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百年亂世中的至亂之人:楊度(全三冊)> 八 國史館的餉銀居然被周大拿去賭博

八 國史館的餉銀居然被周大拿去賭博

2024-10-10 20:29:23 作者: 唐浩明

  王闓運來北京充任民國政府的國史館長已有三四個月了,這些日子裡他做了幾件事。

  一是羅致了七八名前清翰林出身的宿學,如宋育仁、柯劭忞、曾廣鈞、錢筠等人為編修,再加上五六名進士、舉人出身刻印過詩文集的為協修,這十幾個人都是他認可的人才。他將他們的簡歷上報,請總統任命。袁世凱照他的呈報全批了。其他上百個各方推薦的人物,他一概拒之門外,既不接見,也不作答覆。這些人天天眼巴巴地望著國史館的回信,既急又怨。

  二是委派辦事員。周媽為辦事員頭目,周大負責門房打掃,賴三負責採買巡夜。後來採買事多了,賴三不願再巡夜,便由周媽引來一個跛腳孤老頭子打更守夜。跛子守夜,遇到盜賊,如何追捕?這是周媽的打算。因為跛老頭不要工錢,只要有三頓飯吃就行了,周媽把這份工錢據為己有。

  三是給所有人員定薪水,給館裡定開支,然後據此造概算,每月約費九千二百銀圓。周媽說乾脆來個整數一萬吧。於是他向財政部上報,每月需撥經費一萬銀圓,必須在初三前送到館裡。

  辦完這幾件事後,他就覺得無事可做了。

  編修、協修們第一次開會,大家興頭很足,紛紛表示要不辜負總統和館長的厚望信任,要把平生學問都抖出來,為修好中華民國的國史盡力。末了,大家恭請老館長談談自己的意圖及安排。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王闓運一直咕隆隆不停地吸水煙,不說一句話,臉上時不時地露出幾許冷笑。這時,他捧著那把跟了他近一個花甲的銅水煙壺,慢慢吞吞地說:「各位老前輩,各位先生,老朽請你們來,一是因為各位都是才學滿腹的人物,我們好天天見見面,在一起談談詩文,談談學問;二是我看各位在國變之後,大多數都失去了先前的俸銀,銀錢上都很拮据,藏八斗之才而有饑寒之迫,天道於斯文太不公。我請諸位來,是為你們支一份薪水,謀一個飯碗。」

  內中的確有好幾個編修、協修正是缺衣少食之輩,聽了這話,便都向老館長投來感激的目光。

  「至於館裡的事,我看諸位不必多想。民國成立了幾年?有幾件史料值得收集?有幾件事值得記之於史乘?除開爭權奪利、寡廉鮮恥之外,無事可記。」

  眾人都瞪著大眼望著這位老名士,心裡無不嘀咕:老頭子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既然是如此看待民國的,又何必出山當民國國史館長?大家都覺得不可理解。

  王闓運站起身來說:「瓦崗寨、水泊梁山也值得修史嗎?諸位今後想到館裡來就來,不想來就在家裡讀書睡覺,每月初五來領薪水就是了。」

  中華民國在它的國史館長眼裡,竟如同瓦崗寨、水泊梁山一般,倘若此話傳到袁大總統的耳朵里,他不暴跳如雷嗎?不要做事又拿薪水,天下到哪裡去尋這等美差?眾人聽了王闓運的話,既好笑又舒坦。

  從此以後,編修、協修們再不提收集史料、撰寫文章之類的話了。曾廣鈞便常常找易哭庵去聽戲飲花酒,也常常去碧雲寺找雖年老但精神尚好的演珠法師,和他談禪說詩。柯劭忞便在家一個勁地寫他的《元史》,他下決心要將自己的名字擠進班固、范曄、陳壽的行列中去。其他人或在家詩酒自娛,或出外遊山玩水,幾個月過去了,關於中華民國的國史竟沒有一個字。

  這個情況不知由誰報到袁世凱那裡。袁大總統傳出話來,定於月底來國史館視察,屆時要將各種材料都展示出來。編修、協修們慌了,一齊來到館長書房,請館長火速出題目,他們加班加點也要趕出幾篇文章來搪塞。

  王闓運見他們一個個急得這樣,笑了笑說:「各位都回家去,平時做什麼依舊照樣做,袁大總統那裡我自有辦法應付。」

  大家只得退出書房,心裡都忐忑不安,尤其那幾個將國史館視為衣食父母的老夫子更是著慌:倘若大總統怒而撤銷國史館,到哪裡去尋一份養家餬口的俸銀?

