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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袁世凱牢記嗣父的教導:官場猶如戲場,最大的本事在於做假的功夫技巧

2024-10-10 20:23:16 作者: 唐浩明

  因梁啓超提起袁世凱捐助五百兩銀子的事,楊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樁往事。

  早春天氣,北京還很寒冷,被愛國激情燃燒著的一群年輕舉子們聚會在松筠庵,高談闊論,慷慨激昂。談到戰事的失敗,一個個淚流滿面。講到國家的衰敗,又都悲憤填膺。一個舉子提議歃血為盟,誓為大清朝的強盛盡忠效力,大家都贊成。於是張羅著要去買酒買肉,熱熱鬧鬧地聚一餐。但這些舉子大多數都是清貧人家子弟,身上的銀錢不多,有幾個富家子弟願意多出錢,卻一時又未帶著,百把人聚會,沒有四五十兩銀子對付不了。正在犯難時,楊度唰的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脫了下來,說:「把它當了吧,過幾天就用不著它了!」

  身邊的幾個舉子正在猶豫,試圖勸他不要當,不想後面走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河南舉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說:「好樣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說著便跑出去了。

  一會兒,抬酒的,擔菜的,拎雞鴨的,一隊七八個人跟著那河南舉子的後面進了松筠庵。河南舉子把一把碎銀子朝楊度跟前一丟說:「還剩了幾兩,你收起吧!」

  楊度將碎銀子一推說:「你好事做全,盡這銀子買幾十封萬字號的鞭炮來,放它個地動山搖,也為我們中國人出一口氣!」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聲里,一百來個各省舉子杯盤相碰,肝膽相照,豪言壯語充溢著殿堂庭院,愛國熱情沸騰了寒風冷雨。楊度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盡興的豪飲!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攙扶下回到長郡會館,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會你!」一個朋友使勁地推了他幾下。

  他睜開眼睛問:「什麼事?」

  「有一個人要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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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度趕緊起來穿衣洗臉,來到會館門外。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精壯漢子走上前問:「你就是楊度先生?」

  楊度點點頭,那人從背上取下一個包包,雙手捧著,向楊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說:「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舉動,我家大人深為欽佩,特命小人去當鋪贖回先生的狐皮袍親自送來。京師天氣冷,乍然脫去皮袍要著涼的,願先生為國家珍重身體。」

  楊度接過包包,打開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脫下的那件狐皮袍,大為感激地問:「你家大人是誰?」

  「去年從朝鮮回來的浙江溫處台道員袁慰庭。」

  楊度捧著皮袍尚在詫異之中,那人早已轉身走了。一陣北風吹來,沉醉方醒的楊度驀地打了一個寒戰,他趕緊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虧贖回它,不然真要凍出病來哩!

  走進房間,他心裡兀自奇怪:袁慰庭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凱嗎?此人在朝鮮多年,事情做得轟轟烈烈,但閒言雜語也多得很,還有人說去年的海戰是因為他得罪了日本人而引起的,又聽說他對維新變法很熱心,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但自己與他素無一面之交,他為何要表示出這番好意呢?再說昨天松筠庵的集會,都是一些年輕的舉子,袁世凱並未參與,他又何曾知道自己脫皮袍當酒肉的事呢?楊度很納悶,覺得應該親自去袁宅謝一聲才好,但又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找夏壽田商量,夏壽田說:「去問梁卓如吧,他是松筠庵集會的發起人,他可能知道。」

  過兩天見到了梁啓超,楊度問起這事。梁啓超說:「袁世凱是京師支持維新的官員中的一個,他本人參加過幾次國是討論會,還捐助過五百兩銀子。至於他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他是河南項城人,你不妨到河南會館去打聽下,豫省的舉子中一定有人知道他的寓所。」

  梁啓超的話提醒了他,於是趕到河南會館,一打聽,居然還有項城籍的應試舉子。門房帶他去找。見面之際,彼此都很驚喜。原來這位項城舉子正是那天為他當皮袍子的人。說明來意後,那人笑道:「我把你的皮袍子當了,袁慰庭把你的皮袍子贖回,真是有趣得很。關於袁慰庭和他的家族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請客,今天我做東,咱們到一家酒店去好好聊聊吧!」

