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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54:30
作者: (英)毛姆
秋去冬來。菲利普留了地址給伯父的女管家弗斯特太太,方便她跟他聯繫。不過他每周還是會去一次醫院,看看有沒有他的信。有天晚上,他看到一封信上寫著自己的名字,那筆跡是他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的。他的心往下一沉,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沒勇氣把信拿起來。這封信勾起了一連串令人憎恨的回憶。猶豫了半天他終於惱了,一把撕開了信封。
親愛的菲兒:
能不能儘快跟你見一面?就一兩分鐘。我現在遇到了可怕的麻煩,不知道該怎麼辦。不是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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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爾德麗德
菲茨羅伊廣場威廉街7號
他把信撕得粉碎,走到外面的街上,一把將它丟到了黑暗中。
「去死吧!」他嘟囔道。
一想到再見她這個人,他的心裡就湧起深深的厭惡。他才不在乎她痛不痛苦,她現在不管怎麼樣都是活該。想到這個女人他心裡就充滿了仇恨,曾經對她的愛戀更加激起他的憎惡。過去的種種回憶讓他噁心反胃。從泰晤士河的橋上走過時,他本能地把自己的思緒從她身上拉開。回到住處,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在想她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怕她生病了或是餓肚子,這樣的擔心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若不是走投無路,她是絕不會給他寫信的。他氣自己怎麼這麼軟弱,可他知道如果不去見她一面,他肯定會不得安寧。第二天早上,他寫了張明信片給她,在上班的路上寄了出去。他儘量讓信上的語氣顯得很生硬,只說很抱歉她遇到了困難,當晚七點會去她給的地址找她。
那是一棟破舊的出租房,坐落在一條骯髒的街上。一想到要見到這個女人,他心裡直犯噁心。他問開門人米爾德麗德在不在,滿心希望她已經不在這裡了。這裡看上去就是那種經常有人搬進搬出的地方。收到信時他也沒想起來看一下郵戳,也不知道信在信架上躺了多少天了。開門的女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沉默地帶著他穿過走廊,然後敲了敲背陰處的一扇房門。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要見你。」她喊道。
門開了一條縫,米爾德麗德小心翼翼地往外張望了一眼。
「哦,是你啊。」她說,「進來吧。」
菲利普走進房間,她把門關上了。這是一間很小的臥室,到處都亂七八糟的,她住過的每個地方都是這樣。地板上有一雙髒兮兮的鞋子,兩隻鞋甩得很開。抽屜柜上有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有幾綹假捲髮,桌上丟著件襯衫。菲利普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擱帽子。門背後的鉤子上掛著層層疊疊的裙子,他注意到裙子下擺都沾滿泥濘。
「坐下吧。」說完,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收到我的信,你應該很驚訝吧。」
「你嗓子很嘶啞,」菲利普回答,「是喉嚨痛嗎?」
「是的,有一段時間了。」
菲利普沒再說話,等著米爾德麗德說出找他見面的原因。屋裡的一切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她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種生活。他很想知道孩子怎麼樣了,壁爐台上有張孩子的照片,可屋裡沒有一點小孩住過的痕跡。米爾德麗德握著條手絹,一會兒又把它團成個小球,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菲利普看得出來她很緊張。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爐火,菲利普正好可以打量她,又不用跟她四目相對。她比上次走的時候瘦了很多,皮膚又黃又干,在顴骨上繃得更緊了。她把頭髮染成了亞麻色,這讓她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樣,也顯得更加俗氣了。
「老實說,收到你的信我感到很寬慰。」她終於說道,「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醫學院了。」
菲利普沒有說話。
「你現在應該拿到行醫資格了吧?」
「沒有。」
「為什麼?」
「我已經不在醫學院了,十八個月前就放棄了。」
「你還真是沒個定性,好像什麼都干不長。」
