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靜竹為晳子褻瀆了他們聖潔的愛情傷心
2024-10-10 20:29:26
作者: 唐浩明
這一天,靜竹對亦竹說:「今年老琴師過八十大壽時不在北京,不知現在回來沒有,你抽空到丹花那裡去一下。若回來了,就約幾個先前的姐妹一起去給老人家補個壽。老人家這一生也怪可憐的。」
十多年前,正是跟著這個老琴師去江亭玩,才邂逅晳子,結下這段緣分。老琴師後來也親自教亦竹月琴琵琶,亦竹也感謝他。十年前,老琴師離開了八大胡同,在西直門外一所鄉間茅舍住下,靠過去的微薄積蓄生活,日子過得清苦。間或也有幾個舊日弟子去看看他,老人見到她們很高興。
每年過生日那天,亦竹便會約了丹花等人一道去給他做壽。只要身體略好點兒,靜竹也跟她們一起去。這一天,老琴師總要捧出那把跟隨他幾十年的磨得亮光光的琵琶來彈著,她們便倚聲唱曲,盡揀些歡快的曲子唱。吃過壽麵後一起圍著桌子說話,盡挑些當年橫塘院裡的喜樂故事講。老琴師和她們都是苦命人,苦命人難得的是歡樂。平時不見面,好容易壽慶日子重相聚,還能再把苦水倒出來嗎?哪怕是明日的痛苦會緊接著昨日的痛苦,今日也要讓它隔斷一天!
丹花在二十七歲那年也從良了,嫁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從山東逃荒來到京師的補鍋匠。補鍋匠人倒不壞,就是脾氣差,又愛喝酒。只要這天多賺了兩個錢,便會喝得爛醉,醉迷中便會訴說他心中最苦惱的事:丹花嫁給他幾年了,居然一男半女都不給他生下。說得氣極時便要打丹花。丹花不能告訴他自己的過去,只有哭,哭得傷心的時候會暈倒過去。待到補鍋匠酒醒了,又去勸丹花不要哭了。兩個落難人便這樣時醉時醒、時哭時笑地湊合著過日子。
「亦竹,恭喜你了,你家晳子做了大官,聽說又要討小了。」丹花熱情地接待昔日的小妹妹,說了些閒話後,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
「你聽哪個說晳子又要討小了?」亦竹大為吃驚地問。
「怎麼,你們還不知道?」丹花見亦竹這副神態,知道楊度是瞞著她們的,心裡不禁後悔起來:不該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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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姐姐,你告訴我,晳子又跟誰相好了?」亦竹央求著。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晳子跟雲吉班裡現在掛頭號牌的富金姑娘打得火熱,也不知是真是假。」丹花說得吞吞吐吐的。
亦竹心情非常痛苦,她已無心再跟丹花談為老琴師補壽的事了,匆匆趕回家,把這事告訴靜竹,靜竹也大感意外。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想晳子不是那號人,也可能是別人瞎說的,你明天自己到雲吉班去問問。」
第二天,亦竹急急忙忙趕到陝西巷。她離開這塊地方已有十來年了,班子裡的人都不認得她了。她隨便問了一個看門的老婆子。剛提起楊度的名字來,那老婆子就大談起楊老爺是如何大方慷慨,用三萬銀洋買了一幅字帖送給富金姑娘的故事來。老婆子說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卻不料一字字一句句像無數根鋼針般刺著亦竹的心。
這一夜,靜竹、亦竹瞞著黃氏夫人和老太太,抱頭痛哭了半夜,又各自瞪起眼睛失神了半夜。亦竹為丈夫拋棄家庭另求新歡而痛苦,靜竹則為晳子褻瀆了他們之間聖潔的愛情而傷心。失眠的時候,靜竹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想起了十七年前他們的江亭初識、潭柘寺定情。她想起接下來的五年暌違,她雖然時常想念那個湖湘才子,卻又不敢相信他是真心地愛著自己。不料五年後心上人再次出現在北京,他的痴情,他的純真,熔化了姑娘那顆本來滾燙卻被世俗冷卻了的芳心。一個淪落風塵的美麗女子,金錢和地位對她來說都不是貴重的東西,她無比愛戀無比珍惜的就是男人的這段情,因為這恰恰是她的生活中所缺乏的。為了酬謝這段真摯的愛情,她心甘情願洗去鉛華,遠離錦繡,為她的心上人守一輩子空房。
老天有眼,終於讓他們重逢在西山。情意深厚的郎君又接受了她的安排。她雖然沒有正式的名分,也沒有正常的夫妻歡樂,但她知道她的心上人也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名分是次要的,床笫之歡也是次要的,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曾被別人當作玩物的女人,難道還有比獲得了一個男人的真心相愛更幸福的嗎?
她其實並不盼望晳子做什麼大官,也不盼望晳子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潭柘寺里說的那幾句豪言,不過是對失意中的情郎的一個鼓勵罷了。她唯願的就是這樣天長地久地廝守著,直到白頭。但是近半年來,晳子變了,變得對家人越來越沒有情感了,對她也冷淡多了。他跟袁家大公子打得火熱,一天到晚做他的新朝宰相夢,並常自豪地聲稱他為中國尋回了走向富強的最好道路。靜竹早就聽說過袁家兄弟都不是好東西,現在晳子果然被這個大公子引入了邪路。先是長久地不回家,現在居然公開去八大胡同與別的女人鬼混,還用三萬銀圓買一幅字去討那女人的歡心。而家裡,從老太太到小女兒,哪個不是過著節儉的日子?
