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1986)
2024-10-10 21:45:34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走進巴德爵士樂唱片店的時候,聞到了巴德最喜歡的香草味菸草的味道。這位店主正在抽菸,叼著一個舊菸斗,看著一份被咖啡弄髒的《西雅圖周報》。他放低報紙,朝亨利點了點頭,斜斜菸斗,那菸斗搖搖欲墜地掛在他的嘴角。和往常一樣,他看上去至少晚了三天沒刮鬍子。店裡播放的音樂中,一個女人唱著甜膩膩的老式情歌。海倫·休姆斯?20世紀30年代的?亨利不能確定。
亨利的胳膊底下夾著一個棕色的紙袋子,裡面是那張壞掉的奧斯卡·霍爾登唱片。多年來,亨利一直在巴德這個店裡搜尋著它。當然,對於從謝爾登的房間拿走它,他感到有點不妥,但老朋友已經睡著了,而且在他醒來的時候,他也已經越來越糊塗了。安靜的清醒已經讓位給了困惑和混亂的時刻。就好像他的老朋友亨利閒逛著想要修好壞掉的東西一樣。那張唱片?亨利他自己?不知道。
在這麼多年後,亨利仍渴望聽到碎掉的這兩半黑膠唱片裡刻的歌——也許,謝爾登也希望最後再聽上一遍。亨利完全不知道該怎樣修復古董唱片,但巴德永遠在那裡。如果說有人能給亨利指出正確的方向,那一定是巴德。
亨利走到櫃檯前,把袋子放到滿是裂紋的玻璃展柜上。展櫃裡擺放著的都是脆得不能觸碰的舊的活頁樂譜、黑膠唱片、蠟片。
巴德放下報紙:「你來還東西嗎,亨利?」
亨利只是微笑著,欣賞著店內音樂中那個女人的最後一節歌唱。他通常喜歡聽的是粗啞的男高音,但偶爾卻會聽正在播放的這種哀怨的、仿佛被白蘭地酒浸過的歌聲,聽上一整夜。
「亨利,你沒事吧?」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巴德壓實菸斗:「我怎麼感覺這跟主幹道上那家破產的老旅館有關係?」
亨利把手伸進袋子,拿出那張唱片。它仍裝在最初的封套里,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封套里唱片上貼的標籤清晰可見,一行黃色的、褪色的印刷字體,「奧斯卡·霍爾登與午夜藍調」。
亨利看到巴德一臉困惑地笑起來,這個老人原本眼皮下垂的眼睛睜大了,前額上深深的皺紋舒展開來,像一張灌滿了風的船帆。他抬頭看看亨利,然後又看看那張唱片,好像在說:「我可以碰它嗎?」
亨利點點頭。「請吧。它是真的。」
「你在那裡找到了這個,是嗎?你從沒放棄過尋找它,是嗎?」
從未放棄。我知道我終究會找到它的。「這麼些年來,它一直在那裡,等待著。」
亨利看著巴德把唱片拿到手中。裂開的兩半朝不同的方向垂下去,只有平展的標籤把它們連在一起。「噢,不——不不不。你不能這樣跟我開玩笑,你沒有吧,亨利?它是壞的,對嗎?」
亨利點點頭,聳聳肩表示他的歉意:「我在想,也許它需要你的幫忙。我想找到一個能進行某種修復工作的人。」
巴德的樣子好像是發現自己中了彩票,卻只能夠兌換虛擬貨幣。興奮,卻毫無用處。「如果它不是徹底碎成兩半,你還可以把它送到某個地方去,在那裡,他們可以用雷射錄出裡面的每個音符。不需要用傳統的唱針去讀它,即便是鑽石唱針。它再也經不起刮擦和碰撞了。他們可以把錄在上面的每一點音調都抓出來,為你存儲成數位化的格式。」巴德摸著他的前額。那些皺紋又回來了。「對這樣一張徹底斷裂的唱片,你什麼也做不了了,亨利。她一旦走了,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們不能把它粘起來或者……」
「亨利,她走了。它再也播不了了,再也發不出那樣的聲音了。我想,我熱愛拿著它的感覺,它屬於博物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一小片歷史,一定是這樣。尤其重要的是,要不是它,那些知道實情的人永遠都不能確定地知道,這張唱片是不是真正錄製過。」