  在河南會館旁邊的一家小酒店裡,項城籍的舉子詳詳細細地將他所知道的袁家故事都給楊度端了出來。

  袁家是項城的大家族。袁世凱的曾祖父袁耀東是個庠生,因讀書過於用功,不到四十歲便病死了,留下四個兒子,在妻子郭氏的教育下個個成才。長子樹三為廩貢生,三子鳳三、四子重三都是庠生,功名地位最高的是次子甲三。袁甲三字午橋,道光十五年中進士,歷任禮部主事、軍機處章京、江南道監察御史、兵部給事中,最後做到漕運總督。他從咸豐三年起到同治二年這段時間,一直在前線帶兵與太平軍、捻軍作戰,權力最大時曾督辦過安徽、河南、江蘇三省軍務。袁甲三為袁家聚斂了巨大的財富,贏得了崇高的名位。他的長子翰林院編修袁保恆、次子舉人袁保齡,以及侄兒舉人袁保慶都跟著他打仗,立有軍功。保恆後來官至侍郎,保齡官至中書,保慶官至道員。袁家成了項城最顯赫的官宦之家。

  兄弟們都在外打仗做官,家政便由樹三長子保中以嫡長孫的身份主持。保中捐了一個同知官銜,卻沒有做過一天官。為對付太平軍、捻軍,他在家鄉築牆挖濠,修起一座有四處炮樓名叫袁寨的城堡,將自家和附近鄉鄰安置其中。咸豐九年秋天,保中的妾劉氏在袁寨里生下一個兒子,取名世凱,字慰庭。此子排行第四,在他之先,太太劉氏已生有二子:世昌、世敦,他還有一個同母胞兄世廉。世凱生下不久,胞叔保慶的妻子牛氏也生下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很快夭折,牛氏心裡悲痛,又恰遇劉氏奶水不足,於是世凱便由牛氏哺育,牛氏視世凱如同親生一般。袁世凱降生在堡寨中,伴隨著兵馬戰火長大,天天看到的是刀槍廝殺,聽到的是鼙鼓炮聲,從小鍛鍊了他過人的膽量和強悍的性格。五歲那年,大人帶著他上城垣玩耍,這時正有一隊捻軍殺到袁寨下,鳴槍放炮,攻打吊橋,大人們都驚恐萬狀,四處躲藏。袁世凱仍站在城垣上面無懼色,並撿起一塊小石子扔下去。他的父親得知後驚異不已。

  袁保慶年過四十仍無子,胞兄便把自己的第四子過繼給他,那時袁世凱才七歲。不久,兩江總督馬新貽看中了袁保慶,調去南京任江南鹽法道。這是一個肥缺,俸祿之外的銀子源源不斷。南京又是有名的古都,江山形勝,人文薈萃,袁世凱在這裡一住就是六年,度過了十分優裕而豐富多彩的少年時代。袁保慶為嗣子延聘了一個文武雙全的舉人做塾師。袁世凱對四書五經無興趣,卻迷戀舞槍使棒、騎馬射箭,而且武功很好。那時太平軍、捻軍雖已平息,但西北戰事仍很激烈,國家並未安定,需要軍事人才。見嗣子志在兵戎,袁保慶也就不再強求他吟詩作文。袁世凱是吃牛氏奶長大的,牛氏非常疼愛他。保慶的妾金氏因為無出,也對他很好。牛氏、金氏不和,時有齟齬,保慶為之頭痛,而袁世凱卻偏能利用牛、金都喜歡他的有利條件,從中調和,化解怨仇。保慶於此看出嗣子的人事才能,知道他長大後可以做一個出色的圓滑官僚。袁保慶常常將自己的宦海心得講給袁世凱聽,著意培植。袁世凱從中學到了許多不曾見於書冊的有用知識。有一段話,他記得最清楚。

  那是袁保慶四十八歲生日這天,鹽法道衙門大擺酒席,又請來江寧名伶來演戲助興。十四歲的袁世凱坐在嗣父的身邊,和他一起看戲。戲演到高潮時,袁保慶突然問嗣子:「凱兒,你長大後想當官嗎?」袁世凱答:「想當。」袁保慶說:「想當官是好事,但官也不容易當好。官場猶如戲場。你看台上演的這些忠孝節義、生離死別何等生動逼真,使我們聞之動心、觀之泣涕,但這一切都是假的。戲子之難,就難在把假做成真。好的戲子,其功夫就下在這裡。官場也是這個樣子,最大的本事就在於做假的功夫技巧。若無此本事,或此等本事不佳的話,不但被戲子取笑,被百姓看不起,且自己在官場裡也會混不下去。凱兒,你要牢牢記住我今天這段話,今後在官場才可以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袁世凱瞪著兩隻又圓又亮的眼睛,將嗣父這段即景生情的格言深深地刻在了骨頭上。

