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2024-10-10 20:54:26
作者: (英)毛姆
冬天過去了。菲利普時不時會去醫院看看有沒有他的信。他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溜進去,因為那時候不太可能碰到熟人。復活節時,他收到了一封伯父的信。他有些詫異,因為牧師這輩子給他寫的信加起來都不超過半打,而且說的都是些公事。
親愛的菲利普:
不知你最近是否想回來度假?如果你想回來的話,我很樂意跟你見見面。這個冬天我的支氣管炎又犯了,有段時間病得很重,維格蘭醫生都以為我撐不過去了。還好我體格硬朗,奇蹟般地康復了,真是感謝上帝。
你慈愛的伯伯
威廉·凱利
菲利普讀著信氣得渾身發抖。伯父居然問都不問一句他是怎麼過活的。他就算餓死了,這個老頭子也不會當回事的。可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在路燈下停住腳步,又把信掏出來讀了一遍。他發現伯父的字跡不如以前工整有力,字寫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的。也許那場病對他的打擊很大,只是他不肯承認罷了。他試圖通過這樣一封正式的短箋來表達心裡的渴望:他想見見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菲利普給他回了封信,說他七月會下布萊克斯特布爾待兩個星期。伯父的邀請來得正是時候,因為公司有兩個星期的年假,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個短暫的假期。阿瑟尼一家九月要去摘啤酒花,可他那時候抽不開身,因為整個月都要準備秋裝設計。林恩公司規定不管願不願意,每個員工都必須休假兩周;如果休假期間沒地方可去,可以繼續住在宿舍里,但是公司不提供伙食。有些店員在倫敦附近沒什麼朋友,假期對他們來說不太好對付,因為要從本就微薄的薪水裡擠出錢解決三餐,一天到晚閒著沒事幹,又沒有錢去找樂子。自從上次跟米爾德麗德去完布萊頓回來,他已經兩年沒出過倫敦了。他渴望呼吸新鮮的空氣,感受大海的靜謐。整個五月和六月他都熱切地盼望著,等到終於可以離開的時候,他反倒打不起精神來了。
本書首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離開倫敦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手上的兩張設計稿交給主任,順便討論了一下稿子,桑普森先生突然問他:
「你一周薪水多少?」
「六先令。」
「我覺得不夠。等你回來了,我讓他們給你漲到十二先令。」
「太感謝您了。」菲利普笑著說,「我最近正急需幾件新衣服呢。」
「你要是好好幹下去,不像有些人那樣成天跟姑娘們打情罵俏,我會好好關照你的,凱利。記住,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不過你很有前途,確實很有前途。等你能力到了,我會給你一周一鎊的薪水。」
菲利普心想這要等多久。兩年後?
見到伯父他吃了一驚。上次見面他還挺胖的,腰板挺得筆直,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一張圓臉充滿肉慾。可是現在他竟莫名其妙地垮掉了,皮膚蠟黃,眼袋鼓鼓的,身子佝僂著,看上去老態龍鍾。他生病期間沒刮鬍子,長了一臉的絡腮鬍,走起路來也非常緩慢。
「我今天狀態不太好。」菲利普剛進餐廳坐下他就說,「這天氣熱得我實在受不了。」