  王闓運背著手在書房裡踱了半天步,終於想出個主意來了。他提起筆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

  項城大總統世侄閣下:

  近聞有人建議總統親來國史館審查國史,此鯫生之議也,竊以為不可。昔唐文宗欲觀《起居記注》,起居舍人魏摹諫曰:「《記注》兼書善惡,陛下只需盡力為善,不必觀史。」元文宗欲到奎章閣看國史,編修呂修誠阻曰:「國史記當代人君善惡,自古天子無取觀者。」唐文宗、元文宗皆因諫阻止步,史官贊之。大總統英明智慧遠勝兩文宗,望能棄小人之愚見,行明君之公義,罷國史館之行而盡力為善。千秋史冊,自當有大總統一頁佳錄。

  闓運頓首

  袁世凱看了這封信,覺得王闓運說得有道理,倘若此事傳揚出去,本來是正常視察,卻變成逼迫國史館隱惡揚善文過飾非,反為不美,遂傳令取消。

  整個國史館都鬆了一口氣,但館長王闓運的氣卻沒有全松。因為今天已是十四了,八月份的薪水還沒撥下。開館三四個月來,沒有一個月是按時撥款的,總要七八天後才姍姍來遲,而且無一月是足薪,拿到八成就算大吉了。

  每過初五,老夫子們便來館裡索薪,經管此事的周媽很煩,就像欠了他們的債似的。王闓運一生自己從不理財,更不借債。這國史館長,好比前清翰林院掌院學士,雖然沒權,卻是最為清華高雅之職,沒料到反倒成了負債的頭兒。你說王闓運惱火不惱火?

  來到京師後就大失所望了,又加之這一著,更使他心灰意冷。明天就是中秋節了,許多人都等這份薪水去過節,脾氣暴躁的錢筠已向館裡討過幾次了,昨天還口出不遜。周媽轉告給王闓運,他聽了越發不舒服。

  正在這時,周媽面帶喜色地進來說:「老頭子,財政部派人送薪錢來了!」

  「你收下了嗎?」王闓運略為寬慰地問。

  「收下了。」周媽點頭。

  「送來多少?」

  「只有五千,比上個月還少一千。」

  「財政部真是混帳!」王闓運氣得罵起來。「小小的國史館每個月只要一萬銀圓,還要月月短缺,沒有錢就莫辦館,裝這個門面做什麼?」

  「老頭子,財政部的差役還等著要收條哩!」周媽提醒。

  「不給收條!送半截錢,還好意思要收條嗎?」別看王闓運八十三歲了,發起火來依舊調門很高。

  周媽呆呆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你叫他進來吧!」停了片刻,王闓運氣色和緩多了。

  周媽出門把財政部的胖差役領了進來。

  「你們周總長要我給他寫幅字,說了好久了,你今天給他帶去吧!」王闓運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鋪紙提筆。

  「是,是。」胖差役哈著腰說。

  王闓運想了想,在一張兩尺多長六七寸寬的宣紙上寫下了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王闓運寫完後自己折好交給胖差役,說:「你拿去吧!」

  「王館長。」胖差役接過後恭恭敬敬地說,「部里招呼過,請您寫一張收據。」

  「這就是收據。」王闓運指著胖差役手裡的《暮江吟》。

  「這就是收據?」胖差役大惑不解。

  「你回去告訴周總長。」王闓運聽了胖差役的話,想想也是,民國政府的總長們有幾個是腦子開竅的,說不定這個周總長也弄不明白此中的含義,不如乾脆點破。「國史館的薪水是一萬,他給了我五千,我回他個『半江瑟瑟半江紅』,表示已收下了他的一半,並提醒他還欠了我一半。九月初三,請他連下個月的薪水一道補給我。」