  不料壽筵剛拆除,袁保慶便染上霍亂,離開了人世。袁世凱跟著嗣母回到項城老家。第二年,袁保恆從西北前線回家省親,見袁世凱長得儀表非俗,又見他說起話來抱負不凡,很是喜歡,想把他琢成大器,便將他帶到西北。不久,袁保恆奉調進京,袁世凱也跟著來到北京。袁保恆給侄兒捐了個監生,巴望他通過科舉正途進入官場,遂在家裡請了兩個舉人、一個進士教子侄輩讀書,但袁世凱性子靜不下來,詩文長進不大。十七歲那年回河南參加鄉試,沒有考中。這年冬天,他與比他大兩歲的于氏結婚。第二年春天,他又去北京讀書。冬天,河南大旱,保恆奉旨到開封府辦賑務,袁世凱隨侍在側。袁保恆不幸在放賑時染病去世,袁世凱便又回到項城。

  袁世凱生在有錢人家,從小又見過大世面,養成了大方爽快、揮金如土的習慣。項城幾個窮秀才想辦詩社,又苦無經費,袁世凱得知後便大力資助,窮秀才們則以社長頭銜為酬謝。袁世凱並不作詩,卻因此而當上了麗澤山房、勿欺山房兩個詩社的社長,一時間居然成了項城的名士。

  一天,一個年輕的書生慕名前來拜訪。此人名叫徐卜五,字菊人,天津人氏,因家道貧寒,中舉後在陳州府當塾師。徐卜五儀表堂堂,風度翩翩,袁世凱與之一見如故。晤談之際,袁知徐能文善詩,學問淵博,必定是科場上的優勝者。徐見袁器宇軒昂,家世貴重,知袁絕非久在人下之輩。二人越談越投機,便換帖拜了兄弟。徐年長四歲,袁稱之為把兄;袁有錢有勢,徐則依袁家的派號改名世昌。那時袁的長兄世昌已死去多年,徐改名世昌,正好補了這個缺。袁世凱當即拿出二百兩銀子送給把兄,要他辭館一心準備明年的會試,徐感激不盡。第二年春天,徐世昌果然一舉高中,點了翰林,二人關係更加親密。袁世凱不願老死鄉間,走科舉之路對他來說又很艱難,便乾脆棄文就武,帶著一班子弟兄們去投軍。他投的是駐在登州幫辦海防的淮軍統領吳長慶。

  吳長慶與袁世凱的嗣父袁保慶有過極不尋常的交誼。那一年,吳長慶的父親吳廷襄在家鄉安徽廬江辦團練。一次,捻軍將廬江城團團包圍,情形非常危急。吳長慶奉父命來到宿州,請求袁甲三派兵救援。袁甲三當時亦在困境,派不派兵,心存猶豫,遂徵求身邊子侄們的意見。袁保恆認為圍廬江的捻軍勢力強大,且自身危難,不能派兵。袁保慶卻認為吳廷襄以紳士辦團練,忠心可嘉,不能見死不救,力主派兵。雙方都有道理,爭執不下,袁甲三一時拿不定主意。待到第二天袁甲三絕定派兵的時候,廬江城已破,吳廷襄被殺。吳長慶因此恨死了袁保恆,與之絕交,同時很感激袁保慶,與他磕頭拜了把兄弟。後來袁保慶病死江寧時,吳長慶正帶兵駐紮在浦口,一手料理了其後事,又對袁世凱說,今後若有什麼事,可以來找他。就因這句話,袁世凱從項城來到登州。

  吳長慶願意照顧故人之子,卻對袁世凱帶來一班人的冒失舉措很生氣。他將同來的人都打發走了,僅留下袁一人。吳見袁尚年輕,仍希望他讀書中舉走正途,便叫家裡的塾師張謇引導他讀書。這位張謇便是日後大魁天下的南通張狀元,而那時也只二十七八歲,連舉人都未中。張謇要他作八股文,他不作,問他為何不作,他說大丈夫當效命疆場,安內攘外,豈能齷齪久困筆墨間自誤光陰。張謇是個有大志的讀書人,聽了這話後不但不生氣,反而欣賞他的氣概,便有意安排他做幾件實事,藉以觀察。袁世凱把這幾件事做得井井有條,張謇於此看出了袁世凱的能力所在,對吳長慶說:「慰庭不是讀書的料子,卻是辦事的好手,不如早讓他參加軍務,以資歷練。」