菲利普問了一下堂區的近況,然後一邊看著他,一邊尋思他還能活多久。只要一個酷暑就能結果了他。菲利普看見他的手瘦得像雞爪,而且不停地顫抖著。這對他來說是個重大發現。如果伯父這個夏天死了,他就能在冬季學期開學的時候回到醫學院了。想到以後再也不用去那家店上班了,他就高興得心怦怦直跳。吃午飯的時候,牧師彎腰駝背地坐在椅子上,從他妻子死後就一直跟著他的女管家問他:
「老爺,要讓菲利普少爺切肉嗎?」
老頭兒為了證明自己並不虛弱,正準備動手切肉,聽了她的建議好像有點高興,馬上就放下了刀叉。
「您胃口真好。」菲利普說。
「哦,可不是嘛。我胃口一直都很好。不過比起你上次在這兒的時候還是瘦了些。瘦點兒好啊,我不喜歡太胖。維格蘭醫生也覺得我瘦了反倒更好。」
吃完午餐,女管家給他拿了些藥來。
「把處方給菲利普少爺看看。」他說,「他也是個醫生呢,我想讓他確定這個藥方沒什麼問題。我跟維格蘭醫生說,你現在也在學醫,他收費該便宜點了。你都不知道我付他那筆醫藥費有多嚇人。生病那兩個月他每天都過來,來一次收費五先令。你算算,這是多大一筆錢。他現在每周還會過來兩次。我打算跟他說以後沒必要來了,我需要的時候再請他過來。」
菲利普看處方時,牧師一臉急切地看著他。上面開的都是鎮痛劑,一共有兩種。其中一種牧師說他只有在神經炎發作,難受得不行時才吃。
「我吃藥很小心的。」他說,「我可不想染上鴉片癮。」
他隻字未提侄兒遇到的困難,一個勁兒地說自己經濟負擔有多重。他說他看醫生花了多少多少錢,拿藥花的錢比這更多,說他生病那段時間,臥室里每天都得點爐子,說他禮拜天早上晚上都得雇一輛馬車去教堂。菲利普感覺他說這麼多,無非是怕他借錢。他越聽越氣,差點就跟他說,放心,自己是不會找他借錢的。但他還是忍住了沒說。他感覺生活的所有樂趣都已經離這個老頭子而去了,他現在只關心兩件事,一是滿足口腹之慾,二是當守財奴。這樣的晚年真是可怕。
下午,維格蘭醫生來了。檢查完後,菲利普送他走到花園門口。
「您覺得他情況怎麼樣?」菲利普問道。
維格蘭醫生是個寧可無功也不肯有過的人,只要還管得住自己那張嘴,他從來不會妄下結論。他在村里行醫有三十五年了,一向以謹慎著稱。他的很多病人都覺得醫生還是謹慎點兒好,免得聰明過頭誤人性命。村裡有個新來的醫生——其實他已經在這裡定居十年了,但大家還是把他當外人看——據說他這人就很聰明,但是村裡的上等人家都不找他看病,因為沒有人真正了解他。
「哦,他現在的情況還可以。」維格蘭醫生這樣回了他一句。
「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嗎?」
「呃,菲利普,你伯父已經不年輕了。」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這句話暗含的意思是這位牧師也還不老。
「他好像覺得自己心臟有問題。」
「我對他的心臟也不太滿意。」醫生冒險說了句重話,「我覺得他應該小心再小心。」
菲利普有個問題到了嘴邊卻一直問不出口,他想知道他到底還能活多久。他怕嚇到維格蘭醫生。這種事情必須措辭委婉才顯得體。於是他先問了另一個問題,心裡正琢磨著該怎麼發問,他突然想到維格蘭醫生肯定早就習慣了病人家屬急切地問他這種問題,他肯定能透過他們關切的神情看出他們的心意。菲利普為自己的虛偽淡淡一笑,垂下眼睛問道:「我想他沒有生命危險吧?」
維格蘭醫生最討厭這種問題。你說病人活不了一個月吧,病人全家都做好了喪親的準備,結果一個月過後病人沒死,家屬就會心懷怨恨地去找護理員,怪他讓自己過早地遭受了折磨;你說病人還能活一年吧,結果一周之內他就死了,病人全家都會罵你業務不精。早知道病人死期這麼近了,他們一定會對他傾注所有的關愛啊。維格蘭醫生做出了搓手的動作。
「只要他……維持現狀的話,我覺得沒什麼大的風險。」他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可是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忘了他已經不再年輕了,身上的零件也不中用了。要是能熬過這麼熱的夏天,我覺得他也沒理由不能舒舒服服地活到冬天,如果他這個冬天也沒什麼大礙的話,我覺得也沒理由出什麼問題。」