  胖差役替財政部送了幾年的銀錢,從沒有接過這樣的收據,這真是一個古怪而有趣的大名士。他也不好和王闓運爭辯,只得收下這幅書法去向部里如實稟報。

  周媽拿了支票帶著賴三取回五千圓銀洋,正打算一份一份地分開。周大過來了,悄悄地說:「娘,我跟你商量個事。」

  「什麼事?」

  這個與他糊塗爹一個樣的兒子,從來不懂禮貌,說話都是粗門大嗓的,沒有這樣秀氣過。想是周家祖墳開坼了,突然變得斯文起來。周媽覺得很稀罕。

  「這五千銀圓先借我十天,我保證十天後還你,一個子兒不少。」周大頗為神氣地拍了拍胸脯。

  「這不行。」周媽斷然拒絕,「這是館裡的薪水,已經遲發十多天了,那些老夫子們天天來討。明天又是中秋節,怎麼能再遲十天?」

  「要麼,借我五天。」周大貪婪地望著這堆銀圓,不忍離開。

  「五天也不行。」周媽望著兒子發呆的眼神,問,「你借去做什麼用?告訴娘。」

  周大說:「我一個朋友愛好賭博,過去老是輸。最近他托人從外地做了一副裝有機關的骰子,百呼百應,跟別人賭,包贏不輸。我不相信,他當面試了幾次,次次都靈。他對我說:周大,我現在就是沒錢,你借我一筆錢,越多越好,我贏了錢和你三七開。昨夜我借他五十銀圓,他果然贏了。那小子講義氣,不但把五十銀圓本錢還給了我,還當場給我十五銀圓。娘,如果這五千銀圓借給他做本,不要幾天,我就能坐得一千五百銀圓,多好的機會呀!不過要快,再過幾天,那小子的機關被人一識破就弄不成了。娘,借我五天吧,五天我也可以賺七百八百的,到時我孝敬你老一百銀圓。」

  周大這番話把周媽說動了。只借幾天,就能賺回七八百,的確是難得的好機會。財政部撥款,月月推遲,明天就說款子未到,遲五天發下去也不礙事。於是把五千銀圓全部借給了兒子,千叮萬囑要他五天後一定如數歸還。周大捧著這堆白花花的銀洋,歡天喜地跑到賭友那裡去了。

  不料隔牆有耳,娘兒倆的合計讓跛腳老頭聽見了。跛老頭討厭周家母子。周大老是欺負他,在他面前凶神惡煞似的。周媽則儘量剋扣他,一天三餐給他的是殘湯剩水。守了兩個月的夜後,他想問周媽要點兒零花錢。話剛出口,周媽就劈頭蓋腦地罵他貪心,得寸進尺,若再開口要錢就走人。跛老頭能走到哪裡去呢?只好忍氣吞聲地待著,心裡卻記下了仇。

  聽了她們娘兒倆的話後,跛老頭喜上心頭:「好哇,拿館裡的錢去賭博贏錢,我要告發!」

  第二天一早錢筠又來索薪水了。周媽不耐煩地說:「就你問得急,財政部不撥款,我哪裡有錢?你家裡是不是有人等著錢去買藥吃呢?」

  大過節的,受周媽這一罵,錢筠好不晦氣。他是前清翰林院編修,放過兩任鄉試副主考,也算威風過的,怎麼受得了這個鄉下老媽子的氣?加之他對王闓運用上炕老媽子家裡的人做辦事員早就很反感,於是借這事與周媽爭吵起來。吵了幾句,錢筠覺得自己身為編修與一個老婆子吵架有失身份,便憋著氣走了。跛老頭偷偷跟上去,對錢筠說:「錢老爺,財政部的餉昨天就發下來了。」

