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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36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菲利普又開始上班了。他以為幾周內就會傳來的死訊卻遲遲沒有到來,幾周變成了幾個月。冬天漸漸過去了,公園裡的樹木開始抽芽吐葉。一種可怕的倦怠感向他襲來。時間在一點一點流逝,它的腳步如此沉重,他感覺自己的青春也日漸消逝,很快就會徹底離他而去,而他在這漫長的歲月里竟一事無成。他的工作似乎變得更加盲目,因為他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這裡。他設計服裝的技術越來越熟練,雖然沒什麼創造才能,但在把法國時裝改成適合英國市場的款式這方面,他漸漸培養出了一種機敏。有時候他對自己的設計還算滿意,可製作過程中總是被搞得一團糟。他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只要他的想法沒得到充分實施,他就會非常惱火。他現在必須謹言慎行。每次他提出什麼別出心裁的想法,桑普森先生都會一口回絕:他們的客人不想要任何出格的東西,服裝業是很受人尊敬的行業,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應該肆意而為。有一兩次他還對菲利普放了狠話,因為菲利普的觀點不總是跟他一致,他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太自以為是了。
「你最好當心點兒,年輕人,小心哪天就睡大街了。」
菲利普真想對準他鼻子揍一拳,但他還是忍住了。畢竟忍也忍不了多久了,很快就再也不用見到這些人了。有時候他在絕望中獰笑著咆哮:伯父的身體一定是鐵打的!他的體質怎麼這麼好啊!正常人得了他這種病早在一年前就死了。終於有一天他接到了牧師病危的消息,那段時間他一直在想別的事情,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了一跳。那時已經是七月了,再過兩周他就要去休假了。弗斯特太太突然來信,說醫生估計凱利先生活不了幾天了,他要是想見伯父最後一面就要立即趕回去。菲利普馬上就去找採購主任,說他想辭職。桑普森先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了解了他的情況後並沒有為難他。菲利普跟部門的同事一一道了別。他辭職的原因被同事們傳得很誇張,大家都以為他繼承了一大筆財產。霍吉斯太太跟他握手道別時眼淚汪汪的。
「我想我們以後很難再見到你了吧。」她說。
「我很高興終於可以離開林恩了。」他回答。
說來奇怪,他以為他一直很討厭這些人,沒想到現在真要走了,他竟然還有點捨不得他們。馬車駛離哈靈頓街的宿舍時,他也沒有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他已經把此刻的心情幻想過太多遍了,現在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就像只是去度幾天假一樣。
「我這性格真是太糟糕了,」他心想,「總是心心念念地盼著某件事發生,真的發生了又總是覺得失望。」
下午早些時候,他回到了布萊克斯特布爾。弗斯特太太在門口迎接他,她的表情告訴他伯父還沒死。
「他今天稍微好點兒了。」她說,「他的體質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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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菲利普帶到臥室,凱利先生躺在床上朝他淡淡一笑,帶著一絲又躲過一劫的得意和狡黠。
「我還以為我昨天要玩兒完了。」他的聲音聽上去精疲力竭,「他們都已經放棄我了,你也是的吧,弗斯特太太?」
「您真是鐵打的身體,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這條老狗還有口氣兒呢。」
弗斯特太太說牧師不能說太多話,這樣會累著他。她對他就像對小孩子一樣,帶著一種溫和的專制。老傢伙覺得他出乎所有人預料活了下來,有種孩子氣的得意。他馬上就意識到菲利普是回來給他送終的,結果白跑了一趟,心裡暗自好笑。只要心臟病不發作,他一兩周之內就會好起來。以前心臟病發作過好幾次,他每次都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每次都活了過來。人人都說他體質好,可誰都不知道他的體質到底能有多好。
