作者: (美)傑米·福特
在爐底石療養院寂靜而設施完備的過道中,亨利不敢讓自己跑起來。奔跑好像是在公然挑戰這家古雅精緻的療養院所擁有的那份氣定神閒。而且,他可能會撞到某個老太太和她的助步車。
老——一個多麼富有相對意味的詞。只要想到馬蒂即將結婚,他就會感覺自己老了。在埃塞爾過世的時候,他也感覺自己老了。然而,在這裡,他卻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可能會因為在過道里奔跑而受到批評。
亨利接到電話,得知謝爾登的健康狀況惡化,他連外套、錢包都沒顧得上拿,只是抓起鑰匙就衝出了家門。在開車過來的路上,他幾乎沒有減速,闖了兩個紅燈。以前他也接到過這樣的電話,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假警報,但這次他有了更多的認識。當死神就坐在那裡等候的時候,他認出了它。在聽過埃塞爾呼吸上的變化、意識狀態的轉變後,他明白了這一點。現在,在探訪他的朋友時,他知道,終點不遠了。
謝爾登好幾次突然生病,幾乎都是源於他大半生未得到治療的糖尿病。在他開始好好照顧自己之前,在他去正確的大夫那裡接受治療之前,他的身體已經出問題了。
「他怎麼樣了?」亨利在最近的一個護士台前停住腳步,指著謝爾登的房間問道,那裡,一個護士正推著一台透析機從房間裡出來。沒有用了,亨利想,他們正在搬走他身邊所有的東西。
護士台那個胖嘟嘟的紅頭髮女護士看上去和亨利的年紀差不多,她看看她的電腦屏幕,然後重新看著亨利:「快了。他的妻子剛才還在這裡——她現在去叫其他家人了。有意思。在多次的小中風之後,你把那些探望者都趕走,好讓他們得到休息,希望他們能夠儘快康復。但當時間到來、臨近的時候,除了家人和朋友,他們還需要什麼呢?時間到了,我想。」
亨利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真誠的關心。
他敲敲半掩的房門,溜了進去。他從鋪了地磚的地面上輕輕地走過,看著那一排通常是連在謝爾登身上的儀器——它們中大部分都已經拔掉,被推到了一個角落裡。
亨利在朋友身邊的一把轉椅上坐了下來。他的朋友被支撐起來躺在那裡,這樣他呼吸起來會更容易些。他的頭歪向一側,靠在一個枕頭上,面對著亨利,鼻子周圍垂著一根細細的透明管。氧氣的噝噝聲是房間裡唯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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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登的床邊放著一台CD播放器。亨利把音量調小,然後按下了播放鍵。弗洛伊德·斯坦迪福那流暢的博普爵士樂旋律充滿了這安靜的空蕩蕩的房間,就像沙漏里緩緩淌下的流沙。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著剩下的時間更少了。
亨利拍著朋友的胳膊,當心著連接到他手背上的點滴管。他注意到他手上有斑斑點點的結痂,這些結痂是他的治療狀況,還有最近剛移走的那些軟管和監視器留下的景象。
謝爾登睜開了眼睛,眼皮忽閃,下巴左右動著。他發現了亨利。亨利為朋友感到難過——但當他看到謝爾登床邊的那張壞唱片的時候,這種難過減輕了不少。
我經歷了太多次這樣的情況,亨利暗自想。先是陪著我的妻子那麼多年,現在是我的老朋友。太快了。這是一世的光陰,但對於每個人來說,這仍然太快了。埃塞爾的過世給了亨利太多的悲痛和難過,現在又輪到這裡了。
他看到了謝爾登眼中的困惑。他記得這種空洞的目光——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家……是回家的時候了。」謝爾登一遍又一遍靜靜地說著,聽起來幾乎是在哀求。
「這裡現在就是家。我想明妮會帶著你的其他家人回來這裡的。」
亨利認得謝爾登的第二任妻子明妮,好多年了,但他沒有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常去拜訪他們。
「亨利……修好它。」
「修好什麼?」亨利問,他的心裡對於曾經陪伴著埃塞爾走過最後那幾個艱難的星期,突然生出古怪的感激之情。那些經歷,讓現在這艱難的交流顯得似乎正常。接著,亨利看到了謝爾登在看什麼——那張碎成兩半的老式78轉黑膠唱片。「那張唱片。你希望我修好那張奧斯卡·霍爾登的唱片,是嗎?」
謝爾登閉上眼睛,陷入了沉睡。這種忽醒忽睡的狀態是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導致的。那樣沉重的、困難的呼吸。接著他又醒了,睜開了眼睛,神志重新清楚,好像醒過來迎接新的一天。
「亨利……」
「我在這兒……」
「你在這兒做什麼?今天是星期天嗎?」
「不是。」亨利看著他的老朋友,微笑著,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愉快,「不是,今天不是星期天。」
「太糟了。怎麼總在一星期的中間來看我。一定是我最後演出的時間了,嗯,亨利?」謝爾登稍稍咳嗽了一下,努力想讓他疼痛的肺部照常工作。
亨利看著他的老朋友,他還是那麼高,那麼威嚴,即便躺在那裡奄奄一息,也仍然如此。亨利看著床邊的滾輪床頭柜上那張壞掉的老唱片:「早些時候,你叫我修好它。我想你的意思是修好這張壞掉的老唱片,也許可以找個什麼地方將它復原……」
亨利看著謝爾登,他不太確定在這種狀態下,謝爾登是否還記得幾分鐘前他們倆的對話。
「我想,是時候修好它了,亨利。我說的不是那張老唱片。如果你能把那些碎片拼到一起,重新放出音樂,那麼,你應該那麼做。但我說的不是唱片,亨利。」
亨利看著那張奧斯卡·霍爾登的唱片——他過去曾多麼希望,它還留在那家古舊的旅館布滿塵灰的地下室里。
謝爾登探過身來,拉住亨利的手。亨利感覺那蒼老、枯瘦得只剩一層棕色皮膚的手指還是那麼有力。「我們都,」謝爾登停了一下,然後緩了口氣——「知道,你為什麼一直在找那張老唱片。一直都知道。」他的呼吸緩慢下來。「修好它。」謝爾登最後一次這樣說道,然後又睡著了,他的話消失在氧氣輕微的噝噝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