送走維格蘭醫生,菲利普回到了伯父坐著的餐廳。老頭兒戴著一頂緊貼頭皮的無檐便帽,肩上披著一條鉤針披肩,看上去怪模怪樣,難看極了。他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地板,菲利普一進來,他就抬起頭看著他的臉。菲利普看出來伯父一直在焦急地等著他回來。
「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菲利普頓時明白了老頭子非常怕死。他覺得有點羞恥,不自覺地望向別處。人性中的軟弱總是讓他覺得難堪。
「他說他覺得您已經好多了。」菲利普說。
伯父眼裡頓時閃現出喜悅的光芒。
「看來我的體質確實好得不得了啊。」說完,他又有些懷疑地問了一句,「他還說了些什麼?」
菲利普微微一笑。
「他說如果你好好照顧自己的話,沒理由活不到一百歲。」
「一百歲我就不指望了,不過我覺得我沒理由活不到八十歲,我母親活了八十四歲呢。」
牧師坐著的椅子邊有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本《聖經》和一大本厚厚的《公禱書》。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把書里的禱詞念給家裡人聽。他伸出一隻哆哆嗦嗦的手,拿起那本《聖經》。
「《聖經》里這些老祖宗可真長命哪,是吧?」說著,他輕輕怪笑了幾聲,菲利普從那笑聲中讀出了一種怯生生的懇求。
老傢伙怕死,卻又對他信奉的宗教教義深信不疑。他毫不懷疑靈魂的永生不死,覺得他已根據自己職責的要求行事為人,死後很有可能會上天堂。在他漫長的牧師生涯中,有多少垂死之人在他這裡得到了宗教的慰藉!也許他就像有些醫生,治得好別人卻治不好自己。他苟延殘喘,貪戀人間,菲利普感到困惑又震驚。他好奇這個老傢伙潛意識裡到底有什麼無名的恐懼。他想鑽進他的靈魂一探究竟,親眼看看他對未知世界的惶恐不安。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菲利普回到了倫敦。整個炎熱的八月他都穿著襯衫,坐在服裝部的屏風後面畫設計稿。店員們一批接一批出去度假了。晚上他一般會去海德公園聽樂隊演奏。他現在慢慢習慣了這份工作,覺得沒以前那麼累了,長期停滯的思維也開始運轉起來,想要尋求新的刺激。他現在一門心思盼著伯父咽氣。他反反覆覆做著同一個夢:某天清晨,一封電報送到他手上,上面寫著牧師已溘然長逝,自由終於近在咫尺!可是醒來卻發現這只是個夢而已,他萬分沮喪,怒火中燒。不過既然這件事隨時有可能發生,他開始忙著為將來制訂詳細的計劃。他飛快地跳過了獲得行醫資格前必須熬過的那一年,花了很多時間計劃他心心念念的西班牙之旅。他從公共圖書館借了很多關於西班牙的書來讀,看多了書上的圖片,他已經對每座城市的樣子都瞭然於心。他在科爾多瓦那條橫跨瓜達爾基維爾河的大橋上徘徊,在托萊多曲曲折折的街道上穿行,他坐在西班牙式的教堂里,從格列柯這位神秘畫家的作品中參悟了人生的奧秘。阿瑟尼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星期天下午,他們一起設計詳盡的旅遊線路,保證他不會錯過那些重要的地方。菲利普為了安撫自己急躁的心情,開始自學西班牙語。他每天晚上都會坐在哈靈頓街那間空無一人的起居室里,花一個小時做西班牙語的練習題,並對照著手邊的英文譯本,破譯《堂吉訶德》的華麗辭章。阿瑟尼每周給他上一次課,他學會了幾個能在旅行時派上用場的句子。阿瑟尼太太忍不住笑話他們。
「你們倆學什麼西班牙語呀,」她說,「幹嗎不找點有用的事做?」