「你只打算待一兩天嗎?」他問菲利普,假裝相信他是回來度假的。
「我是這樣打算的。」菲利普快活地回答。
「呼吸一下海邊的空氣對你有好處。」
不一會兒,維格蘭醫生到了。看過牧師後,他跟菲利普聊了一會兒。他擺出了凝重的態度。
「這次他怕是撐不過去了,菲利普。」他說,「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將是個巨大的損失。我已經認識他三十五年了。」
「他現在看起來挺好的呀。」菲利普說。
「我在靠藥物維持他的生命,但是撐不了多久的。前兩天那才叫可怕,有好幾次我都以為他死了。」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問菲利普:
「弗斯特太太有跟你說什麼嗎?」
「您這話什麼意思?」
「她們這些人很迷信的,弗斯特太太老覺得他有什麼心事,他只有把這些事放下了才能瞑目,可他又沒勇氣說出來。」
菲利普沒有答話,醫生繼續說:
「當然啦,這都是胡說八道。你伯父這輩子為人端正,盡職盡責,一直是我們堂區的好牧師,我敢肯定我們大家都會懷念他的。他沒什麼事情好自責的。我擔心下一任牧師還沒他一半好呢。」
接下來幾天凱利先生都沒什麼變化,不過他已經沒有了以前的好胃口,幾乎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神經炎折磨著他,維格蘭醫生現在會毫不猶豫地給他用止痛藥。藥物作用和不停顫抖的四肢逐漸耗盡了他的精力,但他的思維還是很清晰。菲利普和弗斯特太太輪流照顧他。這麼多個月來,弗斯特太太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早已經心力交瘁,為了讓她晚上能睡個整覺,菲利普堅持由他來守夜。他怕自己睡得太沉,漫漫長夜都坐在扶手椅里,就著燭光讀《一千零一夜》。這本書他小時候讀過,裡面的故事喚起了他的童年回憶。有時他只是靜靜地坐著,聆聽夜晚的靜謐。鴉片製劑的藥效一過,凱利先生就會煩躁不安,弄得菲利普忙個不停。
終於有一天清晨,樹上的小鳥正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菲利普聽到伯父叫他的名字,他走到床邊。凱利先生仰臥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沒有把目光移向他。菲利普看見他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便拿了塊毛巾幫他擦汗。
「是你嗎……菲利普?」老人問。
伯父的聲音大變,菲利普嚇了一跳。這聲音聽上去嘶啞低沉,只有驚恐萬分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聲音。
「是我,您需要什麼嗎?」
伯父沒有說話,那雙已經看不見了的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他的臉突然抽搐了一下。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說。
「哦,胡說!」菲利普大聲說,「您還能活好幾年呢。」
兩滴渾濁的眼淚從老人眼角滾落。菲利普的心被猛地擊中了。伯父這輩子對人對事從未表現出特別的感情,此刻的真情流露讓他不忍直視,因為這兩滴眼淚意味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
「去叫西蒙茲先生……」他說,「我想領聖餐。」
西蒙茲先生是堂區的副牧師。
「現在嗎?」菲利普問。
「快,不然來不及了。」
菲利普跑去叫醒弗斯特太太,這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弗斯特太太已經起來了。菲利普讓她叫園丁給西蒙茲先生捎個口信,說完又回到了伯父身邊。
「請了嗎?」
「請了。」
一陣沉默。菲利普在床邊坐下,時不時擦一下伯父汗涔涔的額頭。
「讓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人終於說道。
菲利普把手伸過去,伯父緊緊抓住他的手,就像抓住自己的命脈,這是他生命盡頭唯一的一點安慰。也許他這輩子從未真正愛過任何一個人,可是現在他本能地需要一個人。他的手濕濕的,冰冰涼,無力又絕望地抓著他不放。這個老人在跟對死亡的恐懼搏鬥。想到所有人都必須經歷這一關,菲利普不禁膽寒。多麼駭人啊!人們竟還能相信一個讓他們遭受如此酷刑的上帝。菲利普從來沒有喜歡過伯父,過去兩年來甚至天天盼著他咽氣,可是現在,他再也抑制不住滿心的憐憫之情。生而為人,而非冷血動物,竟要付出如此代價!