巴德知道。在內心深處,亨利也知道。有些東西就是無法放回一處了。有些東西永遠修不好了。兩個碎片不再能組合成許多的東西。但是,至少他還擁有這些碎片。
亨利走回了家。可能有兩英里多的路,走過南國王街,繞過來,朝著燈塔山走,俯瞰著國際區。開車,或者坐車,都要容易許多,但他就是想走路。他的孩提時代在這附近留下了太多足跡,每走一步,他都在試圖回憶原來這裡是什麼樣子。他走過馬路,來到了南傑克遜街,看著那些過去是烏班吉夜總會、搖擺椅夜總會甚至黑麋鹿夜總會所在地的樓房。拿著那張唱片在身側,看著如今的西法斯特銀行和全西旅行公司毫無特色的店面,他努力回憶著他曾在腦海里一遍一遍演奏的那首歌。
都忘掉了。他只能想起一點點副歌,旋律已經全部忘了。但他忘不了她,忘不了惠子。他怎麼會告訴她,他願意等她一輩子。每年夏天,他都會想起她,但他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她,包括埃塞爾。當然更不可能告訴馬蒂了。他性急的兒子每年都那麼渴望去皮阿拉普集市,而亨利總是說不行,其實是有原因的,令人痛苦的一個原因。亨利幾乎沒和任何人分享過的一個原因,除了謝爾登,而這個老朋友也極少會提起它。現在,謝爾登也很快要走了。西雅圖一個小社區的另一個早期居民,可沒人還記得西雅圖曾有過那樣的一個小社區了。好像縈繞在一片空地上的幽靈,因為那裡的建築消失已久了。
亨利沿著骯髒的、到處是垃圾的街道走了長長的路,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他把外套掛起來,走到廚房去倒了一杯冰綠茶,然後來到他曾和埃塞爾共同居住的臥室。
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他的床上放著他最好的西裝。像多年前一樣地放在那裡。他那雙黑色的舊皮鞋擦得鋥亮,放在地板上,旁邊是他的一個舊行李箱。有一瞬間,亨利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五歲,回到了他和父母居住的那間古舊的廣東巷公寓裡,看著全套的旅行家當,不知要去往何方。一個遙遠的未來。
亨利翻開西服外套的前襟,夢幻般地看到胸口口袋裡放著一個票夾,這讓他困惑不解,甚至汗毛倒豎。坐到床邊,他把它拿了出來,打開來。裡面是去紐約市的一張往返機票。不是去廣州,而是去另一片遙遠的土地,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地方。
「我猜你已經找到了我的小禮物。」馬蒂站在門口,拿著父親的帽子,有著老氣橫秋的帽邊的那頂。
「大部分的子女都把年邁的父母送進療養院,你卻要把我送到這個國家的另一邊去。」亨利說。
「不僅如此,老爸,我要把你送回到過去的時間裡。」
亨利看著那套西服,想著他自己的父親。他只認識一個曾提到過紐約的人,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離開了,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你要把我送回戰爭年月嗎?」亨利問。
「我要送你回去,找回你錯失的。送你回去,找回你放手的。我為你感到驕傲,老爸,我感激你做的一切,特別是你對媽的照顧。你已經為我做了一切,現在輪到我為你做點什麼了。」
亨利看著那張票。
「我找到她了,老爸。我知道,你對媽一直都忠貞不貳,可你從未這樣對待自己。所以我為你做了。為你收拾好了行李。我要送你去機場,你要去紐約……」
「什麼時候?」亨利問。
「今晚。明天。隨時。你還有地方要去嗎?」
亨利拿出一塊已經鏽蝕的銀色懷表。它已經不准了,需要經常校正。他彈開它,重重地嘆了口氣,又啪的一聲合上。
上一次,當別人給他擺出一套西服、一雙皮鞋和一張去遠處的票的時候,亨利拒絕了離開。
這一次,亨利拒絕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