  「真的?」錢筠停住腳步。

  「我還敢騙您嗎?我昨天親眼看見財政部的胖差役送來支票,周媽和她的姑爺把銀洋取了來。」跛老頭有根有據地敘說。

  「那周媽怎麼說沒有發?」錢筠肚子裡的氣又上來了。

  「實話告訴您吧,錢老爺。」跛老頭壓低聲音,在錢筠耳邊說,「財政部里關下的餉銀讓周大拿出去賭博去了。」

  「豈有此理!」錢筠咬著牙關叫起來,他真擔心,萬一賭輸了,怎麼辦?「你知道周大在哪裡賭嗎?」

  「知道。就在蛐蛐胡同里一個綽號叫破天星的家裡賭。」跛老頭說完後又四面瞧瞧。「錢老爺,您可不要說是我講的。」

  錢筠心裡狠狠地罵道:「拿財政部發的餉去賭博,不僅害了我們,也犯了國法,我不能容他們!」

  他賭氣跑到巡警部一個做副司長的老熟人那裡去告發。巡警部立即派了三個巡警趕到蛐蛐胡同,正遇到他們賭得起勁,便將周大、破天星及另外兩個賭徒連同賭注一齊帶到巡警部。

  斷黑時周大還沒回來,周媽著急了,便打發賴三到蛐蛐胡同去打聽。周圍鄰居告訴賴三,破天星家給巡警端了,人都帶到巡警部去了。

  周媽這下嚇呆了,既擔心兒子坐班房,又擔心五千銀洋被沒收,一向狐假虎威的周媽此時什麼主意都沒有了,唯有哭哭啼啼地向王闓運交代一切,求老頭子救她一把。

  王闓運聽了後,真是又氣又恨又急。國史館出了這等事,豈不丟人現眼?周大坐牢活該,王闓運不憐恤,他著急的是怕五千銀圓被沒收。倘若真的被沒收了,他如何賠得起?萬般無奈,他記起了巡警部里有個做司長的是自己學生的學生,便只得叫代懿持著他的名刺去找找看。

  這個再傳弟子也還顧太老師的面子,幾經調停後,將五千銀圓薪水發回國史館,主犯破天星罰款兩千銀圓,看在王闓運的面子上,周大從輕發落,罰款三百銀圓。

  出了這件事後,王闓運的心緒更壞了。又聽人說,巡警部的罰款少部分上交國庫,大部分落入了私人的腰包。所以他們抓賭博積極,一律以罰款處置,搜出的錢多則多罰,實在榨不出油水的只好少罰。關押禁閉一類的刑罰,他們早就不用了。沒有錢進,還得天天照看,豈不自找麻煩?

  後來又得知是錢筠告的密,王闓運甚是生氣,他沒有想到一個翰林出身的編修竟卑劣至此,便尋了個藉口將錢筠辭退了。那錢筠離了國史館後,大講國史館被悍婦村夫所控制一類的話,弄得王闓運在京師的名聲頗為不好,他漸萌退志。

  前些日子,楊度專門來國史館與老師談了半天話,歷數共和制度之不宜,決心復辟君主制,又將發起籌安會的事也跟老師說了,請老師指點。王闓運一向是不贊成民主共和的,但現在要復辟君主,顯然是抬出袁世凱來做皇帝。對這個世侄總統,王闓運失望得很,連個國史館的薪水都要扣成遲發,哪是一個發皇糧的政府模樣?做總統,已經積怨甚多,再來個帝制自為,豈不授人以柄?

  王闓運面對著一肚子熱情的學生不好多說什麼,只送給他四個字:少靜毋躁。又鄭重其事地指出:不要老往八大胡同里鑽,要時常回家去看望老母妻兒,家裡對他已是大有抱怨了。這些情況是代懿告訴父親的,代懿這段時期去了幾趟槐安胡同看叔姬。王闓運真想好好教訓教訓楊度,但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楊度迷戀富金久不歸家的秘密終於保不長久,給揭穿了。那是上個月的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