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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33
作者: (英)毛姆
那一年的聖誕節剛好是星期四,店裡要歇業四天。菲利普寫信問伯父,方不方便讓他回去過聖誕節。他收到了弗斯特太太的回信,說凱利先生身體不舒服,沒辦法親自動筆,不過他很想見見他的侄兒,如果他回去過節凱利先生會很高興的。弗斯特太太在公館門口迎接菲利普,跟他握手時,她說:
「少爺,老爺跟上次比已經大變樣了,您能裝作看不出來嗎?他對自己的情況很敏感。」
菲利普點了點頭,她這才把他領進了餐廳。
「老爺,菲利普少爺到了。」
這位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已是垂死之人了,只需看一眼他那凹陷的臉頰和乾癟的身體就知道了。他蜷縮在扶手椅里,腦袋怪異地往後仰著,肩膀上搭著條披肩。他現在離了拐杖就走不了路,吃飯時雙手抖個不停,勺子都差點伸不進嘴裡。
「他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看著伯父,心裡暗想。
「你覺得我看起來怎麼樣?」牧師問道,「跟上次比有什麼變化嗎?」
「我覺得您比夏天的時候更硬朗了。」
「那時候天氣太熱了,天氣一熱我就受不了。」
過去幾個月,凱利先生有好幾個星期都在臥室躺著,剩下的幾個星期都在樓下待著。他身旁有隻手搖鈴鐺,正說著話,他搖了搖鈴鐺,坐在隔壁房間隨時待命的弗斯特太太應聲過來了。他問弗斯特太太他是上個月幾號出的臥室。
「十一月七號,老爺。」
凱利先生看著菲利普,想看看他對這個回答做何反應。
「但我還是挺能吃的,是吧,弗斯特太太?」
「是的,老爺,您胃口好著呢。」
「可就是不見長肉啊。」
他現在除了自己的健康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唯一的信念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行,哪怕這種生活如此乏味,哪怕被無休止的疼痛折磨著,只有藉助嗎啡才睡得著覺。
「醫藥費簡直貴得嚇人啊。」說完他又搖了搖鈴鐺。「弗斯特太太,把藥費帳單給菲利普少爺看看。」
她耐心地從壁爐台上取下帳單遞給菲利普。
「這只是一個月的費用呢。你也在學醫,不知道你能不能弄到便宜點兒的藥。我想過從商店裡直接買,可這樣又要多出來一筆郵費。」
伯父顯然對他的近況毫不關心,甚至都懶得問一下他現在在幹嗎,不過他好像很高興有他在身邊。他問菲利普能待多久,菲利普說他星期二一早就要回去,他表示希望菲利普可以待久一點。他巨細無遺地跟他描述他的症狀,把醫生的診斷又說了一遍。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又抓起鈴鐺搖了搖,弗斯特太太進來時他說:
「哦,我就是想看一下你在不在。」
等她走了過後,他跟菲利普解釋說,如果不能確定弗斯特太太就在附近,他就會覺得心神不寧;要是出了什麼狀況,她很清楚該拿他怎麼辦。菲利普看得出來弗斯特太太很疲憊,她因為缺乏睡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暗示伯父,她操勞過度了。
「哦,胡說。」牧師回答,「她壯得跟頭牛一樣。」等弗斯特太太進來給他送藥的時候,他問她:
「弗斯特太太,菲利普少爺說你操勞過度了,是這樣的嗎?你喜歡照顧我吧?」
「哦,沒關係的,老爺。我想盡力把您照顧好。」
牧師吃了藥很快就睡著了。菲利普走進廚房,問弗斯特太太吃不吃得消。他看得出來她這幾個月都不得安寧。
「唉,少爺,我還能怎麼辦呢?」她回答,「可憐的老爺處處都依賴我,雖然他有時候是挺煩人的,可就是讓人忍不住喜歡他,是吧?我在這兒也幹了這麼多年了,要是他哪天走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菲利普看得出來她真心很喜歡這個老傢伙。她給他擦洗穿衣,端茶做飯,一晚上起來服侍他五六次。她就睡在老傢伙隔壁,老傢伙每次醒了都會搖鈴,一直搖到她進來為止。他隨時有可能咽氣,但也可能拖上好幾個月。弗斯特太太竟能以如此溫柔和耐心照顧一個陌生人,實在是難能可貴;可這世界上竟只有她一個人照料他,實在是可悲又可憐。
菲利普感覺伯父畢生宣揚的宗教觀念現在對他來說只剩形式上的意義。副牧師每個禮拜日都會過來為他做聖餐禮,他也經常讀《聖經》,但他顯然對死亡充滿恐懼。他相信死亡是通往永生之門,可他並不想進入那樣的永生。就算忍受無盡的病痛,就算永遠被困在椅子上,再也不能走進戶外,就算像個小孩子一樣處處依賴一個花錢雇來的女人,他也還是要死死地抓住這個熟悉的世界。
菲利普心裡有個問題沒問出口,因為他知道伯父只會給出一個約定俗成的答案。他想知道,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在這部機器快要散架的時候,這位牧師是否還相信靈魂不滅。也許在他的靈魂深處——這個想法不能付諸言語,否則就壓不住、躲不掉了——他已經深信世界上沒有上帝,此生之後是一片虛無。