「晳子呀,你變心了,也變庸俗了,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一片深情,也辜負了我為你所做出的常人不能理解的犧牲!」靜竹心裡這樣默默地念著。
第二天清早,叔姬打開信箱,意外地收到了胡漢民給楊度的一封未封口的信。叔姬看後氣暈了。
對袁世凱恨之入骨並在日本和廣東聚集倒袁勢力的胡漢民,以十分尖刻的語言對楊度倡導君憲救國、辦籌安會等做了譏諷斥罵。胡漢民稱楊度為卑劣愚謬的嗜利之徒,擁袁稱帝如教猱升木,將必不能逃民國之誅。信的末尾幾句更是尖銳:「夫賣文求祿曲學逢時,縱其必得,尤為自愛者所不屑,況由足下之道無往而非危。民國確認足下為罪人,袁家究不以足下為忠僕。徒博得數十萬金一時之揮霍,而身死名裂,何所取哉!」
叔姬沒想到她的親哥哥她心中的偶像,竟會遭到別人如此奚落。她痛恨胡漢民的無禮,也為哥哥的處境而憂慮。她近來從報上看到了籌安會的宣言,也聽到了一些有關復辟帝制的風聲。她對國體沒有研究,憑著直覺,她認為共和既已實行三四年,也沒有必要再退回去了,何苦為別人做皇帝去拼命賣力?她對代懿一直不冷不熱,對夏壽田的單戀卻越來越深了,她很想跟夏公子單獨說說話。
靜竹也看到了胡漢民的信。她讀後臉熱心跳,痛楚地想著:晳子呀晳子,你混跡於污垢之中,剪斷了聯結我們純潔愛情的紐帶,成了愛情的背叛者,此事尚屬小;你為袁家效力,無視國民的共同抉擇,淪為國家的罪人,這事可就大了!
但楊度既然不回家,也就不知道家人為他擔憂。即使他回家去,此時靜竹的規勸也好,叔姬的擔心也好,都不能使他勒馬轉舵,他的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大丈夫辦事,貴在看準了目標,便要力排眾議奮勇前行,哪怕眼前困難大如山,危險深似海,也要跋涉過去。先生已是八十多歲的風燭老人了,當年用志天下的豪情有所減退自可理解,且讓他老人家去頤養天年吧,帝王之學看我來替他付諸現實!
肅政廳里也有不明白的人,上章糾劾籌安會。劾章送到總統處,袁世凱親自批曰:「籌安會乃學術團體,以研究國體為宗旨,不必干預。」這道批示下來,就是最迂腐的人也知道籌安會的背景了。
忽而又有人在籌安會辦事處門前大罵六君子是違背民心嗜利乞權的政客,帝制決不能復辟。一派義憤填膺的架勢。
楊度一打聽,原來此人是李燮和的胞弟,新近從湖南來到北京,住了半個月尚未覓到謀食之處,遂借罵籌安會出怨氣。楊度對李燮和說:「令弟來會裡做個辦事員吧,給方表當助手,月支大洋一百五十圓。」
李的胞弟一聽立即不罵了,當天便上任,鼓吹帝制的勁頭比乃兄還要大。
楊度看穿了大多數反對帝制的人其實是出於眼紅,不願眼睜睜地看到頭功被別人奪去而已。他反而因此更堅定了非要成功的信心。
也有不少人洞悉時局,不甘心功勞都讓籌安會搶去。於是便有梁士詒聯合張鎮芳等人成立全國請願聯合會,有段芝貴聯合龍濟光、湯薌銘等十四省將軍密呈袁世凱,請速正大位。
梁士詒為交通銀行總經理,與外國財界有密切聯繫。他財力雄厚,黨羽眾多。張鎮芳也是家財萬貫。他們可以提供豐厚的金錢,袁氏父子自然歡迎他們參與。袁克定常常出席他們的會議,與他們商定策略。很快,袁大公子與請願會的關係大為密過籌安會。
至於段芝貴等十四將軍的密電,袁世凱更視之為真正的力量。袁克定給他們回電,應允帝製成功後將予重爵重賞。
楊度、孫毓筠等看到他們一憑金錢,一憑刀槍,勢力強大,咄咄逼人,自思若不採取緊急有效的措施,到時頭功真的會讓別人奪了去。於是籌安會加緊在京師及各省發展會員。此策很得力,短短半個月,由六個理事所發起的小會便擴大為有萬餘會員的大團體了。不能再按正常程序做學術討論了。絕頂聰明的劉師培建議乾脆來個投票表決,最為簡單快捷。楊度認為此法甚好,立即採納。投票結果,全體籌安會會員一致贊成速行帝制。
這個局面的出現使楊度非常興奮,便親自起草,向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上請願書,請求不開國會而設一時機較速權限較大的民意機關,以此來解決這個國體問題。上了請願書後,沒幾天,他又在報上公開發表第二次宣言書,再次鼓吹廢共和行君憲為中國今天唯一正確的道路。
鑑於籌安會內部投票表決之簡易可行,他想到不如來個全國民意大投票,一下子便把這個問題解決了,豈不最好?但全國的投票,必須在各省將軍、民政長的領導下才可以操辦,籌安會如何能辦此事呢?籌安會乃學術團體,也沒有這個權力支派各省的文武大員呀!此事必須有袁克定的支持才行。
楊度來到大公子府第。家人告訴他,大公子這幾天正在跟一位異人查勘皇城風水,此刻要找他,只可上正陽門一帶去。
這是個什麼異人,楊度也想去見識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