菲利普又沉默了。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冷冰冰的。
「我做了筆投機買賣,把一點兒積蓄全都賠光了,沒錢繼續學醫,現在只能儘量餬口。」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在店裡上班。」
「啊?」
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後馬上把目光移開了。菲利普感覺她臉紅了。她緊張兮兮地用手絹不停地擦拭著手心。
「你學過的東西應該還沒忘光吧?」她結結巴巴地問道。
「還沒忘光。」
「我找你就是為了這個。」她突然壓低聲音,用嘶啞的聲音小聲說道,「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毛病。」
「你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
「我不喜歡去醫院,那麼多『噱生』盯著我看,我怕他們會叫我住院。」
「哪兒不舒服?」他冷冷地問道。這是門診室常用的套話。
「我起了一身疹子,怎麼都好不了。」
菲利普心裡一陣驚恐,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讓我看看你的喉嚨。」
他把米爾德麗德拉到窗邊,就著昏暗的光線給她檢查了一下。他突然看見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死一般的恐懼,那神情實在讓人不忍心看。米爾德麗德顯然嚇壞了。她想讓菲利普打消她心裡的恐懼;她一臉哀求地看著他,不敢開口向他尋求安慰,可她所有緊繃的神經都在等著他安撫。可惜菲利普給不了她任何安慰。
「恐怕你確實病得很嚴重。」他說。
「你覺得是什麼病?」
菲利普說出那幾個字之後,她頓時面如死灰,連嘴唇都變成了蠟黃色。她絕望地哭了起來,剛開始只是無聲地流淚,接著便哽噎起來。
「真的很抱歉,」菲利普終於說,「但我不得不告訴你。」
「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菲利普只當沒聽見這句話。
「你有錢嗎?」他問。
「六七鎊吧。」
「你不能再過這種生活了,你知道嗎?你就不能去找一份工作嗎?恐怕我也幫不了你什麼,我現在一周的薪水才十二先令。」
「你說我現在這樣還能做什麼工作?」她不耐煩地嚷道。
「該死!你必須想辦法找份工作!」
菲利普嚴肅地告訴她,她現在的處境很危險,也會給別人造成危險,米爾德麗德陰沉著臉聽著。菲利普試著安慰她,告訴她要採取哪些措施,最後她終於慍怒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要照他說的去做。菲利普給她開了張方子,說他會拿去最近的一家藥房,並且叮囑她一定要嚴格按醫囑吃藥。說完這些,他起身準備走了。他伸出手對她說:
「別灰心,喉嚨很快會好的。」
正要出門的時候,米爾德麗德的臉突然痛苦得扭曲起來,她一把抓住菲利普的外套:
「哦,不要丟下我!」她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好害怕,求求你不要丟下我,菲兒!除了你我找不到別人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菲利普感受到了她靈魂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他在伯父的眼睛裡也看到過。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睛。這個女人曾兩次闖入他的生活,每次都讓他痛苦不堪。她沒有權利要求他什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內心深處有種莫名的疼痛,正是這種疼痛讓他在收到她的信之後心神不寧、夜不能寐,直到他聽從了她的召喚才平息。
「也許我永遠都沒辦法真正地放下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可他不知為何對她有種生理上的厭惡,只要待在她身邊就覺得不舒服。
「你想讓我做什麼?」他問。
「我們出去吃個飯吧,我買單。」
菲利普猶豫了。他覺得這個女人又在悄悄爬回他的生活里,而他以為她已經永久地滾出去了。米爾德麗德心急如焚地看著他,那樣子叫他噁心。
「我知道我對你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可是能不能不要在這時候丟下我一個人。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也算是報了仇了。如果你現在丟下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
「好吧,我無所謂。」菲利普說,「不過我們得找家便宜的館子,我現在沒錢可以浪費。」
米爾德麗德馬上坐下來穿鞋,然後換了條裙子,戴了頂帽子。兩人一直走到托特納姆法院路才找到了一家合適的餐館。菲利普已經不習慣這個點吃飯了,米爾德麗德喉嚨痛得無法吞咽,也吃不下什麼。他們只點了一點兒冷火腿肉,菲利普喝了杯啤酒。兩人面對面坐著,就像以前那樣,菲利普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他們都沒有話說,要不是菲利普逼自己開口,估計他們會一直這樣坐下去。餐館裡燈火通明,那些俗氣的鏡子無盡地重複著彼此的鏡像,她坐在這一片光亮中,看上去蒼老又憔悴。菲利普很想知道孩子的近況,可沒勇氣問她。最後她自己開口了:
「你知道嗎,孩子去年夏天死了。」
「啊!」他失聲叫道。
「你應該說你『很遺憾』。」
「不,我一點也不遺憾。」菲利普回答,「我很高興。」
米爾德麗德瞟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望向了一邊。
「你以前不是很稀罕她嗎?我一直都覺得好笑,你居然把別的男人的孩子當成寶。」
吃完飯他們去藥房取了藥。一回到那個破舊的房間菲利普就讓她吃了一副,然後兩人就在屋裡坐著,到了該回哈靈頓街的時候菲利普就走了。他已經快悶死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吃著菲利普開的藥,遵照他的囑咐,病情很快就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也因此對他的醫術有了極大的信心。隨著病情漸漸好轉,她沒以前那麼消沉了,說話也更加隨性。
「只要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沒事了。」她說,「我現在嘗到了苦頭,準備吸取教訓了。本小姐再也不過這种放盪的生活了。」
菲利普每次見她都會問她找到工作了沒有。她每次都說不用擔心,只要她想找,隨時都能找到,她做了幾手準備,眼下還是先休息一兩周比較好。菲利普無法反駁,可是兩個星期過去了,她還是沒有找工作的意思,他催得更緊了。米爾德麗德就笑話他——她現在樂呵多了——說他是個杞人憂天的傢伙。她滔滔不絕地跟他講了很多面試的經歷,說她打算找一家小飯館上班,已經見了哪些女經理,她們問了些什麼,她又是怎麼回答的。現在什麼都還沒定下來,不過下周一肯定會有結果的,總之沒必要著急,不然接了個不合適的工作豈不是很糟糕?
「你聽聽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菲利普不耐煩地說,「你現在找到什麼就得做什麼。我是幫不了你的,你那點錢也撐不了一輩子。」
「至少我現在還沒用完呢。」
菲利普眼神凌厲地看著她。從他第一次過來到現在已經三個星期了,剛來的時候她就只有不到七鎊的錢。他頓時起了疑心。他想起了她說過的一些話,再把各種線索一拼湊,他開始懷疑她根本就沒有找工作。她說不定一直都在騙他,她那點錢怎麼可能撐這麼久?
「這裡一個月房租多少?」
「哦,那個房東太太人可好了,不像有些人那樣,她說可以等我方便的時候再付。」
菲利普沉默了。他所懷疑的事情太可怕了,他不敢貿然問出口,再說就算問了也沒用,她肯定會矢口否認的。他要想知道答案就必須自己去弄清楚。他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八點鐘離開這裡,時間一到就會動身。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馬上回哈靈頓街,而是守在菲茨羅伊廣場的一個角落裡,從這裡能看見每一個從威廉街過來的人。他感覺等了好久,心想自己是不是搞錯了,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七號樓的門突然開了,米爾德麗德出來了。他馬上躲進黑暗裡,看著她朝他這邊走過來。她戴著一頂有很多羽毛的帽子,這頂帽子他在她屋裡見過,她身上那條裙子他也見過,作為上街穿的衣服未免太扎眼了,而且也不適合現在的天氣。菲利普慢慢地跟在她後面,一路跟到了托特納姆法院路,她在這裡慢下了腳步,走到牛津街街角的時候她停下了,她四下看了看,然後穿過馬路走到了一家歌舞劇院。菲利普走上前去,碰了碰她的肩膀。他看見她臉頰上抹了腮紅,嘴唇上塗了口紅。
「你去哪兒,米爾德麗德?」
米爾德麗德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跳,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每次撒謊穿幫的時候都會這樣。接著她的眼睛裡閃現出怒火,菲利普早就熟悉了這種憤怒,她每次都會破口大罵來為自己辯護。但是這次,她把到了嘴邊的髒話咽了下去。
「哦,我只是想去看場演出。每天晚上一個人坐在屋裡,我都快悶死了。」
菲利普不想再看她演下去了。
「你不能這樣做!我的老天爺啊!我跟你說過幾百次了這樣很危險。你不能再幹這種事情了,必須馬上停止!」
「你給我住嘴!」她吼道,「不這樣你讓我怎麼過活?」
菲利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趕緊回去吧!讓我帶你回家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這是犯罪啊!」
「我才不在乎!讓他們全都染上吧。男人一個個辜負了我,我憑什麼關心他們死活。」
她一把把菲利普推開,走到前面的售票處,把買票的錢往窗口一放。
菲利普口袋裡只有三便士,沒辦法跟著她走進去。他轉過身,拖著緩慢的步子走在牛津街上。
「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他對自己說。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菲利普再也沒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