不過薩利——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聖誕節就要把頭髮束起來了——有時會一臉嚴肅地站在一邊,聽她父親和菲利普用一種她不理解的語言交談。她覺得她父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也只肯借用父親的讚賞來表達她對菲利普的看法。
「父親對你們菲利普叔叔評價很高呢。」她對弟弟妹妹們說。
最大的男孩索普已經到了可以當海軍的年齡。阿瑟尼說他穿著軍裝回來度假時肯定很帥氣,說完洋洋灑灑地描述了一番,逗得家裡人樂不可支。薩利一滿十七歲就要去裁縫鋪當學徒。阿瑟尼用了一連串比喻,說鳥兒們翅膀硬了,要從母巢飛走了,然後又眼泛淚光地說,這個巢永遠都在,任何時候想回來都可以回來,家裡永遠有他們一張床、一頓飯,不管他們遇到了什麼麻煩,父親永遠會對他們敞開心扉。
「你可真會說話,阿瑟尼。」他妻子說,「他們只要老老實實過日子,能遇到什麼麻煩?反正我是這樣想的,踏踏實實幹活兒,不怕苦不怕累,就永遠不會沒飯吃。我跟你說,就算最小的孩子也離開這個家了,我也不會覺得難過。」
阿瑟尼太太因為頻繁生育、家務操勞以及長期焦慮,身體上的問題已經開始顯現了。有時候晚上幹著活兒,她的背疼得實在受不了,只好坐下來休息一下。對她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有個女僕幫她干那些粗活兒,這樣她就不用每天早上七點前就從床上爬起來了。阿瑟尼揮了揮那隻漂亮白皙的手,說道:
「啊,我的貝蒂,國家應該給我們倆頒發獎章,我們拉扯了九個孩子呢,而且個個都健健康康的。男孩子將來保家衛國,效忠國王;女孩子將來縫衣做飯,養育後代。」男孩和女孩的命運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阿瑟尼為了安慰薩利,又賣弄文采地說了一句:「只是站著恭候的,也同樣有價值[371]。」
阿瑟尼狂熱相信的那些互相矛盾的理念中,最近又加入了社會主義的觀點。他說:
「貝蒂,要是在社會主義國家,我們倆能得到一大筆養老金呢。」
「哦,得了,別跟我扯那些社會主義者,我最煩這些人了。」她嚷道,「一群遊手好閒的懶骨頭占用勞動人民的便宜。我的格言是別來煩我,我不想任何人干涉我。生活就像做苦工,我會盡力而為。只管埋頭苦幹,自求多福。」
「你居然說生活是『做苦工』?」阿瑟尼驚呼,「什麼話!我們是有過起起落落,我們是有過掙扎,我們是一直很窮,可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只要看看我這些孩子就知道。讓我過一百次這種日子我也願意。」
「你只管胡說八道吧,阿瑟尼。」她看著丈夫說道。她的語氣並不憤怒,而是冷靜中帶著輕蔑。「你享受的是養孩子的樂趣,我吃的是生養孩子的苦頭。我不是說我不喜歡他們,這麼多孩子都在這兒呢,但是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寧願一輩子單身。為什麼?因為那樣的話,我現在已經有一家自己的小店了,銀行里還有四五百鎊的存款,還有個女僕幫我干那些粗活兒。啊,說什麼我都不肯再過一遍這樣的日子。」
菲利普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禁想到,對於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來說,生活就是無休無止的奔波勞碌,既不美好,也不醜陋,只需要默默接受,就像接受四季變換。他突然感到憤怒,因為一切都看似徒勞。他無法接受人生毫無意義,然而他的一切所思所想和所見,都讓他更加堅定了這一信念。雖然他感到憤怒,但這種憤怒中包含著喜悅,因為生活既然沒有意義,它也就沒那麼可怕了。他莫名地有了直面人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