兩人沉默了許久,只有一次,凱利先生打破了沉默,他低聲問道:
「還沒來嗎?」
終於,弗斯特太太輕輕地進來,說西蒙茲先生到了。西蒙茲先生拿著一個包,裡面裝著他的法衣和帽兜。弗斯特太太把聖餐盤拿了進來。副牧師默默地跟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後以職業性的莊重走到病人跟前。菲利普和女管家離開了房間。
菲利普在花園裡踱步,早晨的花園清新明麗,到處是晶瑩的露珠。鳥兒在歡快地歌唱。天空藍盈盈的,飽含鹽分的空氣清甜而涼爽。一叢叢玫瑰花怒放著,樹木和草坪綠得鮮艷奪目。菲利普邊走邊想著臥室里正在進行的神秘儀式,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不一會兒,弗斯特太太出來說伯父想見他。副牧師正把東西放回黑包里。病人稍稍偏過頭,對著菲利普笑了笑。菲利普震驚了。伯父跟之前不一樣了,他身上發生了令人驚奇的變化,他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驚恐,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頰也舒展開來,整個人看上去幸福又安詳。
「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他說話的語氣也不一樣了,「上帝會在合適的時候召喚我,我已經準備好了把靈魂交到他手中。」
菲利普沒有說話,他看得出來伯父這話是發自內心的。這簡直是一個奇蹟,他已經吃下了救主耶穌的肉和血,得到了它們賜予的力量,他不再害怕走進茫茫黑夜,踏上那段不可避免的旅程。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已經坦然接受了這一事實。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可以見到我親愛的妻子了。」
菲利普驚呆了。他還記得伯父對伯母多麼冷酷自私,對她謙卑的深情是多麼麻木。副牧師深受感動,轉身離開了房間,弗斯特太太流著淚把他送到了門口。經過了這一番折騰,凱利先生已精疲力竭,漸漸打起了瞌睡。菲利普坐在床邊,等待著最後那一刻到來。上午的時間慢慢流逝,老人的鼻息變得很重。醫生來看過,說他快死了。他已經失去了意識,無力地咬著床單。不一會兒,他變得躁動不安,突然喊了起來。維格蘭醫生給他打了一針。
「現在打針也沒用了,他隨時有可能咽氣。」
醫生看了眼懷表,又看了看病人。菲利普見已經一點了。維格蘭醫生在想著他的午飯。
「您在這兒等著也沒什麼用。」菲利普說。
「是啊,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了。」醫生說。
醫生走後,弗斯特太太問菲利普能不能去找一下木匠(木匠也是村裡的殯儀員),讓他派個女人過來準備入殮。
「出去跑一趟透透氣,」她說,「這樣對你有好處。」
殯儀員住的地方有半英里遠。菲利普讓他派人去牧師公館時,他問:「可憐的老先生啥時候死的?」
菲利普一時語塞。他這才想到人還沒咽氣就叫人過去擦洗屍體未免有些冷血。他很納悶弗斯特太太為什麼叫他過來捎這個口信,人家還以為他迫不及待想讓老傢伙咽氣呢。這樣一想,他感覺殯儀員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了。殯儀員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菲利普有些惱火,心想跟你有什麼關係?
「牧師啥時候走的呢?」
菲利普差點想說剛死的,可是萬一老傢伙又拖了幾個鐘頭才咽氣,那可怎麼解釋?他的臉漲得通紅,只好尷尬地說了一句:
「呃……他還沒完全咽氣。」
殯儀員一臉困惑地看著他,菲利普趕緊解釋道:
「家裡只有弗斯特太太一個人,她希望有個人陪著,你明白吧?牧師這會兒可能已經死了。」
殯儀員點了點頭。
「哦,是的,我明白了。我馬上就派人過去。」
菲利普回到牧師公館,走到樓上的臥室。弗斯特太太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來。
「他跟你走的時候一樣。」她說。
說完,她去樓下弄了點東西吃。菲利普好奇地觀察著死亡降臨的過程。這個失去意識的生命無力地掙扎著,身上一點人味兒也沒有了。那張鬆弛的嘴巴偶爾會突然咕噥一聲。天空萬里無雲,烈日炙烤著大地,園子裡的樹木投下怡人涼爽的樹蔭。這是個美好的日子。一隻綠頭蒼蠅正嗡嗡地撞擊著窗玻璃。這時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咯咯聲,菲利普嚇了一跳,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老人的四肢猛地一抽搐,隨即就咽了氣。這台機器終於停止了運轉。那隻綠頭蒼蠅還在不停地撞擊著窗玻璃,嗡嗡嗡嗡地扇動著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