  恰巧這時朝鮮發生了內亂。朝鮮國王李熙是以旁支入繼大統的,幼年時由其生父大院君李罡應執政。成年後,李罡應歸政於他。李熙執政後,大權落入閔妃集團之手,李罡應很不滿意,於是借士兵鬧餉之機發動兵變,重新掌權。李熙向中國政府請援。當時朝鮮是中國的藩屬國,中國有責任維護朝鮮政局的安定,於是決定派水師提督丁汝昌帶軍艦三艘、吳長慶帶淮軍六營東渡平亂。

  出兵在即,各種準備事宜真可謂千頭萬緒,吳長慶接受張謇的建議,讓袁世凱來經辦,並限他六天完成。結果袁世凱只用了三天時間便一切就緒,吳長慶大奇之。船抵朝鮮南陽港,吳長慶命第一營營官劉鎮村為先鋒,次日登陸。劉請求稍緩。吳長慶立撤其職,命袁代理營官。袁只用兩個小時便部署完畢,即刻登陸。清軍進漢城後,不少士兵搶掠百姓食物,袁殺了七個帶頭的士兵,很快剎住了搶劫風。丁汝昌與吳長慶設計了一個鴻門宴,讓袁擔任警衛。大院君不知是計,前來赴宴,袁以酒肉將大院君的衛隊攔在門外。酒席上,丁、吳拘捕了大院君,將他押送中國,兵變很快平息,李熙復位。袁在這次平叛過程中,表現非常卓越,經吳奏請,袁得以同知補用,賞戴花翎。李熙也感激他,一次送他三個美女,他全部納為妾。叛亂平息後,袁又幫助李熙整頓軍隊,訓練士卒。後來吳長慶奉調回國,留下三營在漢城,以記名提督吳兆有為統帶,袁總理營務處,會辦朝鮮防務。

  朝鮮的政局並沒有完全穩定。有一派主張脫離中國投靠日本,袁說服吳主動出擊,打敗駐朝鮮日軍,清除了親日派。這一仗進一步提高了袁在朝鮮的威信,同時助長了他干預朝鮮政局的氣焰。袁一心想獨攬清廷在朝鮮的軍權,與吳兆有鬧翻了,吳便處處壓他。袁心灰意冷,回國休假。他通過堂叔袁保齡的關係攀上了李鴻章,向李稟報了朝鮮的情況,並提出自己的處理意見。李非常欣賞袁的才能,任命袁為朝鮮商務委員,並護送大院君回國。袁重到朝鮮後,調處了國王與大院君之間的關係,更受到李鴻章的器重。袁世凱一直住在朝鮮,作為中國的代表處理中朝之間的各種關係。到光緒十九年,袁已升為浙江溫處台道員,加二品銜,那時他不過三十四歲。這一年朝鮮發生東學黨事件,日本、俄國都趁機插手朝鮮內政。袁世凱先是過低估計了日本的野心,待發覺後已無法遏制。到了甲午海戰前夕,日本控制了朝鮮的政治局勢,袁世凱處境狼狽,多次急電朝廷請求回國。那時中日即將開戰,朝廷同意了他的請求,於是袁世凱改裝易服混上平遠艦,淒涼地結束十二年的朝鮮生涯,回到北京。緊接著海戰爆發,中國一敗塗地,袁世凱大受刺激。他清醒地認識到中國非變法不可,於是同情康有為的維新活動,參加了強學會,並解囊捐款,在高層官員中表現得很是突出。

  項城籍舉子整整敘說了一個多時辰,為家鄉出了一位這樣年輕有為又器識明達的人物而驕傲,但遺憾的是他從未與袁世凱本人有過任何交往,也不知袁住在哪裡。不久袁世凱奉命去天津小站練兵,再後來楊度也離開了北京,終於未曾謀面。對於這樣一位富有傳奇性的人物,楊度極願結識,三年前的恩惠也應該去當面道謝。於公於私,這一趟小站是必去不可的。但夏壽田勸他不要去,離會試只有十天了,真箇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時候,怎能花在這等事上呢?楊度卻不以為意,他對會試高中充滿信心,一來一去,頂多三天時間,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第二天中午,楊度踏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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