節禮日[372]的晚上,菲利普跟伯父坐在餐廳里。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動身,趕在九點前回到店裡,所以打算現在就跟伯父道晚安。牧師正在打瞌睡,菲利普躺在窗邊的沙發上,任由手上的書滑落到膝蓋上,漫無目的地環顧著房間,一邊想這些家具能賣多少錢。他已經在房子裡轉過一圈,把這些從小就熟悉的東西全都打量了一遍。有幾件瓷器興許能賣個好價錢,他尋思著值不值得把它們帶到倫敦去賣;不過家具都是維多利亞風格的,材質是桃花心木的,既笨重又難看,拍賣會上賣不成錢;此外還有三四千本舊書,可是誰都知道舊書就跟廢紙一個價,頂多能賣個一百鎊。不知道伯父會留給他多少錢,他第一百次在心裡估算,如果要完成課程,拿到學位,並且負擔在醫院工作期間的生活費,最少需要多少錢。老傢伙睡得很不好,菲利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張皺巴巴的臉上沒有一點人味兒,就像某種怪獸的臉。他忍不住想,要結束這條毫無意義的生命是多麼容易——每天晚上弗斯特太太給他備止痛藥的時候他都會這樣想。止痛藥一共兩瓶,一種是按時服用的,一種是鴉片製劑,他只有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才吃。每天晚上弗斯特太太都會把止痛藥倒出來放在他床邊,他一般凌晨三四點吃下去。菲利普要做的事很簡單,只用把劑量加倍就可以了,當晚他就會咽氣,而且不會有任何人起疑,因為維格蘭醫生也說過他可能會在睡夢中死去。他可以走得沒有一點痛苦。他太需要這筆錢了,想著想著他不禁攥緊了拳頭。幾個月的苟延殘喘對這個老東西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對他來說卻意味著一切。他對現在這種生活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極限,一想到第二天早上就要回去上班,他就憎惡得渾身發抖。他著了魔似的想著這件事,心飛快地跳個不停,他努力想要把它從腦海中拋開,可怎麼也擺脫不掉。這件事多簡單啊,簡直輕而易舉。他對這個老東西沒有感情,從來都沒喜歡過他。他自私了一輩子,對深愛他的妻子自私,對這個被託付給他的孩子漠不關心;他並非生性殘忍,只是愚不可及又鐵石心腸,沉溺於那些微不足道的感官之樂。這件事太簡單了,簡直易如反掌。可他不敢下這個手,他怕自己會後悔。如果他為此後悔一輩子,就算拿到了錢也沒有意義。雖然他經常對自己說後悔是徒勞的,可是有幾件事總是時不時湧上心頭,攪得他不得安寧。他希望自己不要再為那些事良心不安了。
伯父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菲利普很高興,因為他看起來終於又有點人味兒了。他被自己剛才的念頭嚇了一大跳,他盤算的可是謀殺啊;他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想法,還是說他這人不太正常,道德敗壞。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他應該是下不了手的,可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就算他沒有下手,也只是因為怕自己良心不安。伯父說話了。
「你該不會在盼著我咽氣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覺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動著。
「天啊,當然沒有。」
「這才是好孩子。我希望你不要有這樣的想法。等我去世了,你會得到一小筆錢的,但你千萬不要盼著那一天,這樣對你沒什麼好處。」
他的聲音很低沉,語氣里有種莫名的焦慮。菲利普心頭一緊。他不禁納悶,老傢伙哪裡來的這樣的洞察力,竟能一眼看穿他心裡的邪念。
「我希望您再活個二十年呢。」他說。
「哦,這我就不指望了。不過我要是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也沒理由不能再活個三四年。」
說完他沉默了,菲利普一時也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老頭子像是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又說:
「每個人都有權利盡力活下去。」
菲利普想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對了,您再也沒收到過威爾金森小姐的消息了吧?」
「有,我今年還收到了一封她的信呢。她結婚了,你知道嗎?」
「真的嗎?」
「是的,她嫁給了一個鰥夫,兩口子應該過得還挺滋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